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世界充满我的梦想(微型小说写作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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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把诗过成日子

在一个略显寒酸的婚宴上,因为一帮工友的鼓动,新郎忸怩地讲述起他和新娘相识的过程。

他说前年受母亲病逝的打击,很长时间心情萎靡不振,每天除了上班,便一个人闷在出租房里无所事事,也没什么朋友。手机成了他唯一的消遣。有一天,他无聊地想,手机号码11位数,除了最后一个数字外,理论上来说,还有9个人的手机号码前10位和他的一模一样。想到这里,他异常兴奋,似乎亿万人之中还有9个亲人在守护着自己,他并非孤身一人。他分别给这9个号码发去加微信的短信。结果,只有一个人回复了他……说到这里,他一旁的新娘娇羞地笑了。宾客们纷纷鼓掌,为这人世间奇妙的姻缘感慨不已。

作为新娘的亲戚,我当时也在现场。新郎的爱情故事,让我想起于德北,想起他的《杭州路10号》。心中有暖,何惧人生荒凉。同样是年轻颓废,百无聊赖,同样是自编自导的一场游戏,他们却收获了始料未及的惊喜,彻底化解了生活的悲观与精神的困苦。

《杭州路10号》创作于1988年,甫一问世,便洛阳纸贵,在读者中反响强烈,并荣获中国首届“海燕杯”全国征文一等奖。和《杭州路10号》中的“我”一样,于德北那年也是23岁,风华正茂,却待业在家,苦闷之余,一不小心成就了一篇经典名篇。

我和于德北的相识很有意思。

2009年5月23日深夜,我盘腿坐在郑州嵩山饭店门口的旗杆下,垂头丧气地抽着烟,四周空旷无人。第一次从遥远的东莞来到这里,为了赴一场文学盛会。而参会者众多,千人千面,喧闹若市,我为自己身陷其中而思绪茫然。

不知过了多久,从酒店走出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他没打任何招呼,挨着我席地坐下,也掏出烟,默默地抽着。印象深刻的是,他穿条卡其色的短裤,脚下趿拉着当时挺时髦的洞洞鞋。他似乎也不太开心,嘴上的烟明明灭灭,眯缝着双眼,望向虚无的远方。

他显然把我当作同类,彼此兄弟一样并肩坐在一起。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任何的搭讪,在那个醒着数伤痕的午夜都显得多余。我们的头顶,一弯下弦月在夜云里穿行,时明时暗,寂静无声。后来,我递给他一支烟,他也未推让,顺手接过,抽完,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自顾自地进去睡了。自始至终,我们俩没说一句话。直至散会后,我才得知他叫于德北,赫赫有名,写过《杭州路10号》。

后来,也是因为开会,我和于德北见面多了,逐渐熟络起来。事实上,这是一个魅力飞扬的男人,乐观、豁达,浑身洋溢着非凡的艺术细胞。有时,我忍不住想,如果中国微型小说缺少于德北,那该多寂寞。圈内会议无论大小,一旦有他在场,便满堂春风,到处充满着欢声笑语。

常见的情形是这样的,一群人忙完正事,来到餐厅吃晚饭,三杯酒下肚后,只要没有领导在场,于德北一改白天会议上的低调严谨,搓着双手,满面红光,瞬间成了餐桌上的主角。几乎不用别人提议,他自己会主动站起来,问一旁来自哈尔滨的袁炳发:“老炳,整一个?”袁炳发心领神会,像相声的捧哏高声答道:“那是必须的!”于是,好戏开场了。那场景,熟悉的人陶醉其中,陌生者常大惊失色。

德北大哥确实有两把刷子。他的评书、二人转和模仿秀,风趣幽默,一小段下来,令在座者捧腹大笑,一洗旅途的疲乏与劳顿。尤其是模仿单田芳播报《天气预报》以及伟人说话的片段,百听不厌,堪称一绝。即使一个晚上被人点播三回,他也不厌其烦,倒带一样口吐莲花。

