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梅艳芳：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

佛说完大乘经，结跏趺坐，身心不动时，天花乱坠，有四花降落，天雨曼陀罗华，摩诃曼陀罗华，曼珠沙华，摩诃曼殊沙华，散佛上及诸大众。曼珠沙华，是一种意象很美的花，又名彼岸花，中国古籍说其“花叶不相见，俗恶人家种之”。现代人觉得这个意象很凄美，代表了分离。据说日本认为她是生长在三途河边的接引之花，只开在黄泉，是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花很美，美得轰轰烈烈，有一种被神魔蛊惑的神力，所以天上散落此花，黄泉撒满此花。在日本，其花语是分离伤心和死亡之美。所以山口百惠和梅艳芳，在离去的时候，皆唱起此歌来送别世人。一个是告别繁华舞台，一个是告别红尘人世。

1980年，在山口百惠最后的一场演唱会里，她唱起了这首《曼珠沙华》：

悲伤到连泪水都无法滴落

是最近的事情

所谓的幸福 没有真实的形状

所以沉重无比

这也是最近才感受到的事情

给您的信中

最后一行 已经不知道要写些什么了

所以在那里画上难以言语的感叹号

窗边的花儿悄悄绽放

没有结果地枯萎的时候

不是 那是被你迷惑的时候

曼珠沙华 深深陷入恋爱中的女人

曼珠沙华 是罪孽

雪白的花朵 被浸染成为血红

山口百惠说：“在我的舞台上，这一直是大家要求一唱再唱的歌，这首歌有一种女人的感觉。”她最喜欢这首歌，就像在唱她为了爱情奋不顾身地弃繁华而去，任劳任怨做一个家庭主妇。她这一朵曼珠沙华，这一个深深陷入恋爱中的女子，跟大家说：“衷心地感谢各位，原谅我的任性……大家一定会幸福的，我会幸福的……”她毅然告别三千宠爱而去，此世间弱水三千，她只取一瓢饮。

她在《再见的另一方》的歌声中唱：“最后的歌唱给你，最后的歌/没有约定的分手/最后的歌唱给你，最后的歌/难说下次相逢在什么时候/你的呼喊，你的喝彩/你的亲切，你的一切/我绝不会忘记/我去了，不要再看我的背影……”她放下了话筒，一个人走下舞台，任粉丝在后面疯狂绝望地呼喊，她只愿在后台温柔地拥住三浦友和——此生她放弃一切长相厮守的人。就像所有童话的结尾：“从此，他们过上了幸福的日子。”仿佛一个仙女回到天堂，众人已可望不可及。

她说：“结婚以后我希望还能给大家留下理想的形象，祝大家身体健康、开心。”她做到了，此后她婚姻美满，家庭幸福，成了一对模范夫妻。再看见他们这对金童玉女的时候，他们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天空下着雨，三浦友和停好车，拿着雨伞，接山口百惠下车，一起走在风雨里。她放弃的繁华，换得今生执伞相护，也是值得。

这首歌后来被改编成粤语版，由梅艳芳演唱，在她人生最后一次演唱会中，她也选了这首歌来与世人告别，只是台下没有那个可以给她一辈子胸怀的人：

夜已轻轻跨进窗

疲劳的小星倚在云上

风中叶儿纷飞飘满窗

换上当天的晚装

涂唇膏仿佛当晚模样

深宵独行盼遇路途上

像地上遗下废纸张

给风吹进这心窗

愿尽力忘掉却再想

未淡忘热浪留在我心上

他的眼光似梦样不禁令我想

他的臂弯散魅力不禁又再想

当天夜静月亮望着我俩渐进梦乡

蔓珠莎华旧日艳丽已尽放

蔓珠莎华枯干发上

花不再香但美丽心中一再想

她多么希望自己是一朵如同山口百惠的那般深陷于情的曼珠沙华。

那日，她穿上一袭绝美的婚纱问台下的歌迷：“我穿婚纱好看吗？”

