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详观记牒，鸿荒莫传；滥觞逶迤，周流兰殿。

——南朝·谢灵运《三月三日侍宴西池》

在这个世界里，时光流逝。只要来日可期，那么人生坎坷，神生漫长，都不足为奇。

自女娲补天以来，上古三界进入了新的纪元——现世三界。在这个时代里，人、妖、仙生来并无品阶高低的区分。高山流水、林渊沼泽、丘壑城池，大家来自三界九州和四海八荒，和而不同、代代相传，生生不息。

在这里，诸仙可以讲解和光同尘的修行，贤人可以传授礼仪法度的文化，而妖兽则善于使用移形换步的自然混沌之法。《鸿荒传》自上古三界开始，就不断记录着这些吉光片羽，到今天，只剩下一些残卷。其中，它引用了一种广泛接受的讲法：“太一生阴阳两仪，两仪化天、地、人三道，三道成少阳、太阳、少阴、太阴四象之形；四相化生，显现金、木、水、火、土五种属性；五行所生，居上、下、东、南、西、北六合方位。”

正是因为六合，所以从上古三界至今，各司其职的一共有六位上神。分别是帝俊、神农、轩辕、蚩尤、共工和祝融。帝俊常年居于六合之渊，在所有上神里，他是最德高望重的。神农主理天陆之北的灵山，轩辕执掌天陆之西的陈国，蚩尤治理的是天陆之南的九黎，共工管辖的是天陆之东的弱水郡。至于祝融，不上不下。他隐居在不周山，几乎不参与凡尘俗事。在万年前上古三界的那场浩劫之后，蚩尤和共工都以身殉天，轩辕则陷入了昏睡。所以在现世，只有帝俊、神农和祝融三位上神。

故事的开端，发生在天陆之北的灵山，那里大部分都是人界的疆域。妖仙数量不多，但是与人其乐融融。天陆之北的太平要感谢迁居此处不久的神农上神，他在人间又被尊称为“炎帝”。

灵山本是山清水秀之地，遍地参天大树。可惜三界大战后，这里总是不时受到瘟疫痢疾和魑魅魍魉的袭扰，所幸人界出生的神农上神，因此自告奋勇在万年前来到灵山，救死扶伤、耕耘不辍。不过，清寒寂静的灵山，最近双喜临门。

再过段时间，灵山的燕精一族，终于要迎来这万年来唯一的两只幼燕降生。那可是燕皇后耗费万年精血和天地灵气才滋养孕育而成的两枚灵蛋。和其他羽禽族的代代繁衍不同，燕精一族，只有机缘巧合才会产崽，一次也只有两到三只幼燕。

燕子，自上古以来，就是祥鸟。它落在钟鸣鼎食的人家，便成为堂前燕；它在仙界，便被尊称为元鸟，若运气好，还能涅槃成为神兽朱雀。朱雀在上古三界大战中殉亡。如果这一次，它选择降临在了灵山的妖界，那一定是天意。

今天风和日丽，鸟语花香。

玄鹤师尊在学堂里满面春风，他对着听课的孩子们说道：“燕精一脉，属于我们羽禽族的祥瑞，总是能讨三界的喜爱。”

妖族学堂里的小妖兽们，一阵骚动不安、窃窃私语。

“玄鹤师尊，那《鸿荒传》残篇里的上古神兽朱雀，会不会还从燕子里诞生？”扶桑一脸兴奋地问道。这个才幻化成人形的桑树精，伶牙俐齿，自幼对羽禽族很感兴趣。

“传说是这样的，但愿如此吧。”玄鹤师尊微微闭眼，忆往昔道，“从上古三界到现世，朱雀只出现过一次，便是蚩尤上神的神兽，但它是混沌孕育所化。”

“蚩尤上神在万年前的仙界大战中，不是最后被我们灵山的神农上神和陈国的轩辕上神联盟打败了吗？”扶桑不知趣，继续插嘴道，“如果他是那奸险的燕精一族，岂不成了不祥之兆？”

玄鹤师尊的脸面上一阵氤氲，背过身，叹了口气，不置可否。

“说什么呢，扶桑，”年幼的鸣喜斜眼看了看扶桑，桌子下扯了扯他的衣角，“那只是神话，燕子分明就是燕子，哪有正邪之分。”玄鹤师尊转身，回看着学堂里的幼妖们，放下手中的卷宗，娓娓道来：“《搜神记》里卷六有云，妖怪者，盖精气之依物者也，本于五行，化动万端，其于休之征，皆可得域而论。”

“这段讲的便是，我们妖，与那人、仙二界一样，都是顺应天地混沌和五行灵气幻化而来。我们妖，与人、仙二界一样，都有五识，也有是非、恻隐、羞恶和礼让的四端之心，同受这天地生灭、消长和盛衰法则的制约。”玄鹤师尊滔滔不绝，坚定且恳切：“所以我们妖，本没有善恶的标签，也没有福祸的标签。”