东北人向来热情大方,好交朋友,具有天生的亲和力。因为于德北的存在,这样的晚餐总是很愉快,嬉笑怒骂,自娱自乐,不知不觉闹腾到店家打烊之时,一群人才意犹未尽地散去。

于德北的外形很酷,喜欢背个双肩包,穿红格子衬衫,风尘仆仆,亦如行者,外加他满脸的络腮胡,一副斯文的圆框眼镜,英武而儒雅。我喜欢透过镜片捕捉他的眼神。那是一双很特别的眼睛,清澈见底,又大又亮,散发着孩子般的纯真,丝毫不见岁月的侵蚀。有人开玩笑说,于德北的眼睛“净若处子”,最适合骗文艺女青年。于德北听后也不笑,一脸委屈地纠正对方,应该是我最适合被文艺女青年骗才对。

眼睛是诗意的灵魂。于德北的眼睛,时常闪动着聪颖而慈爱的光芒,加剧了我对他的直观判断,这家伙写诗绝对是把好手。果不其然,除了诗歌和散文诗有模有样之外,于德北算是业界罕见的多面手,童话、寓言、散文、儿童文学、中长篇小说、短篇小说和微型小说,几乎雨露均沾,拿得起,放得下。甚至,他在朋友圈多次晒出自己的画作,尽管只是涂鸦的水平,却满纸童心,诗意琅琅。对此,我忍不住喟叹:月是天下常客,君乃人间绝色。

诗人的气质,决定了于德北的微型小说充满着诗体的叙述,以及诗意的表达。《杭州路10号》《三笑》《秋夜》《歧途》是德北大哥被公认的四篇代表作,分别诞生于1988年、1996年、2006年和2010年。它们前后横跨近三十载,清晰记录着于德北文学成长的轨迹。

作为主旋律作品,《杭州路10号》在当时具有统领的历史意义和文学地位,作品中所萦绕的人间博爱和人性至善,超越时空,超越生死,以温暖的诗意,鼓舞了整整一代人。但瑕不掩瑜,以今天的眼光去重新审视《杭州路10号》,会发现它略显稚嫩,毕竟时间过去了三十多年,于德北当时还只是一个摸着石头过河的毛头小伙。

德北大哥满肚子的故事,在圈内是出了名的。而在《三笑》中,他却一反常态,因陋就简,故意不好好讲故事,或者将故事讲得平淡无奇。《三笑》发表后,在业界引起过一番争议——它到底属于微型小说还是散文?争议到最后,反而成全了于德北,《三笑》保留散文特质的小说叙事,开创了一个全新的文本:淡化故事情节,以小说氛围取胜。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三笑》之美,贵在挖掘日常生活中的诗意,将缺少戏剧性冲突的普通故事撩拨得风情万种。

《秋夜》只有大概1100字,漫不经心的平铺直叙,“篝火朗诵”诗意的渲染,亦如《三笑》重现。然而,篇末的“补记”,才是作品的意旨所在,德北大哥却惜墨如金,寥寥数笔。这种一虚一实、一强一弱的残酷碰撞,厚积而薄发,蘑菇云一般震撼人心,绽放出巨大的悲怆之美。天上每颗星星,都是殉难者的生命。在我眼里,《秋夜》的悲怆之美,犹如风中之烛,犹如万绿丛中一点红的浪漫凋零。《秋夜》的好,不在皮囊,而在风骨。我想这也许是德北大哥毕生的苦心孤诣。

于德北同时期的作品,还有《朋友》《承受》《铁道边的孩子》《民谣》《酒事》《苦旅》《灯笼花》《祝福》等,不同的故事面貌下,秉承着同一颗文学初心——以率真感悟为底色,书写个人对生活的细腻发现,对诗意的悉心呵护。值得嘉许的是,这种诗意,远非漫天肤浅的风花雪月,抑或花前月下的独影自怜,而是阅遍繁华历经沧桑,待千帆过尽,铅华洗去,热忱地赋予世间病树一个润泽万木的春天。