台下欢呼：“好看！”

她说：“但是，错过了时间了……啊，好可惜，我也曾经有数次穿婚纱的机会，但是自己错过了。每一个女性的梦想，都是拥有自己的婚纱，有一个自己的婚礼。我自己已经没机会了……我是一个歌手，也是一个演员，穿婚纱，我已经不是第一次，但是，每次都不是属于我的。我告诉我的拍档刘培基，我好想穿一次，就算是没有人娶也好，做一件属于自己的婚纱，穿给大家看一看，终于，他给我做了这一件，既简单又隆重的婚纱。可能只是穿一晚，或是在整个演唱会中都穿着，这件婚纱便要放进仓库。人生，便是这样，有些时候你预料的东西，你以为拥有的东西，偏偏没有拥有。我以为自己会在28岁或是30岁之前便会结婚，希望在32岁拥有自己的家庭，希望有自己的小孩，但也没有。终于过了40岁了，我拥有什么？”

她停顿了一下，动情地说道：“我拥有你们！但是我想提醒你们，如果你们在拍拖，不要考虑太久，不然你身边的那一位，想得太久，便会作罢……女孩和男孩的梦想是不同的，女孩子的梦想是，拥有属于自己的家庭，拥有爱自己的丈夫，有一个陪伴终老的伴侣。但是我什么也没有，扑来扑去都落空……”

她自知命已不久，路遇了很多爱情却最后孤单一人的她，唯有对世人说句：“珍惜眼前人。”

当她一而再再而三对自己曾经的爱人、歌迷说这话的时候，她已深憾不已。当初以为时光漫长，明天不会与今天有什么不同，今天离去的人明天还会再相遇，今天放弃的爱情明天还会再拥有，可是就是在那么一个今天，自己连时间都不再拥有，明天也不会再出现，才知道自己曾经得到很多很多，可是最后时光无剩的时候，才发现全都失去了，此一生亦无可能再去拥有！

在仅剩的日子里，她抱病飞到上海去看望这一生最遗憾未嫁的旧时恋人赵文卓。

这之前，梅艳芳开了一场记者会，宣布她得了子宫颈癌，但她说是良性的，让大家不要天天等消息，就像等她死似的。大家都不敢笑，她自己先笑起来。

然后她去看他，那时她应该自知时日无多，但她却努力做出大家不要担心的样子，赵文卓知道她病得很重，但是他没想过会那么快，此一见面竟成永别。此后赵文卓每每提起这场见面，就眼含泪水，哽咽难言。

她说她时日还长，可是一转身此生再不见，这让活着的人心恸不已。当初相见，多待几分钟多看几眼，是不是现在就可以少一些憾恨？分手以来她一直跟他说珍惜眼前人，他知道她说的是自己当时的女友，但是此刻才知当初见面最该珍惜的是眼前的她，一分别，一生不见。

当年他们在钟镇涛的家庭聚会上遇到，钟镇涛问赵文卓：“你认识她吗？”他说认识。赵文卓说：“是在上大学的时候，学校的宿舍有广东的同学，就放梅艳芳的歌，《将冰山劈开》，我特别爱听，一下课，我就跑到他的房间，听这首歌。”那个同学告诉他这是香港的天后，叫梅艳芳，谁会想到，多年以后这个听歌的少年会与这个天后执手：

午夜期待

你未存在

灼热难耐

又冷漠无奈

冰结在外

火却在内

我难忍耐

再沉苦海

想把冰山变改

（无谓再抑压心底爱）

冰山有灾请把冰山劈开

（能让你舒发心底爱）

冰山钻开劈开救灾

（不应将爱心掩盖）

火速救灾请把冰山劈开

（你午夜莫期待）

我在墙内

你在墙外

心虽割宰

但信念仍在

无谓再抑压心底爱

当年听这首歌的少年已经长大，他手持情斧而来，站在了曾经远在天边的偶像面前，劈开她冰封的心灵，给予她一双坚实臂膀拥她入怀，让她一颗寻寻觅觅的疲惫的心终于得以停歇，此后他们成了恋人。他小她11岁，他们的恋情轰动一时。他们甚至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双方的家长都已见过面。就差那一步，梅艳芳就能披上她梦寐的婚纱，但突然传出分手的消息。