鸣喜托着腮帮子，看着扶桑发呆，而扶桑则若有所思。

“好了，孩子们，今天课业就到这儿。”玄鹤师尊对着幼妖们挥了挥衣袖，幼妖四散而去。

灵山的炎帝殿，早朝如往日一般门庭若市，却也危机暗伏。

元鸟降生，三界同喜。神农上神平日奔波忙碌，麻布凡衣为多；但是这日却特别穿上了绣着“孤舟萍一叶”的仙衫，一阙孔雀绿嶙峋，神色盎然，浩然正气跃然心间。神农今日早早准备了生辰礼，俯身交代了自己的神兽玄武几句，差他把礼物送给燕皇后。玄武相貌朴实，和他的上神一样，总是一席墨绿色的葛巾野服，极其低调。

过了几个时辰，他到了燕皇后的天命阁前。只见阁前大门紧锁，殿外五色生光。天命阁里新生儿的命数，一看便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燕皇后殿门口的随侍鹊七与鹊巧，紧忙上前拜谒玄武，顺手接过上神赐的紫金檀木生辰礼。

“这是我们的炎帝，特意为燕皇后准备的神农百草丹，”玄武彬彬有礼说道，“此次燕精一脉，选择在灵山产子，是我们上神的荣幸。这神农百草丹是上古时期，上神脚踏神州万里收集和炼化的，有解三界奇毒的功效。”

“奴婢代燕皇后，谢过玄武上仙和炎帝。”鹊七和鹊巧回敬谒拜的大礼。

“另外，”玄武继续说道，“女娲补天后，炎帝在灵山拯救了三界众生无数。可是这段时间，雪盈袤丈，冬天比以往都长，春日迟迟不归。瘟疫疟疾和魑魅魍魉亦有增无减，他怕是三界九州有了什么变数，今天就动身，前去六合之渊找帝俊至尊商议此事。”

玄武道：“麻烦你们等燕皇后产后恢复，转告她，拜托她照顾灵山三界。”

“是。”鹊七和鹊巧允诺道。

玄武抬眼看，五彩虹霓渐浓，他仿佛听到燕皇后眉头紧锁的低鸣声。花鸟虫鱼兽，妖界众生相。燕精一族的繁衍完全依赖于元神的呕心沥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令人动容。

也就在这个时候，位于天陆之西的陈国国都，山摇地动。

浓重的雾霭弥漫在黄帝城上方，霏霏细雨伴随着云滚雷鸣的低沉声响，震动了陈国众生。城中的百姓和仙灵妖兽们，纷纷跑到街头巷尾张望着风雨欲来的架势。更有三界能人，择势登高，聆赏这万年一遇的奇闻——不周山山徙。

黄帝城里，有一主胜殿。殿里面沉睡着三界人皇的轩辕上神。他琥珀色的华服边边角角干净整洁，可见三界大战以来，侍从们从未怠慢。

据《鸿荒传》残篇中记载，轩辕上神被人界尊奉为“黄帝”。万年前的三界大战，烽火连天，日月无光。黄帝戎马倥偬，统领陈国的三界精英和炎帝的部族，血洗蚩尤一脉的九黎苗民，大获全胜。战后，黄帝却不知道为何，陷入沉睡。后经帝俊调停，三界干戈载戢。

这万年后来复盘，陈国的黄帝城虽然偶尔也有兵事和灾荒，星星点点，但还算国泰民安。陈国的三界臣民，今日看到了神山的山徙，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大部分人都没有活过万年，也不知道这其中的含义。口耳相传却成了以讹传讹，大家笃定是不祥之兆。

“报！少昊将军！”只见几位黄帝城的大臣急急忙忙跑上主胜殿，“大事不妙，这神山要迁徙了。不周山自我陈国建国以来，万世万代守护我国的福祉，动则生变，怕是不祥之兆啊。”

少昊将军是轩辕上神的左膀右臂——神兽白虎。他模样方正，元神和真身皆是英气逼人。沧桑岁月藏不住他金戈铁马的经历。由于万年前仙界大战后，黄帝突然昏迷不醒，他代行上神职责。

“怕什么，”少昊将军横眉冷对着振聋发聩的响声，“不周山本身就神踪不定，山徙正常。”

他又低头看了看瑟瑟发抖的大臣们，安抚道：“告诉大家，陈国的福荫藏于民，我们的昌盛，靠人不靠天！”

少昊将军的话没错。按《鸿荒传》残篇里的地志记载，不周山本是怪山，神出鬼没，经常显现在不期而遇的地方。不周山山徙之时，是时天夜，风雨晦暝。不周山上，有一非常小的仙乡，名为东武里。此地神似桃花源，却胜似桃花源。三界诸众，能见着入口的，便是有缘人。一入东武里，便乐不思蜀。

