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说中国百年来的衣食住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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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食之部》:几代同堂的家常餐

在衣、食、住、行四者之间,将顺序谈起来吗?我觉得当以“食”字为先。语云:“民以食为天”,食是养命之源,真是“一日不可无此君”,衣、住、行三者,权且退后。人自呱呱堕地以后,大自然就为你安排了母乳,供你享受,可谓深恩厚泽了。自古以来,以及到了近百年间,我们中国人,凡是婴儿,总是吮了母乳,我就是吮了母乳长大起来的。但到了后来,那些有钱人家,生了孩子,有不吸母乳而雇用乳母的(其所以不能自己喂奶,有种种原因,我这里不赘述),于是那些贫穷之家的少妇,便弃了她自己所亲生的儿女,而喂养有钱人家的儿女去了。

在我们江南一带出来当奶妈的人,以农妇为多,本为佃户,或遇荒歉,她们当然亦很愿意,一则工资较其它女佣为高;二则待遇较优,比了赤脚种田,不是好得多吗?那就不顾自己的儿女嗷嗷待哺了。但是据医学家说,婴儿总是吸自己的母乳为正当,吸别人的乳,便不免有种种问题了。

于是在此期间,牛乳在从国外侵袭进来了。中国本也有牛乳,却没有想到供给婴儿来吸饮,成人可以饮牛乳,婴儿为什么不能饮牛乳呢?此风一开,牛乳便来夺人乳之席,大家觉得是个新发明,医生也无从否认。尤其是那一班以丰满美好的胴体夸示于人的小母亲,正为之欢喜雀跃不已,向者对于乳部只尽义务,今者对于乳部兼有令誉,这岂非上帝所赐的福音吗?因此聪明人又进一步,为了婴儿便利计,奶汁更成为奶粉,即使孩子离母也不必耽心,有父也可以代母职。这些奶粉,始则仰仗于舶来品,现在我国自力更生,什么食品不能自制?所以现在我国近海的通都大市,受到欧化的,婴儿都不仰赖母乳,恐不日即将普及于大陆了。

这是人类出世以后,对于食事,破题儿第一变呀。可是婴儿不能常饮奶汁,或七八月,或九十月,便要断奶,继之以渐为成人日常所饮食了。我今便要谈到人类的主食问题。

世界人类的主食为两大宗,质言之,即是小麦与大米。我不谈经史所载“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这些远古的事,但历古以来,都以此两大宗,养育世界人民。全球各国,大家都知道欧美两洲都是以小麦为主食,亚洲等国则是以大米为主食。吃面包与吃米饭,好似各分疆界,实则同为生活而已。或问食麦与食米,孰为最多?在现代人群看来,以为欧美是先进国,大小各邦,林林总总,似乎食麦者众,但是以人口而言,则亚洲各国食米的人民,将占胜数了。至于那些少数民族的粮食,也有他们自己种植的杂粮,不在这里讨论之列。

在我们中国北方食麦,南方食米,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北方有好多省,如东北、西北都是食麦的;南方也有好多省,如东南、西南都是食米的。以地区而言,北方为扩大;以人群而言,南方为繁盛。究竟食麦者多呢?食米者多呢?现在我政府自有统计,消长盈虚,早为安排。不过中国是大一统,南北都是同胞,不曾分家,北方人也有很多食稻米的,南方人也有很多食面粉的,各就其所而已。

我是江南人,自出世以来,脱离母乳,即以稻米为主食,一日三餐,或粥或饭,莫不藉此疗饥。但说到了辅食,每日的点心,间食,一切糕饼之类,都属于麦粉所制。尤其是面条,花样之多,无出其右,有荤面、煎面、冷面、阳春面(价最廉,当时每大碗仅制钱十文,以有阳春十月之语,美其名曰阳春面。今虽已成陈迹而价廉者仍有此称)、糊涂面(此家常食品,以青菜与面条煮得极烂,主妇每煮之以娱老人),种种色色,指不胜屈。更有一种习俗,家庭中如有一人诞辰,必全家吃面,好象以此为庆贺,名之曰寿面,也蔚然成为风气呢。其次则为馒头(又名包子),或甜或咸或大或小,每多新制,层出不穷,这都属于面食,恐数百种未能尽述吧。欧化以来,面包上市,好新之士,趋之若鹜,热狗、三明治,又将视为珍味了。

