鄱阳湖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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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蚌湖公社的渔民们

1983年5月21日,一大早,我轻轻拥抱了一下妻子,在女儿的脸上亲了亲,便走出了农业局那个窄小的家,心里有对家的留恋,也有对未来事业的向往。心情很复杂,我猜不到妻子哪天生下孩子,也猜不到此时妻子心里是怎么想的,走在半路上,甚至还想放弃或推迟,等妻子顺利生下第二个孩子再走。心情的复杂,像树叶一样撒了一路。

但最终我还是战胜了个人情感,义无反顾地走向了鄱阳湖!

王喜曾、王德文和我三个人,开始了正式的外出考察。考察的首要任务,是到渔民中去,做广泛的社会调查,了解鄱阳湖的渔业资源状况。

位于星子县城东两里多路、鄱阳湖出湖口入长江的咽喉中段,有一个神话传说很多的神灵湖,湖的西边有一个渔民新村,村里的人都是专业渔民,都归30公里外的蚌湖公社管辖。几百年来,这些渔民的家都在漂荡的渔船上,陆地上没有他们一寸土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国家改革开放,允许渔民拥有土地和村庄,县政府给这些渔民选址造屋,将渔民进行了亲情安置,在神灵湖的西岸山脚下,开辟出一块阳光地段建设了渔民新村,让所有渔民的子女有学校读书,渔民有土地可以耕种。尤其是在鄱阳湖季节性禁渔之后,上岸休渔的渔民们便有了生活的保障。

蚌湖渔民新村建设在神灵湖岸边,亲水,人住岸上,船泊水边,是真正的渔乡。渔民新村的北面是一大片高大茂密的杉树林,西面是历史古城南康府,村子是清一色的新砖楼房,因为依着山势而建,民居像一二百个火柴盒一样,堆放在一片斜坡山岭之上,白色的墙经太阳一照,像一片片白晃晃的鱼鳞散落。

我们踏着草叶上残存的露水来到渔民新村调查。渔民们还在湖中收网未归,孩子们都上学去了,村子里显得很清静,只有偶尔的鸡鸣犬吠,给新村带来了一种桃花源式的韵味。

我们在村北一户人家见到了一个舀猪潲的中年妇女,她将我们引到大队部。大队部在新村中间,比民居还要简陋,屋檐下做着一只大燕子窝,泥巴呈现黑色,窝的下边吊着许多禾秆和杂草,活像舞龙灯的狮子下巴上的飘须。吊着的草结满了蜘蛛网,看得出以前住在这里的燕子,今年没有来,或许它们到别的地方筑巢去了,蜘蛛网已经封住了他们的小院门。渔民新村的蜘蛛也特专业,织的网似乎是渔家女子巧手编成,即细密而又匀称,已经网住了很多细小的昆虫。

大队部里有个老会计,他自我介绍姓吴,名声扬,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就在蚌湖渔业大队做会计,算盘都拨散掉了四把。他虽然没有到湖中去捕过鱼,但很熟悉鄱阳湖的渔业情况,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嘛。

吴声扬会计的介绍慢条斯理,像他走路一样缓慢从容,可是王喜曾专家的性子很急,没等吴会计介绍完,就迫不及待地将我们来的目的全盘托了出来。吴会计一边听着,一边呵呵地应答着,头点得像个啄木鸟一样。他听到是省政府派下来的人,很紧张,不知如何是好。

王喜曾命令吴会计赶快把大队书记、主任找来,马上开座谈会进行调研。

吴会计为难了,在屋里和屋外的晒场上转着圈圈,一边挠着花白的头发,一边顿着脚回答我们:“现在要叫些人来开会,太为难了,打鱼的人上午就是早晨,不到鸡公啼昼是不会上岸的。”