我注意到于德北写《歧途》时,已年过四十五。夹杂在不惑与知命之间,自然会涌现诸多人生感悟以及对社会底层的认知。《歧途》一改往昔的风格,以寓言体的逆向思维结构,对命运进行了某种哲学上的向度思考。这种思考,无不体现出一个作家对小说叙事无限可能性的积极探索。

眉间藏山河,眼中映星辰。初次遇见于德北,很容易被他在酒桌上的插科打诨所蒙蔽,以为此人玩世不恭,浪得虚名。实际上,于德北外圆内方,佛道兼修,既有佛家出世的平和与包容,又深藏道家入世的清高和桀骜。综观文坛,关于文学,有人为稻粱谋,有人逐名利,还有人财色兼收,而于德北则明显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清流。具体来说,他骨子里是个狂热的文学信徒,因文学而生,靠文学而活,一切只因为他离不开文学,犹如鱼离不开水。就这么简单。

故此,德北大哥历来主张写作要在一种松弛的状态下进行,切勿人五人六地端着架子,以为自己是上天派下来的钦差大臣。文学的终极意义,并非金刚怒目式地控诉黑暗和扩大苦难,也非菩萨低眉式地扮演救世主,拯救大众于水火之中。文学就是文学,素面朝天,好好说话,就像朋友间的聊天即可。

除了对写作意义的终极思考,于德北的文学洁癖以及文本意识,还体现在对小说语言的孜孜以求。

我们在读他的四篇代表作时,不难发现——《杭州路10号》简洁明快,到处是海明威式“名词加动词”的模仿。《三笑》形容词运用娴熟,充满诗意的张力,以及语言的弹性,有福克纳抹不去的影子。相对来说,《秋夜》褪去了《三笑》的铺陈与富丽,变得从容而内敛。到了《歧途》,则江天一色,雅俗共赏,可谓收刀入鞘,真僧只说家常话。从简至繁,是少年锦时的语言积累;去繁化简,恐怕始于杯盘狼藉后的文学顿悟。

这样一盘点,岁月更替在德北大哥身上的勒痕清晰可见。《杭州路10号》,二十弱冠,凌空虚蹈中的人生诗意;《三笑》,三十而立,爱上一座城市的生活诗意;《秋夜》,四十不惑,通过篇末的“补记”,进行软着陆的精神诗意。三篇作品,一步步降落,从云端到俗世,但就艺术境界而言,则是升华,一步步升华,从诗意表达至哲学意蕴,最终在临近知命之年时,才有了《歧途》对大千世界的禅透,对大悲大喜的洞观。

把诗过成日子,是早年流行的一句心灵鸡汤。在心中修篱种菊,和世界达成谅解,以内心丰饶的情趣善待每一个俗世的日子。它的核心是隐,是深夜地铁口匆匆的背影,是清晨菜市场璀璨的笑容,偶尔为寡妇而忧,经常因花开而疼。纵观于德北的四篇代表作,用这句心灵鸡汤来总结他的文学之路,确实很对味。

受德北大哥的影响,我曾经写过一篇《杭州巷10号》,试图把《杭州路10号》中的“诗”直接过渡成“日子”,从半天云里直接坠落至地面。

故事和我故乡县城的那一片老建筑有关。

那一片老建筑,卧于赣江之滨,修建于民国时期,曾经是老城区的中心地带。那里,门楼高耸,砖墙巍然,清一色的麻石板小巷,昔日大户人家的荣光依稀可寻。然而,推开一扇扇油漆斑驳的大门,里面却是另一派颓废荒芜的景象:断壁残垣,腐窗烂椽,杂草丛生,鼠虫出没。现在,这片老建筑蜷缩于一群高楼大厦的环伺之中,是那般孱弱苍老,又岌岌可危。虽然墙上未见到处写着红油漆的“拆”字,但它们的命运依然让我寝食难安。

故乡的县城,何尝不是当下中国城镇发展的一方缩影?