至于北方,我所到的地区很少,除北京、天津以外,只有山东。山东虽然与江苏为邻省,但已为食麦的区域。不过在几个大府市间如济南、烟台、青岛等处,江浙人经商游幕来此的人很多,侭有精美的米粮,可以供给。我又要说到书本子上去了,记得儿童时代读《论语》,读到“子华使于齐,冉子为其母请粟”句,先生讲解说,粟就是米粮。又读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句,先生启示我,这谷子是给做官人的俸给,古代没有银两、洋元、铜钱,就是给米了。再读到宰我欲废三年之丧,孔子曰:“食夫稻,衣夫锦,于汝安乎。”不必先生讲,我便知道所谓“稻”者,便是我们所吃饭的米了。幼稚的思想,以为孔夫子是山东人,孔子弟子也是山东人,大家都是吃米饭的,不知那一个朝代,他们都吃起高脚大包子来了。

北京也是以面粉为主食,但也少不了南方的米粮,即从明清两代而言,都是从运河用数百条粮船,自南运北的,名之曰漕运,而且还设了漕运总督专司其事。直到海路既通,乃由河运改归海运。这里有一个小考据,北京的东交民巷,以前是使馆区域,大家所知道的,可是东交民巷,原来是东江米巷,以音同而名改。为什么叫“江米”呢?北方人对于南方所生产的米,称之为江米,因为在大江南北所产最多之故耳。于此可以见北方虽恃面食,也不能放弃米粮。总之我中国是个农业国,供求所需,丰歉相助,自有以调剂之的。

关于食事,我将浓缩而淡淡我个人与家庭近百年来的变迁情况。我自从脱离母乳以后,也和成人一般的吃粥吃饭了,直到如今,并无变迁之可言。但米谷亦有种种名质的不同。我在儿童时代所食的米,唤作黄米,黄米似与白米对待而言,作淡黄色,其实黄白原是一种,不过加工分类而已。因为我家祖代是米商,在苏州阊门外开一米行,太平天国之战烧了个精光大吉,不过我们的祖母,还知道一些米的名称。当时我们日常所食的,名曰“厫心”,说是黄米中的高级者。要问黄米有什么佳处呢?也和苏州人的性质一样,柔和而容易消化,不似白米的有一种梗性(当时白米也没有现在好)。这不仅我家如此,凡苏城中上人家都是如此。只是工农力作的人,他们宁愿吃白米,以黄米不耐饥呀。

当时的米价,最高的也不到制钱三千文一石(当时用钱码所谓制钱,即外园内方的铜钱,文人戏呼之为“孔方兄”,每一千文,约合后来流行的银币一元),数量亦以十进一,一石为十斗,一斗为十升,一升为十合,那时买米重容量,今则计轻重,也是一个变迁呢。我们有一家十余年老主顾的米店,在黄鹂坊桥、吴趋坊巷,每次送米来,总是五斗之数,我笑说,这是陶渊明不肯折腰也。可是我家食指少,五斗米可吃两个月,足见当时的物价低廉了。除主食外,对于副食,我们经常购糯米一二升,磨之成粉(我家常有一小磨盘),可以制糕、制团、制种种家常食品,以之疗饥,更足以增进家庭趣味。

再说苏州人吃黄米的风气,不到十九世纪之末,我大约十余岁的时候也渐渐改变了,改吃了白米,始而觉得不惯,继而也渐同化了,因为别的地方都吃白米,何以你这里独异呢?后来我住居在上海,当然一直认白米为主食,生活程度虽逐渐提高,米价也涨得不多,每石还在银元三元伍角左右。再到后来,大事不好了,兵祸农荒相率而来,不是“耕者有其田”,而是耕者弃其田了。于是无论大米呀,小麦呀竟至嗷嗷待哺于邻邦。

我写至此,忽见《大公报》转载北京《光明日报》的纪事(时为一九七三年一月)载着说:“我国研究水稻良种,辐射育种取得成绩。据南方十五个省、市、自治区统计,推广面积在十万亩以上的水稻良种达九十多个。北方十三个省市、自治区的水稻生产也很快”云云,可见北方现在也种水稻发达了。下一天,北京的新华通讯社又说:“小麦是我国主要粮食作物之一,播种面积占粮食作物播种总面积五分之一。全国小麦去岁增产近一成,各地冬麦长势都较好,南方一些地区,扩大了种冬麦之面积”云云,那就是无论是大米与小麦,南方与北方,都统一起来了。以我中国农业的发展,岂仅国内丰盈,世界各国,或将仰仗于我国呢。