王喜曾没听懂吴会计的话,他的眼睛原本一直是追着吴会计转圈圈的,但急于想弄懂吴会计的意思,只好把眼光转向我,想让我帮忙解释一下。

“好,我给你当翻译。”我有点俏皮地说。

王喜曾点了点头,可能他认为我就是当翻译的角色。

我将吴会计的话用普通话翻译了一遍,王喜曾急了,他说这么大的村子,总有几个没有下湖打鱼的人吧?书记主任来不了,换别的渔民都行,无论谁来座谈都成。

经不得三哄两劝,真把吴会计打发去了村里各家各户请渔民,说省里来人了,要开座谈会呢,或许又是国家有了好的渔业政策,大家都去听听吧。老人把王喜曾的身份夸大了好多倍,把他当成了省政府下来送政策的官员,渔民们最希望得到党和政府的利好政策,又有鱼捕,又有田地耕种,又有渔船往来湖上,又有岸上的楼房可住,只要日子称心就可以了。

我们考察队几个人在大队部前面的晒场上久久等着。过了许久,终于看见一个粗蛮的大汉子呼呼生风地走了过来,一双蒲扇样子的赤脚走在村道上能扇起尘土,一身棕色的皮肤像渔船的外壳刷了桐油,泛着光亮的釉彩,脸上两边腮骨突出,粗大的鼻梁下面,张开着两块磨盘一样厚突的嘴唇,短褂子外面裸露着的粗壮手臂,比二三十斤重的鳡鱼身子还圆滑;液下的黑毛长出老长,几十年的湖风稠雨让它们生长得油烟墨黑。

这个人四十多岁,叫张全寿,他正发了脚气,在家歇几天,两个儿子有孝心,都不让老爸上船,自个儿放网捕鱼去了。

第二个被吴会计叫过来的是大队生产主任张传习,因老婆病了没有下湖捕鱼。

吴会计老了没记性,忘了大队领导有人在家里。他从张传习家门前经过时,看见张主任撅着屁股在用蒲扇扇煤炉,扇起的白色柴烟四处飘散,呛得他直咳嗽。

吴会计在张传习屁股上拍了一下:“张主任不得了,省政府来了人呢,要开座谈会,快去吧。”看着张传习直起了身子,老人便很高兴地说:“有你主任在家就好了,我又说不到么事。”

于是,张传习把蒲扇一扔就来了,煤炉的火烧不烧得起来他不管。

汇拢来的几个渔民,就散坐在大队部门前的长条凳上,准备开一个小规模的座谈会。来凑热闹的鸡比人还多了好几倍,有几条狗也来看稀奇。早晨的风带着湖水的凉爽,吹在每个人的身上。

王喜曾把我们的来意说过后,坐在长条板凳上的张全寿首先发言,他晃动着两只黑黑的脚说:“要想鄱阳湖的鱼虾不断子绝孙,打鱼的人就要在网上改革,网眼在七厘米以下的都要禁止,比如丝网、黄丝网,最好只能用大排钩挂鱼。我们现在用的小眼网,捕的都是今年孵出的鱼崽,真是可惜了。”

吴会计是个喜欢用数字说话的人,他说的是一串数字:“五十年代,鄱阳湖的青鱼最多,网网都是石头一样重的大青鱼,现在的青鱼比五十年代减少了百分之七八十,鲤鱼更是少了百分之五十,花白鲢也少了半数。还有,五十年代鄱阳湖的鱼很厚,鱼价很低,低到每斤只卖3分钱,一个渔民一天可以捕几百斤鱼,旺季一天要捕两千多斤,想想,那时候鄱阳湖的鱼有多厚啊,真是拿竹篙插在水里都不会倒掉。”

张传习主任马上补充:“是啊是啊,现在我们捕鱼都没有动,都说不如先前鱼多,1974到1975年鄱阳湖大禁湖,鱼产卵季节全禁,后来的几年里,鱼厚得网网都是满的,你们省里来的领导给说说,现在还可不可以禁湖?”