梅艳芳说他们之间的分手有个天大的误会。如果这个误会她能跟他解释的话，她可能就会成为赵太太了。赵文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是后来了，就像刘若英唱的一样：“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如果当时我们能不那么倔强/现在也不那么遗憾……”人生能经得起几个后来，这个后来里，他已经有了别人，他们已经回不去了。

多年后，在一次访谈中，李湘追问赵文卓这个误会是什么的时候，赵文卓也只是说了一句：“缘分吧。”依然保守着这个秘密，他说：“其实这份缘分这份恋情，非常珍贵。我会永远把她埋在心底的最深处。我既然爱这个女人，我就对我们之间的秘密，所有的一切负责。”误会的开始，他们谁也没有低头解释，当误会揭开时，心已经走远，回不来了，唯叹息一声，有缘无分。

他在台上讲的斯人已逝。台下含泪听着的是他的太太，跟观众一起给予他热烈的掌声。

李湘问梅艳芳在他心中是什么地位时，赵文卓说：“是菩萨。”在梅艳芳的葬礼上，赵文卓开始信佛，他回到当年那个少年身，不再可能跟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后有交集，所以他把她永远供奉在自己心里。

她最后的那场演唱会，他去看了，心疼地看着她风华绝代的样子，她的腿在微微颤抖，重病的她坚持在众人面前划出了这个圆满的句号，赵文卓知道，她的病，已经不是她在记者会上说的那么云淡风轻。

但是她住院的日子，他没去看，当人们质疑他用情不深时，他说：“一个漂亮的女人，当她深爱着一个男人，她肯定希望心爱的人能看到她自己最漂亮的一面，她在做化疗，越来越瘦，头发也有影响，她怎么会让心爱的人看到她这个样子。”还是他最懂得她，他知道她宁愿留给他的永远是最美的样子。梅艳芳的好友成龙去看望她，梅艳芳让成龙看她光头的样子，成龙这个铁汉都受不了哭起来，更何况两个曾经深爱之深的恋人！

那一天就那么猝不及防地来了，当时，赵文卓在上海参加一个活动，那天他突然觉得特别冷，浑身颤抖，跟朋友讲话的时候也语无伦次，他感觉特别害怕。一下飞机，他就接到电话告知他梅艳芳病危，他知道出事了，她已经走了。

在灵堂上，他去见她，那时候开始相信感应，开始相信缘分，开始信佛。

在葬礼上，他给她写的挽联是：此生至爱，一路好走……

见过赵文卓后，梅艳芳去见了另一个曾经的恋人——近藤真彦，30岁的时候她遇见赵文卓，而20岁的时候她遇见的是近藤真彦。

这个时候近藤真彦已经结婚生子。《明报周刊》曝光他们见面的照片，是2003年7月17日，病重的梅艳芳坐在近藤真彦身旁，笑得那么灿烂，她没有跟他透露她的病情。见完他后，梅艳芳才肯入院治疗，同年12月病逝。

梅艳芳曾这样描述她的最爱：“我不说是谁！只可以说是异地恋的那一段。如果再挑一段情，还是会再去爱一次，也可以说这是最缅怀的一段情。”众人猜测这个异地恋人就是近藤真彦，才会让梅艳芳入院前一定要去见他一眼。

见面那日，是近藤真彦的生日前夕，说着还记得你从前怎样怎样的话，只是小叙。第三天是近藤生日，梅艳芳本以为她不会再见到近藤，却没想，近藤约她庆生，这让梅艳芳非常开心。