我又想到人民的进食,一日三餐,颇合养生之理,是谁订出这个规例来,竟成了刻板文章。所谓三餐者,晨餐、午餐、晚餐也。古人如此,中国如此,外国也如此,一旦违背这个规律的,那就非病即祸了。在这百年近代史中,当然也无所更易。但有时为职业所关,人事所扰,而有所变动,也无足异。就我家乡苏州而言,各业中颇有一日两餐的,据云,一为水木工人(修造房子的,都为苏州香山镇人),一为船家(雇用于人的),其他我所未知的职工尚不少。他们大概废止早餐,出外就做工或者沿途购取大饼、油条之类,塞住饥肠,到了午间十二点钟,正式吃饭,随后到晚上七点钟光景便是吃夜饭,吃过晚饭,便上床睡觉了。

我虽不曾加以调查,大概农人也是如此,古人的所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原来是这样的。为什么早睡呢?那时电灯未兴,火油未来,照明取给于食油,岂能浪费。说来可笑,我也曾受了好几年的两餐制,可是我的两餐制不同于工农家的两餐制。我在上海《时报》馆作报人的时候,也是废止朝食的(吾友蒋竹庄先生著有《废止朝食论》一书乃是讲求卫生的)。为什么呢?每天在报馆里工作既毕,回到家里,已是天明了,一枕黑甜,直睡到了午餐时候。吃过饭后到四五点钟的时候,又去上工了。这一顿夜饭,我们是打游击战的,望平街的前后左右,尽是餐馆食肆,二三友侣,排日作东道,有时或遇宴饮,常至深夜呢。不过在严冬冲寒归家,我妻常以小炉(此种小炉,名曰“鸡鸣炉”)煮粥一瓯,佐以酱瓜咸蛋,则温暖如春了。所以有此一餐,我不敢说二餐制,至少亦是二餐半制了。

再说,在苏州城市人家,所云一日三餐者,大都以粥饭分配之。晨餐是吃粥的,从不吃饭,如不煮粥,则吃点心。说到点心,那是多了,有面条、有汤包、有馄饨、有烧卖,有一切糕饼之类,早晨的点心店,都已开了,请你随意入座,至于下一级的,则有大饼、油条、白粥、糍团等等,各有摊位,听凭取食。到了午餐,在上下午交接之间,这一餐,当时作为正餐,没有吃粥的;小菜场只在上午开市,下午是没有的;厨房里也只忙碌在早晨至中午,下午便清闲了。三餐之中,这一餐是吃得最饱的,因为有些人起身得很早的,虽然晨间吃粥吃点心,可是五脏殿已告空虚了。晚餐吴语则曰“吃夜饭”,那是有饭有粥的,中下人家,下午是不烧饭的,即以午饭所余留之饭菜,加以蒸煮,一样的可以充饥。文人们以自己已发表的文章,再行发表,名之曰“炒冷饭”,即以此为喻。粥有两种,一为白米粥,腻若凝脂;一曰“泡饭粥”,有饭焦香味,我颇好之。

中国人对于一年四季的节日,颇为隆重,自古以来,见诸书本所记载的,亦复不少,常涉及各类食品。如每逢某一节日,应啖某一种食品。譬如说;春节新年吃年糕,端午吃粽子,中秋吃月饼,不是一直传统到现在吗?而且月饼还飞驰到海外,以慰我侨胞祖国之思,并为国际席上之珍。凡遇节日,中国各地的食品,也有所不同,惜我所到的地方很少,未能加以参考,只能就我故乡苏州当年的景物回忆一下了。

我用当时旧历元旦以至除夕,一年内每逢节日所享受食品,述之如下,此为儿童时代的事,老年竟未能忘情。

元旦起身,向父母及长亲拜年以后,便吃汤圆。汤圆以粉制,小如桂圆核,煮以糖汤,苏人称之曰“圆子”,非仅是元旦,即年初三、立春日、元宵夜、亦吃圆子,大约以“圆”字口彩佳,有团圆之意。以下每晨每吃自制的点心,直至元宵为止,在此过程中,例不吃粥。但在年初五,俗称财神生日,则吃糕汤,又曰元宝汤,因年糕中有象形作元宝状者,切之煮糕汤,亦好彩也。年初七为“人日”,见之于《荆楚岁时记》有“七人八谷”之说,却没有特别食品。到了元宵,则有一种油制食物,名曰“油堆”,也以广东人所为“人有我有”者。所谓新年点心者。以吴人好甜食,大抵为甜品,如枣子糕、百果糕、玫瑰猪油糕种种。仅有两种是咸的,一为火腿粽子,一为春卷。吴人对于春卷,惟新春食之,不似他处的无论何时期,都可食春卷也。