东武里也是祝融上神的修炼之地。祝融这些年一直都不喜欢参与三界九州的治理，倒是有了空闲就去游山玩水，顺便收留了不少三界九州无人问津的奇妖异兽。

祝融今日也感觉到了异动。他一席缥色的素衣，玄色仙发飘飘乎如遗世独立。不周山下，在这凡尘俗世和芸芸众生中，他看到了东北面的灵山，五彩绚烂，百鸟飞舞。

祝融的眉宇间多了几分色彩。

祝融上神也许是这三界的六位上神里，出场最为拍案惊奇的一位。惊奇有三。其一，便是他所修行的不周山，来无影去无踪；其二，《鸿荒传》残篇里鲜有关于他的记载。他司火，居六合之一，却从上古开始就两袖清风，游离在这三界的事务之外。甚至连万年前的蚩尤黄帝大战，他都没有抛头露面；其三，便是他身旁的这位追随不知多少时载的低等仙兽——麟鹿。

按《鸿荒传》残篇的叙述，太一真神所在的创世真神界隐匿后，点化了三界的六位上神和六头神兽。所以，天地之法里，每位上神都应该有属于自己的一头神兽。六位上神司六合之职，才可守住这天地日月的经年流转。六神里，唯独祝融，隐秘怪异，阴晴不定，而且，他还没有属于自己的神兽。而那本该归属他的第六个神兽，也不知所踪。

后来，帝俊感怀祝融孤独，为了助其造化和修为，允许他在上古三界选了一头自己的仙兽。仙兽可是低了神兽太多档次，也不知道为什么，祝融执意选了头普通的鹿精，起名为麟鹿。果不其然，创世到上古，再从上古到现世，麟鹿还只有上仙的修为。

所以，坊间流传着一个不约而同的说法。说那麟鹿和他的主神一样玩物丧志，不思上进。按着《鸿荒传》残篇对于上古世事的记载，祝融不仅不寻找神兽，还因为山水游息的时候，嫌座下的两条神龙麻烦，把自己原来的坐骑——烛龙和应龙，分别送给了帝俊和黄帝轩辕，成了他俩的手下大将。其中烛龙身形诡异，孕化于三界九州西北神秘的钟山，体型巨大，长千米，传说它一呼一吸之间便有了冬夏，睁眼闭眼之间就有了日夜；而应龙也不简单，应龙当年帮助黄帝四处征战、屡创奇功。应龙双翅羽翼丰满，铁鳞利爪，呼风唤雨，好不神气。后世《述异记》里更有记载赞叹道：“龙五百年为角龙，千年为应龙”。

当然，也许是因为这个“得过且过、胸无大志”的祝融上神，三界九州时常硝烟四起，大家都在寻找那消失的第六个神兽，想为己所用，提升修为。

“麟鹿，”祝融侧颜看起来，凛凛又堂堂，他询问道，“灵山有喜？”

这数万年间，麟鹿还是一如既往的俏皮灵气。虽然神力不见长，三界包打听的功夫却是一流：“是，我正想禀告上神。”他抬起细细长长的凤眼，看着祝融上神的背影。

“赶早不如赶巧，灵山的燕皇一族，今天有喜。孕育万年，燕皇后终于诞得两只元鸟千金，所以三界九州五彩呈祥。”

祝融不置可否，他所问非所答道：“另外，不周山今天山徙，我看天地间也是有变数了。”

“是啊上神，我也正发愁，看这端倪，今天山徙，不知道去往何处？”麟鹿一脸忧国忧民，说道，“我定会怀念陈国的合欢饼。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吃得到。”

合欢饼，蒸饭饭糕，放一些青青艾草，以木印印之，如小珙璧，香松柔腻，迥异寻常。祝融知道，青青合欢饼，承载着麟鹿对一位故人的思念。

“麟鹿，时机已到，我要闭关清修。”祝融回眺这神霭，东武里虽然平地无风，却电闪雷鸣，险象环生不可端倪。

“祝融上神，是什么变数啊？”麟鹿拱手抬头，却见祝融轻轻一拂素袖，便消失在这不周山的地动山摇里。

“上神，您怎么每每都是说走就走啊。”他噘噘嘴，埋怨道。

灵山燕皇后的天命阁里，此时已忙成一团乱麻。五彩霓虹散尽，狂风大作。

“生了生了！”鹊七和鹊巧跑出了天命阁。一众前来观瞻和贺福的仙人妖兽，正在阁外等候。可是，他们却突然被俏皮的大风吹得东倒西歪，捡折扇、遮衣角，失去了恭敬之相，令人忍俊不禁。灵山的清寒已经持续很久了，今日刮起的风，却无意间添了一抹春末夏初的暖润。

“恭喜燕皇后，喜得元鸟小殿下两位！”诸位对着天命阁大声贺喜道。

燕皇后早就精疲力竭。她汗水淋漓，看着怀中的两个孩子，一脸慈母的微笑和满足：“她们姐妹俩，降生在狂风之后，一个便取名为玄冥，另一个，就叫屏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