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亲爱的江豚
一
冬日的阳光，照在南鄱阳湖的草洲和湖水之上，天旷地远，视线极好，能清晰地看见天空中的丰富内涵：白鹤、大雁和天鹅在自由飞翔，她们像接受嘉宾检阅的仪仗队，在领头者的带领下，变幻着不同的队形：人字形，一字形，犁头形，弓箭形，甚至还在蓝天白云的下面“绣”出莲花瓣瓣、梅花朵朵，在草洲和湖水的上面，滑出空降兵落地似的优美身姿，航天回收舱飘落长空般的美丽绝伦！
不过，我们今天的活动主题不是看天空，而是看清澈平静的湖水上面，有即将开台的舞蹈演出，看演员们婀娜的舞姿，在水面上舞出百媚千娇！
缓缓行驶的渔政快艇，在平静的湖水上划出一道长痕，犁开的波浪向两边渐渐扩散开去。这是阿拉善鄱阳湖项目中心、长江生态保护基金会和鄱阳湖江豚保护协会联合组织的水上巡护，主题就是“阿拉善会亲鄱阳湖体验活动”。来自武汉市、南昌市、九江市和鄱阳县的几十位保护江豚志愿者，站在艇首甲板上，仔细搜寻着美丽的小精灵。到了一个宽阔的水面，渔政快艇停止了航行，没有了机器的轰鸣声，整个鄱阳湖顿时安静了下来，我们的耳朵里，只有远远近近的候鸟发出的欢快鸣唱，她们的唱词虽然只有同伴听得懂，但我们这些老鄱湖，都有近水识鸟音的本领，可以透过她们欢快的笛音悠悠，欣赏她们渔歌互答，响穷彭蠡之滨的美妙！与候鸟们共同生活一处的江豚，虽然不喜欢亮起嗓子高歌，却会在候鸟们的伴奏下翩翩起舞，击起浪花一朵朵。鄱阳湖开始十年禁捕了，没有了渔船的穿梭，没有了渔民的侵扰，没有了渔网布下的迷魂阵，没有了滥杀滥捕的水牢笼，这儿的草洲，这儿的湖水，这儿的天空，就成了候鸟和水中生物们的幸福大家庭！
有个小伙子双手做成喇叭状，向着微波荡漾的水面呼喊着：“亲爱的江豚，我们来啦！快出来吧！”还有位女士开始致欢迎辞：“亲爱的江豚，女士们、先生们，你们好！我们是鄱阳湖江豚保护协会的志愿者，来看望大家，请出来和我们一起联欢吧！”还向着湖水做了一个飞吻的动作，惹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我们这些穿了红色救生衣的志愿者，是江豚的老朋友啦，朋友见面总会有欢乐的场面。这不，举着望远镜的观察员很快就惊叫起来：“快看，两点钟方向，亲爱的江豚出现了，一只，两只，三只……”
不一会儿，像是有指挥员吹响了哨子，发出了集合的号令，爱热闹的江豚们，在我们的快艇前面开始了团体性表演活动，从八点钟方向，到十六点钟方向，江豚们成扇形向快艇游来，他们，像草原的舞者，穿戴着黑色光滑的舞裙，一隐一现地出现在阔大的舞台上，击起无数水花和一条条飞到空中的银亮鱼儿——那是些受到激情感染的小鱼，在她们的面前蹦跳撒欢。之前，相貌憨憨的江豚也许正在“家”里睡觉，也许正在别的地方玩耍；现在，为我们的呼唤所吸引，所感召。江豚的智商相当于人类四岁儿童，她们听得懂人们的呼唤，更深谙我们这些志愿者的初心，她们知道我们是最要好的伙伴，所以，对我们热烈欢迎！
我们欣赏着江豚的激情表演，一边为她们喝彩，一边用手机抓拍她们跃出水面的一瞬间。幸运的人，还能抢拍到三四只江豚一齐跃出水面的精彩。江豚无师自通，从小就学会了围猎，她们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悄悄地围拢过来，突然像火箭发射一样冲出水面，紧接着，半个身子从空中重重砸下，产生“哗——”的一声巨响，将包围在圈中的鱼群吓得乱蹦乱跳，这时候，她们大获丰收，一饱口福，小鱼儿们成了她们的美食。
在鄱阳湖，欣赏江豚的表演并不难，但需要选对地方。湖面有几个特大的江豚聚居区：一个是老爷庙对面的激流湖面，江豚们喜欢冲浪嬉戏；一个是余干县康山大堤外的深水区，江豚们喜欢沐浴阳光；还有就是都昌蛇山水域和鄱阳县珠莲湖广阔的江豚保护区，江豚们喜欢大众美食。这些水域各有特色，都是江豚集中活动的王国，她们以家族式的聚居方式，以几十只为单位组成一个自然村寨，以一夫一妻制的婚姻形式，以相夫教子式的文化传承，集中在这些水质特好、鱼群密集的水域繁殖生息。