别看普通的渔民兄弟,他们夸张起来都不比诗人的“飞流直下三千尺”差:鱼的密度厚到插入竹篙都不会倒。

张传习的话是向王喜曾这个“省政府派来的领导”发问的,他并不知道,王喜曾仅仅是戴着省里领导的帽子下来的,但他只管科学考察,只是鄱考队第八分队有害渔具渔法调查小组的组长,不管禁不禁湖的决策问题。

张全寿说:“国家想禁湖也有禁湖的难处,副业渔民比我们专业渔民还多,还有外省来到鄱阳湖捕鱼的人又零零散散管不到,事实上也是难管得很,有劲用不上。”

张传习马上纠正张全寿的话:“鄱阳湖越是难禁就越是要禁,不禁不行,等成了空湖就晚了,你看我们现在就捞不到鱼了,你说急不急人?为了找活路,我们村里已经有几户人家都改了行,买了铁壳子机帆船跑运输,比捕鱼的收入强多了,只有我们这些没钱的人才死守着一条破渔船打鱼过日子。”

张全寿插话说:“我都想跟人家搭一股,干脆跑水上运输算了,现在捕鱼真的是个死门路。”

吴会计搬出一本账册,边吐着口水在指头上边翻动账页:“大队规定,一条渔船一年要上交100元积累,还有876斤大鲜鱼的征购任务,如果少交1斤,就要罚3斤粮食指标,再罚6角钱,年终都要兑现。这几年,我硬是被渔民吵麻了头,他们说,只许得栏里的猪,许不得河里的鱼,每年要我们交这么多大鱼,拿命也不够抵数。现在农民兄弟的政策都放宽了,就是我们渔民的政策太死板。你们省里来的领导听听,他们都是一脚(方言,满腹)的牢骚怪话。”

张传习马上制止了吴会计:“也不是什么牢骚怪话,说得也在锣上鼓上,就拿上交的鱼数来说,重也不算重,几十年前只要三五天就够了数,只是现在湖里没有了鱼,大家都捞不到大鱼,拿什么交呢?记得1954年,我和我爷一天就捕了两千多斤大鱼,还怕没有上交给国家的?”

王喜曾有很多土话听不懂,没办法做记录,只得侧过头问我这个翻译。他要我问大家是从什么年代开始捕鱼的?都用些什么渔具?

张传习代表在场的渔民回答:“我们大队的渔民世代都是靠鄱阳湖吃饭的,一条渔船就是全部家当。1962年从花桥公社迁到这里来,当时有五十多条船,现在发展到八十四条船,早先用大钩挂鱼,从1969年开始改用钩网混捕,大小鱼都要。”

张全寿叹了口气:“现在大鱼稀数了,钩抵不上网的效益。”

吴会计:“现在连鱼钩都改小了。”

王喜曾:“你们的捕捞场所一般都在哪里?”

张传习:“从湖口县往上,到鄱阳湖中间,有麦草湖、彭家湖、鞋山湖、蛤蟆石、青山湖、螺蛳山、湖山,还有本县沿岸的几十万亩水面,地方倒是蛮大,可就是见不到鱼的影子。”

张全寿跟着附和:“地盘说起来倒是吓死人,开个挂机一天都跑不完,可就是捕不到鱼,空碗对空锅,饿死打鱼哥。”

吴会计:“国家要尽早打定主意,干脆把鄱阳湖禁死了,哪个都不准打鱼,抓到了就是坐牢,让鄱阳湖的鱼子鱼孙长大了就好办了。”

王喜曾见几个渔民的眼睛齐刷刷地望着他,感觉这些眼神里有企盼、有焦虑、有不安,他认为这事严重了,只好低下了头,将眼光从眼镜片上面投射出来,“回答”着面前这几个为鄱阳湖之忧而忧、为鄱阳湖之乐而乐的渔民兄弟。可渔民兄弟哪里知道,王喜曾回答不了他们,鄱阳湖的休渔和禁渔,那需要中央的政策,需要有经济实力来解决渔民户的生活出路问题。

但有一点我已经知道,王喜曾昨天告诉了我,这次科学考察的真实数据和现实情况,很可能就是端上省政府会议桌的一顿改革大餐,省长们将依据调查出的翔实情况,制定出保护鄱阳湖的一系列政策法规,还给鄱阳湖一个繁盛的水下鱼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