同去的好友，此前曾经问过她，是否告诉近藤她生病的事，她低头微笑摇头；离开日本时，朋友再问她真的不告诉他吗？梅艳芳说：“不讲！我一直都不会讲。”后来，近藤真彦接受记者采访时谈到这次见面说：“那次是我的生日，她来为我庆祝，我真的很开心。到她去世后，我才知道，那时她是强打精神，完全看不出生病的样子。”

是的，当近藤真彦知道的时候，却已是赶过来参加她的葬礼的时候，他说：“接到电话时，我身在夏威夷，当时很震惊，完全不能相信、不能接受。”葬礼上，他哭得不能自已。

后来近藤真彦四度到香港祭拜梅艳芳，她当年来见自己，什么都没说，只留下没有“珍惜眼前人”的恨憾，而此后，他们能做的唯有到她墓前看她一眼。他对记者说：“因为我好挂念她，到今天，我仍然挂念Anita！”

当年他们在一次酒会上初遇。翌年，他来港开演唱会，她去看他表演，之后又在酒会碰面。当别人介绍她时，他说：“我去年已认识她了。”从初见面，他就一直记得她。

后来大家一起去跳舞，他说：“我可不可以吻你一下？”梅艳芳点点头，他们就这样一吻定情。

分别后，他每晚都会打来电话，每次谈一个小时。

半个月不到，梅艳芳便飞去日本见他，此一相见恍如隔世，两人甜蜜痴缠。

回来后，依旧是每晚通电话。不到一个月，梅艳芳又飞去见他。梅艳芳骗他说只待一天，怪他太忙。近藤的眼眶便红了，他骂自己，说如果不是做这一行，便可以快快乐乐地陪她。他开演唱会时，梅艳芳去陪他，累的时候他倚在梅艳芳身上，说：“我从没有过这么好的感觉。”

梅艳芳说：“那是我们拍拖以来最难忘的一幕——他在工作人员、乐队、朋友面前公开我们的恋情。他愿意在这么多人面前承认我，我真的很开心。”

每一个跟他甜蜜的时候她都记得那么清楚，因为他给了她所有女人梦寐中那种热恋的感觉，让已是天后的梅艳芳也如小女生一般痴迷不已。尽管，近藤真彦此时其实已有女友，他对梅艳芳说他们已经分手了，但最后梅艳芳发现他们还有往来，而近藤真彦还以女友身份带梅艳芳去见了自己的母亲。

但终究因为这个问题，梅艳芳放弃了这段爱情。跟记者说起的时候，她不提他们的结局，只说只愿记住最甜蜜的那部分，为这没世难忘的曾经最甜蜜的时光，她在最后的日子里去看他一眼，跟他一起回忆当年他们一起怎样怎样。

在梅艳芳最后的演唱会上，梅艳芳唱着近藤真彦的《夕阳之歌》告别大家，她说：“夕阳虽然很美丽，但眨眨眼便会变成过去，所以我们要把握每分每秒。接下来，我希望告诉你们夕阳无限好，但是，只是近黄昏。”她要说的话已经尽在这歌声里：

斜阳无限 无奈只一息间灿烂

随云霞渐散 逝去的光彩不复还

迟迟年月 难耐这一生的变幻

如浮云聚散 缠结这沧桑的倦颜

漫长路 骤觉光阴退减

欢欣总短暂未再返

哪个看透我梦想 是平淡

曾遇上几多风雨翻 编织我交错梦幻

曾遇你真心的臂弯 伴我走过患难

奔波中心灰意淡 路上纷扰波折再一弯

一天想 想到归去但已晚

啊 天生孤单的我心暗淡

路上风霜哭笑再一弯

一天想想到归去但已晚

2003年去世前两个月，梅艳芳过了最后一个生日，她最后的生日愿望是：珍惜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