江豚是长江中的珍稀物种，和白鲟一样，都是长江中的贵族。据水生生物专家考证，白鲟在长江中生活了将近一亿五千万年，江豚也在长江中生活了近二千五百万年，是两个最为古老的长江野生动物物种。令人无比伤感的是，长江白鲟已于2019年官宣灭绝，她们的最后一次影像资料是在2003年1月23日，从此，她们留给世界的身影，只是珍贵的历史影像！
而与白鲟有着同样命运的江豚，也险些遭遇了功能性灭绝。
长江江豚被称为“水中大熊猫”，但实际数量仅相当于大熊猫的一半，2013年被列入《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濒危物种红色名录》。据水生生物专家介绍，长江江豚也像国宝大熊猫一样，走出国门，被外国人花费巨资引进，到世界的大江大河作客去了。她们不但受到世界各国人民的欢迎，还肩负着繁衍后代的艰巨任务，因为世界上五大江豚都受到了功能性灭绝的威胁。
近三十年来，由于生态系统恶化及非法捕捞等因素，长江中的江豚数量从1991年的2700多头，锐减到2017年的1012头，其中鄱阳湖区域约457头。这仅存的一千头江豚，便成了万里长江中唯一的哺乳动物，首次被IUCN濒危物种红色名录列为“极度濒危”物种，受威胁程度仅次于野外灭绝。长江江豚极度濒危的主要原因，是受到人类活动的干扰，特别是非法渔业活动和繁忙的航运，根据官方和渔民的不完全统计，由于捕捞作业误伤死亡的豚类，超过了江豚死亡总数的一半。在鄱阳湖里，人们曾发现一头死亡的江豚，躺在岸边，全身被三层渔网紧紧地缠住，黑亮的皮肤全部被渔网缠住而溃烂，仅剩下一个白色脂肪的胴体。可以想象，她被渔网死死缠住的最后时间里，该有多么痛苦，挣扎求生的欲望又是多么强烈……
前些年，鄱阳湖允许大量挖砂，卖砂的暴利使一些人到了疯狂采挖的地步。鄱阳湖中到处都是巨无霸的挖砂船，比三国周瑜在鄱阳湖操练战舰，比陈友谅、朱元璋在鄱阳湖万船竞发的场面都壮观得多。这些挖砂船，成了杀死长江江豚的罪魁祸首，每年不知道要杀死多少无辜的江豚。挖砂船上巨大的铁斗和螺旋桨，都是杀死江豚的利器，它们工作的时候，会将江豚的身子打成碎片，或者割成重伤而亡。江豚那相当于四岁孩子的智商害了她们，她们特别好奇，爱凑热闹，喜欢观看新奇的事物，但由于眼睛又极度近视，看不到附近的危险，往往喜欢循着声音凑到近前观看，便总是遭遇噩运！
幸运的是，鄱阳湖毁灭性的采砂于前两年全部被禁，昔日千船列阵的采砂队伍和繁忙的运砂船队都不见了，鄱阳湖的清静和安宁得以恢复。虽然这个禁令来得有些迟缓，但在鄱阳湖的水生野生动物还没有彻底灭绝之前，人们终于拿出了切实有效的法律和禁令！
几年前我在港珠澳大桥采访时，建桥工人也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在建设港珠澳大桥的过程中，他们经常为保护中华白海豚而停止船只作业，并且派了专人观察白海豚的动向。那些白海豚都像可爱的小孩子，会成群结队来到建桥的海域看热闹，弄不好就会被工程船只的螺旋桨打伤。怎么办呢？项目部只好硬性规定，为了保护中华白海豚不受伤害，每个项目部必须一天到晚派专人拿着望远镜观察海面，只要看见白海豚踏浪而来，观察哨就会立即发出信号，命令所有的作业船只停机停航，让白海豚们玩耍够了回去，保护她们不受到一点伤害，这一做法获得了国际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夸赞。
港珠澳大桥的建设者们如此善待中华白海豚，那我们对鄱阳湖里的长江江豚又是如何做的呢？生活在鄱阳湖里的长江江豚，会不会有伶仃洋上中华白海豚一样的幸运？回答是：长江江豚和中华白海豚一样，都迎来了生存的好时机！鄱阳湖已经启动“十年禁渔”计划，万千渔船不见了，可怕的杀戮不允许再发生，鄱阳湖成了平静的湖，平安的湖，野生水生动物们自由生存的湖！