二月初二日,(旧历,下仿此)吃一种节物,名曰“撑腰糕”,此是何种典故,我未考据。到了清明节,一年中第一次记得是祀先,有青团子,熩熟藕,作为祭馔。立夏节,吃酒酿,亦吃樱桃、青梅,清明日以一柳条穿一大饼挂檐下,晒在太阳中,到立夏日合家分而食之,谓可以免“蛀夏”。“蛀夏”,谓一个夏天的身体不舒服,本为苏州俗语,想想倒也有意思。或云:蛀当作痊,有此病名。到了端午节,那便是粽子的世界了。粽子的味儿,有甜的,有咸的,有素的。形式有圆的,有方的,有长的,有尖的。有一种白水粽,范烟桥曾以书来告诉我:谓以新制之玫瑰酱,蘸白水粽,可谓色、香、味三绝,我报以诗云:“可笑诗家与画家,珍羞也要笔生花。玫瑰酱蘸水粽白,雪岭似披一抹霞。”

玫瑰酱为家制之品,亦于此时当令,我家居吴门时,每年必制此,今以之蘸白水粽,我象征意似大雪山顶,飘拂我国红旗一面呢。

一直到夏天,便是古人所谓“瓜期”了,瓜的种类不一,而瓜的名目又繁多。交通既便利,非仅可以食本地的瓜,可以食全国的瓜,再进而食外国的瓜,以及全世界的瓜,这也只是近百年来的进展。并且以瓜期两字,也不合逻辑,严冬腊月,也可以吃西瓜了。瓜事不谈,我倒想起一件事:在我儿童的时候,一到了六月“旧历”,苏州许多人家都是吃素的,尤其是太太们。在我家,祖母和母亲,到时候,也是吃素的,名目有多种,有观音素,有雷神素,从初一日起,连续到廿四、五日。父亲和我们几个小孩子是不吃素的。但有一年,约莫八九岁的时候,我也吃起素来。这是我和姊斗气,说我贪嘴,吃不来素,激起我的好胜心。始而祖母不许,说:“小孩子吃什么素?”父亲笑说:“他既夸口,就让他试试看。”于是我就从六月初一起,吃得廿四日算功德圆满了。我觉得吃素毫无所苦,何以许多人非肉食不可?但我到了成人以后,习惯成自然,也觉得宁可居无竹,不可食无肉了。

吃素人的宗旨有两种,一是为了戒杀,一是为了卫生。太太们的吃素完全为了戒杀,信奉佛教,慈善为怀。先生们的吃素,是利己主义,说是有益于卫生的。但男子中也有信佛而茹荤的,如狄楚青、李权同等诸位。为卫生而吃素的,我所认识的如黄任之、丁福保,初创的还有李石曾。这班吃素先生们,自己解放,对于鸡蛋牛奶,却都是吃的,但太太们对于鸡蛋牛奶也一并谢绝之,名之曰净素。

夏日饮冰,古已有之,见于记载,但中国内地当时绝少藏冰之所。什么冷饮品,如汽水、啤酒、冰棒、雪糕之类,都没有到中国来。然亦有解暑之物,一为绿豆汤,加以冰糖薄荷等,饮之亦觉齿颊清凉。一为莲子羹,采得新鲜莲蓬,剥取其子,亦觉清香可口。这些都是高级人士消暑食品,劳动阶级无此福份。

到了七月没有什么关于特别应节的食物,不过在七月七日乞巧节,有一种巧果,是面制的,以祀牛郎织女,食之可能生巧。信不信由你。八月中秋吃月饼,是大排场,一个常抱别离凄恋的织女,怎能与窃药奔月的嫦娥娘娘争胜呢?说起月饼,我们苏州的月饼有盛誉的,我在三十岁以前,只知吃苏州月饼。我们那里有一家茶食店,唤做稻香村,他们也是以月饼著名的,他们还创制一种名曰“宫饼”,圆如月轮,以枣泥松子为馅,是他们的专利品。每遇中秋,稻香村陈列“小摆设”(是一种雏型的器物,只有苏州地方有,兹不赘述),因为中秋月明之夜,妇孺辈往往出游,名曰“走月亮”,逛到观前街,稻香村以此娱宾呢。广东月饼,苏州没有见过,并非排外性质,实因交通不便。要到辛亥革命以后,才有人到苏州开办了一家广东食品店,广东月饼始见于市。其时在上海,广月与苏月,已分庭抗礼了。