我从不反对社会物质文明的进步,但一直耿耿于怀,总想为那片老建筑写点什么。是想在字里行间注入某种人文关爱吗?应该是的。但我明白,这种关爱,相对于《杭州路10号》里面的人间慈爱,是小巫见大巫,苍白无力,纸上谈兵。

基于这些思考,《杭州巷10号》有意延续了《杭州路10号》的故事情节,属于某种程度上的续写——假如骆瀚沙教授的夫人还活着,在城市现代文明蚕食的今天,她那座“神圣而庄严”的小院是否依然健在,是否安然无恙?

语言方面,《杭州路10号》行文“多段落,短句式”,简单干脆,而结尾反转,属于当时颇为讨好的欧·亨利式结尾。为了向德北大哥致敬,我在创作《杭州巷10号》时,有意借鉴了《三笑》的语言特色,多用长句,以散文式的手法淡化故事情节,注重营造小说氛围。结尾方面,综合了《秋夜》的落地式和《歧途》多义性的艺术特色,安排了一个尘埃未定又忧心忡忡的开放式结尾。

我个人对《杭州巷10号》本身不太满意,它看似融合了于德北四篇代表作的艺术精华,实际上只是薅了一些皮毛涂抹一身,最后沦落成标准的四不像。

本文的结尾,我打算效仿《秋夜》,采用“补记”的形式——

关于“把诗过成日子”的艺术总结,于德北本人并不太认可。有一次在东莞开笔会,我们在酒店的客房里做过一次通宵达旦的讨论。其中,德北大哥坦言道:

“在我的眼里,活着亦如一场修行,根本没有苦难可言,只有小忧伤和小喜悦,只有生活的诗意,没有悲苦的日子。即便《歧途》也是如此,因为那是一个追梦的故事,充满着无怨无悔的梦想诗意,就像歌曲《追梦人》里唱道:前尘后世轮回中,谁在声音里徘徊,痴情笑我凡俗的人世,终难解的关怀。”

说完,他倒头呼呼睡去。

附1:歧途

文/于德北

羊是曹操送的,但关羽走的时候并没有带它。

这只羊浑身炭黑,只有四个蹄子是雪白的,因此得名乌锥羊,也叫雪中送炭。

起初,关羽封金挂印,收拾行囊,羊并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后来,关羽护着甘、糜二位夫人远去,曹操带着左右赶来,捶胸顿足大呼小叫一番之后,羊明白了,自己被抛弃了。

关羽是天下闻名的义气之士,他怎么会丢下自己不管呢?

羊决定去找他。

这一日,羊来到一个叫东岭关的地方,恰遇一只狼拦住去路。

狼问它:“你欲何往?”

羊自豪地说:“我欲往河北寻找关将军。”

狼说:“关将军已离去多日,你恐怕寻不到他。”

“寻到寻不到,也要等去了才知道。”

狼笑了,说:“如此说来,你也是一个讲义气的羊了,不如这样,你周济一下我,我家中的几个孩子都饿着肚皮呢。”

羊心想:我乃关将军之羊,岂能怕你。这样想着,抬头向狼的身后望去,欣喜地叫道:“你还说寻不到关将军,那不是关将军来了吗?”

狼一听,急忙回头看,羊趁机冲过去,一下把狼顶了一个大跟头。

羊一路跑到汜水关,向一个屠户打听关羽的去向。

屠户眼珠一转,说:“如此说来,你是关羽将军的羊了?”