2017年7月，鄱阳县一百多位爱护江豚的民间人士自发成立了江豚保护志愿者协会，这是全省首个江豚保护的民间组织。这一百多人，来自社会的各个方面，有水生野生动物保护管理者，有科研教育、自然保护区工作者，还有渔民、渔业村干部和广大水生野生动物爱好者，他们的宗旨是推动鄱阳湖江豚保护事业的发展，为保护、拯救江豚等濒危、珍稀动物做出贡献！因为他们知道，江豚以及鄱阳湖鱼类资源的生存，面临着来自人类的威胁：电捕鱼、迷魂阵、底拖网等非法捕捞工具和方式，造成了鱼类资源的急剧减少，从而使江豚的食物严重匮乏，对江豚造成了极大的安全隐患。
这些志愿者组成了一支水上巡护队，每天驾驶着两条由渔船改装的巡护铁舰，船头上飘扬着“鄱阳湖江豚保护协会”的蓝色旗帜，船舷两边挂着“保护长江江豚”的红色横幅标语，每人身上穿着印有“江豚救护”字样的红色救生衣，风雨无阻地行驶在一百多公里水域的鄱阳湖中。他们不为名，不为利，因为内心善良、大爱的驱使，心甘情愿做着前无古人的义举，就连中午的饭菜，都是自己带的盒饭，不管冷的热的都吃得津津有味，没有半点怨言，也没有官民差异，全凭自觉自愿而来。他们每天高频阻止着非法捕捞的行为，守护着江豚和渔业资源，无论白天黑夜，只要接到一线志愿者的举报，他们就会赶赴现场，劝阻捕捞者立即离开。有时候碰上态度强硬的捕捞者，双方还会发生肢体冲突，直至捕捞者弃网逃离。三年来，他们正常的巡湖就有八百多次，行程达十万公里。正是这样的爱好和执着，鄱阳县鄱阳湖江豚保护协会于2019年荣获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斯巴鲁生态保护先进志愿者团队”称号，2020年荣获“阿里巴巴全国环保卫士优秀团队”称号。
紧随而来的，是农业农村部长江江豚拯救行动计划，长江生态保护基金会和阿拉善SEE生态协会鄱阳湖项目中心也都参与了保护鄱阳湖江豚的行动，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共同守护着长江江豚在鄱阳湖里的繁衍生息。
2021年1月3日，阿拉善SEE生态协会鄱阳湖项目中心携手长江生态保护基金会，共赴位于鄱阳县的鄱阳湖江豚保护区，联同当地政府、民间组织NGO（Non-Government Organization），对联合保护项目进行实地考察调研。江西省农业农村厅渔业渔政局局长张金保，阿拉善SEE鄱阳湖项目中心主席余红永、秘书长聂辉，长江生态保护基金会副理事长王利民、长江生态保护基金会江豚项目部部长王大林、长江保护项目官员吴逸云，鄱阳县鄱阳湖江豚保护协会会长余会功、副会长蒋礼义、秘书长汤晖等，从渔政快艇攀缘而下，换乘巡护小船，在泱泱湖水之上行驶。尽管湖面寒风刺骨，大家的脸颊都被冻得通红，但一个个都很开心，和江豚亲密接触的感觉特别爽，每当看到江豚跃出水面，小精灵顽皮翻滚的身影，大家会立刻欢呼惊叹。在一个多小时的亲密接触过程中，目测到的江豚数量竟然多达四十头。水清鱼跃，江豚自由，鄱阳湖的生态环境优美，让人为之感叹！
江豚巡护结束后，大家登岸到广大的滩涂上清理泥中的渔网，仔细寻找，终于找到一条大网，众人像纤夫拉纤一样将一百多米长的渔网从湖泥中拖至渔政快艇上销毁。这些潜伏在泥水中的大网，待到明年湖水涨起来后，就会像幽灵一样，成为江豚等水生生物的凶残杀手！
拖拽着渔网的我，引起了一段美好的回忆，勾起了我对许多人的思念。类似于这样的巡湖保护，我在三十七年前就曾经参与过，对这广阔的湖面，对这湖水中富有灵性的江豚和鱼儿们，我是非常有感情的，三十七年前的一幕幕情景，如同电影镜头一样回放：那是三十七年前的1983年，我作为江西省人民政府鄱阳湖综合科学考察队的一员，奔走在鄱阳湖的每一个角落，和湖水、和鱼类、和江豚以及各种水生生物打交道，亲历了鄱阳湖亘古以来的首次科学考察，记录了数十万字的考察资料，为家乡的母亲湖写出了炽热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