九月间,只有九月九日的重阳糕,也是应节的食品。读“刘郎不敢题糕字”句,令人发思古之幽情。家庭中未闻有制此者,食肆中却有之,糕上插一纸小旗,说是宋朝典故,苏地真是文史之邦也。十月无应节食品,十一月的冬至节,颇为隆重,语云:“冬至大于年”,因为中国是传统的重农之国,到了冬至,一年的秋收已毕,大家应得欢庆吃一餐饭。所以在冬至节的前夜,名曰:“冬至夜”,合家团聚,吃冬至夜饭。这时候的天气,已可以吃暖锅了,鱼肉虾菜,集成一炉。在冬至那一节上,有一种特制的酒,名曰“冬酿酒”,甜酒也,儿童辈争饮之。点心则有自制的冬至团,但此亦上中级人家才有此享受,贫穷人家无此排场,有两句俗语道:“有的冬至夜,无的冻一夜”,可以道出炎凉的程度。到了近时,有些人欧化,以其与耶稣诞辰相近,人称为“外国冬至”。群趋于外国冬至,而中国冬至渐废,吃圣诞大餐,送圣诞礼物,中国老百姓并不信奉景教的,乃亦趋之若鹜了。

冬至一过,就是年夜了,那是一年结束的大日子,诗云:“我有储蓄,亦以御冬。”人民终岁劳动,到此享用一番,此亦事理之常。所以无论大小人家到了年尽岁阑,都要作果腹之计了。从十二月初八日吃了“腊八粥”以后,各个家庭就忙起来了。先说是年糕,有些大户人家,请了糕饼司务,到家里来做的,要做出许多元宝型式。有大元宝、小元宝,有黄糖制成的金元宝,有白糖制成的银元宝。至于糕团店置办好的年糕,饰以彩色金花,以引顾客。那时宁波年糕,尚未排闼入吴门呢。每到十二月中旬,家家都要腌菜,大概每菜一担(一百斤)腌置在“牛腿缸”,我家每年要两缸,一缸是青菜,一缸是雪里蕻(此菜,人每写成雪里红,腌过的运到别处,便称之为咸菜,用途甚广)。这些盐渍菜,一直要吃到明年二月里。

以后有两种祭仪:一为祭灶(又称送灶),一为祀神(又称谢年)。送灶这一天,苏州人家有一种特别的食物,以饧糖制成元宝形,名之曰“糖元宝”,以之祀灶神,并涂其口,使之上奏天庭在玉皇大帝面前,说些好话呢。这是由迷信而又涉于戏弄了,送灶是个小节目,谢年、祀神,却是个大节目了,送灶在廿三、廿四,有一定日子,谢年虽无一定,但也在十二月二十日以后至于除夕。谢年的意思就是谢诸神一年保佑。那时红烛高烧,香烟缭绕之外,还有小三牲。小三牲是什么?猪肉一大块(有的人家用猪头一个),雄鸡一只(有的两只,雌雄各一),大鱼一条(大青鱼可有十来斤重的)。这三牲祀神以后,重加烹煮以供新年所需了。其它还有水果、千果、蔬菜、仙菜、仙酒等等,陈列满桌,这个谢年的风俗,虽各处不同,但恐怕全国都一样的吧。

最后便是大除夕吃年夜饭了,那是家庭间的合家欢,食物虽各处不同,而情谊则一。为什么每逢节日,必有种种食品点缀其间?我想人身在世,不能像填鸭那样的塞满肚子算数,于是遇到了节日,想出些花样来,以遂其口欲罢了。

我在这百年来变迁中提出家常餐与筵席餐两类,是人生食事的两个大问题。讲起来也是冗长而琐屑,我只好无系统地简约的谈一谈。

说起家常餐,便是人生所不可缺的一日三餐了。一家如此,家家如此,全国如此,全世界如此,我将于何处着笔?我就从我家乡说起,且从我家庭说起。虽说家常餐,也大分阶级制度,阶级密密层层,我姑分为上、中、下三级。上级是上级人家,吃得精美是不必说了,还有一种以大家庭夸示于人的,如张公艺九世同居史籍传为“美德”。我有一家新戚就是个大家族,自祖及孙,共有十余房,同居一大宅。家中厨子开饭,便要开十余桌,两位西席师爷开两桌,老管家、门公,其他庸仆等,也要另开,每餐恐要二十桌呢。那些娇贵的少奶、小姐们,吃不惯大镬的饭,大锅的菜,她们另有小厨房,诸位读了“红楼梦”,便可以见到此种排场呀。还有虽非大家庭而个人考究食品的,如谭延闿兄弟们的家厨,显示其鱼翅的精美,时常请客,虽说是“家常便饭”,也可以称之为上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