羊说:“正是。”

“快请家里坐。”

羊轻信了他的话,随他一起往家里去了。在屠户的家中,羊受到了礼遇,屠夫和他的妻子给它上了一杯清水和一盘绿豆,还为它详细解说了关羽的行进路线。

屠夫说:“你走了这许多日,一定累了,今夜就在我家暂住一宿,明天一早送你上路。”

屠夫说“上路”的时候,眼睛里边有一丝冷冷的杀气。羊偷眼向四下看看,发现窗外有人影闪动,知道事情不好,就借口去后院厕所,从栅栏的空隙走脱了。

羊一路走得惊险,心里只想早一点见到关羽。它只顾着赶路,不料在一座土山之下,失足落入陷阱。上边一阵吵嚷,数把挠钩伸下来,七手八脚把它搭了上去。

羊定睛一看,为首的是一只白色母羊,正眼泛桃花地看着自己。

这母羊原本在农舍居住,因嫌主人性格粗暴,愤而反抗,离家出走,在这山上聚众而居。

母羊把乌锥羊引到一边,娇羞地对它说:“我早知你的大名,不如留在山上做一对夫妻。”

它说:“我一心追随关公,怎能留在此处偷欢?”

母羊反驳:“大丈夫左拼右杀,不过是为了安居乐业,如今我可以给你一切,你又何必一再推托?”

羊挺了挺胸脯说:“恕我愚钝。”

母羊感动于它有情有义,竟不为难,十八里相送,洒泪而别。

羊过了黄河,滂沱大雨就追了上来,羊努力眯起眼睛,向雨幕中观看,只见前边不远处停着一哨人马,为首一人正是关羽。羊大喜,一路奔去。

再说关羽带着甘、糜二位夫人,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方脱离危险,又遇雨阻路,行装尽湿,炊饮皆断。正无计可施时,看见曹操送的羊赶来,不由欣喜过望,捉刀催马,大叫一声:“真乃‘雪中送炭’也!”

手起刀落,羊还未叫一声,头已经滚落到一边去了。

附2:杭州路10号

文/于德北

我讲一个我的故事。

今年的夏天对我来说很重要。

随着待业天数的不断增加,我愈发相信百无聊赖也是一种合理的生活方式。这当然是从前。很多故事都发生在从前,但未必从前的故事都可以改变一个人。我是人。我母亲给我讲的故事无法诉诸数字,我依旧一天到晚吊儿郎当。

所以,我说改变一个人不容易。

夏初那个中午,我从一场棋战中挣脱出来,不免有些乏味。吃饭的时候,我忽然想出这样一种游戏:闭上眼睛在心里描绘自己所要寻找的女孩的模样,然后,把她当作自己的上帝,向她诉说自己的苦闷。这一定很有趣。

我激动。

名字怎么办?信怎么寄?

我潇洒地耸耸肩,洋腔洋味地说:都随便。

乌——拉——!

万岁!这游戏。

我找了一张白纸,在上边一本正经地写了“雪雪,我的上帝”几个字。这是发向天国的一封信。我颇为动情地向她诉说我的一切,其中包括所谓的爱情经历(实际上是对邻家女儿的单相思),包括待业始末,包括失去双腿双手的痛苦(这是撒谎!)。

杭州路10号袁小雪。

有没有杭州路我不知道,也不必知道。我说过,这是游戏,是一封类似乡下爷爷收的信。

信寄出去了。

我很快便把它忘却。

生活中竟有这么巧的事,巧得让人害怕。

几天之后,我正躺在床上看书,突然一阵急切的敲门声把我惊起,我打开门,邮递员的手正好触到我的鼻子上。

“信。”

“我的?”我不相信是因为从来没有人给我写信。

杭州路10号。

我惊坐在沙发上,仿佛有无数只小手在信封里捣鬼,我好半天才把它拆开,字很清丽,一看就是女孩子。信很短:谢谢您信任我,向我诉说您的痛苦。我不是上帝,但我理解您。别放弃信念,给生活以时间。您的朋友雪雪。

人都有良心。我也有良心。从这封信可以知道袁小雪是个善良的女孩子,欺骗善良无疑是犯罪。我不回信不能回信不敢回信。

这里边有一种崇敬。

我认为这件事会过去,只要我闭口不言。

但是,从那封信开始,我每个月初都能收到一封袁小雪的信。信都很短,执着、感人。她还寄了两本书给我:《张海迪的故事》和《生命的诗篇》。

我渐渐自省。

袁小雪,你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呀?

我渐渐不安。

四个月过去了,你知道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折磨。我决定去看看袁小雪,也算负荆请罪。告诉她我是个小混蛋,不值得她这样为我牵肠挂肚。我想知道袁小雪是大姐姐还是小妹妹还是阿姨老大娘。我必须亲自去,不然的话我再也不可能平静地生活。

秋天了。

窄窄的小街上黄叶飘零。

杭州路10号。

我轻轻地叩打这个小院的门,心中充满少有的神圣和庄严。门开了,老奶奶的一头花发映入我的眼帘。我想:如果可以确定她就是袁小雪,我一定会跪下去叫一声奶奶。

“您是?”

“我,我找袁小雪。”

“袁?……噢,您就是那个……写信的人?”

“是,是她的朋友。”

“噢,您,进来吧。”

我随着她走过红砖铺的小道走进一间整洁明亮的屋子里,不难看出是书房。就在这间屋子,我被杀死了。从那里出来,我就是另外一个人了。

“她不在吗?”

……她转过身去,从书柜里拿出一沓信封款式相同的信,声音蓦然喃喃:“人,死了,已经有两个月了,这些信,让我每个月寄一封……”我的血液开始变凉。这是死的征兆。

“她?”

“骨癌。”

她指了指桌子让我看。

在一个黑色的木框里镶嵌着一张三寸黑白照片。照片是新的。照片上的人笑得很健康很慈祥。照片上的人,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爷爷。

他叫骆瀚沙。

他是著名的病残心理学教授。

附3:杭州巷10号

文/夏阳

其实杭州巷10号并没有刻意躲避都市的喧嚣。

幸福路作为一条商业步行街,每天人流密集,其左边有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小岔口,叫平安街。顺着平安街进去百余米,一拐弯,眼前生出一条南北小巷,便是杭州巷。

杭州巷狭窄细长,仅容得下两人并行,麻石板铺就的巷道,伴随着墙脚一线湿湿的青苔,一直延伸到尽头。巷子两边的建筑,古朴,荒凉,被圈在高高的院墙内。透过门缝,可隐约窥见一些雕梁一些画栋,当然还有断壁残垣。小巷里,渺无人影,只有寂寞的风,顺着寂寞的巷道穿巷而过,轻轻吹拂着墙头几株寂寞的茅草。步行在小巷里,抬眼望去,四周就像一幅油画,挂在墙上沉睡不醒。从时尚繁华的幸福路,到几个老头老太太猫在门口打盹的平安街,再到这古老幽深的杭州巷,类似经过时光隧道,从当代穿越到现代再穿越到古代。

我去的时候,时至深秋,碧空如镜。

上午的阳光嫩黄羞怯,在墙头瓦瓴上探头探脑,却无法照进小巷。行走在小巷里,头上是一片金灿灿的阳光,人却站在岁月的阴凉中。我此行的目的地是杭州巷10号,也是整个小巷唯一的住户。驻足10号门前,犹豫良久,那两扇厚重的木门还是被我轻轻地叩响了。

须臾,一个老太太站在门口。她的目光和善,完全没有都市人那种惯有的警惕。我结结巴巴地说自己是摄影发烧友,爱好用镜头来捕捉历史。老太太莞尔一笑,把我迎进院内。

院子很大,里面种了不少花草。秋天的菊花开得正艳,颜色五彩缤纷,白如雪,粉似霞,而黄的,则黄得热闹,亦黄得伤感。院内飞檐斗角,回廊石阶,曲径通幽。难以置信,在现代都市林立的高楼大厦脚下,竟然藏着这样的深居大院。

老太太精神矍铄,红光满面,来去如风,丝毫看不出有八十高龄。当我喝着她端过来的茶猜她六十出头时,老太太笑声朗朗,说她留学海外的儿子,现在还在世的话,明年将过六十大寿了。老太太说她姓李,从十八岁结婚那年起,已经在这院子里生活了六十多年。六十多年里,女儿夭折,儿子客死他乡,佣人遣散,老伴过世,亲人一个个相继离去,昔日门庭喧闹的大宅子,最后只剩下她一个孤老婆子了。老太太说这话时表情恬淡,似乎是在谈论别人家的事情,看不出有任何的悲伤。

我问,这巷子为何叫杭州巷,和杭州有什么历史渊源吗?

老太太说,现在知道这巷子来历的人应该不多了。说来话长,早在清朝末年,有一批杭商集体迁移来此,他们开茶庄、丝绸店和当铺等,买卖做大了,赚钱了,在这里扎根,抱团买地置业,于是就有这杭州巷。你可别小看这巷子,它可是当年这座城市的心窝窝呢。巷道之所以修得这么窄,就是为了减少闲杂人员的进入,无论多大的官来访,文官落轿,武官下马,就是皇帝来了,也得老老实实从巷子口步行进来,谁让它才三尺宽呢。说到这里,老太太得意地笑了。

我吃了一惊,没想到杭州巷在当年是如此尊贵显赫。我问老太太,你也是杭州那边过来的?

不是。这宅子原先是一个姓刘的杭州人建的,开茶庄开酒楼,家大业大,但子女不孝,吃喝嫖赌,个个都是鸦片鬼,没几年光景便败得一塌糊涂,成了街上的叫花子。这宅子,是我家公那时花了不少银圆买下来的。你不知道,当年嫁进杭州巷,是多少女子做梦都盼不到的好事呢。

望着老太太一脸甜蜜而略带羞涩的回忆状,我依稀看到了当年一个情窦初开的妙龄女子,红红的衣裳,红红的头巾,在喜庆的鞭炮声里,众星捧月一般,被浩大的迎亲队伍捧进了这杭州巷。

在杭州巷10号,如置身于山野的一处宅院里,都市的喧嚣和车流的嘈杂似乎远去。空气里,有阵阵花的清香,在明朗的阳光下,微微发酵。和老太太坐在一块儿喝茶聊天,真是一种享受,仿佛在翻阅一本厚重的历史书。

想起历史,我不由好奇地问,新中国解放和“文革”,你们没受冲击吧?

老太太愣怔了一下,转而淡然地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放初期一切还好,但“文革”中被抄过几次家,说我们是大资本家。最后,这宅子是保住了,我老伴却被红卫兵活活打死了。这回答让我有些尴尬,我不好多说什么,默默地捧起茶杯,小心地喝茶。老太太的目光越过高高的院墙,停顿在远方的某一处,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拍了几张照片后,告别老太太,告别杭州巷10号,重新回到巷子里。阳光从天空泻下来,无遮无拦,小巷子里被岁月磨蚀得溜光如玉的麻石板,在阳光的照耀下生出耀眼的光亮。

我默默退出杭州巷时,一个磨刀师傅挑着担子正站在巷子口,高声叫喊着:磨剪子嘞,戗菜刀!他抑扬顿挫的叫喊声跌落在小巷里,溅起一巷子清脆的回音。磨刀师傅喊了数声,站了片刻,却没有走进小巷。

我回到单位。主任问我,老太太同意拆迁了?

我沮丧地摇了摇头。主任皱了皱眉。很显然,我这个刚被招聘进来的大学生第一天的工作,让他很不满意。

我默默地望着主任难看的脸色。他的身后,悬挂着这座城市的规划蓝图,上面一条条粗大笔直的线路,纵横交错,气势凌厉。

我向主任建议道,按照老太太目前的身体状况,是很难熬过这个冬的。要不,我们等到明年开春再说,如何?

主任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