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玻璃眼儿出生
天亮了,奔跑了一夜的风婆婆在山脚找个隐秘之处躲起来。沉睡的不尔干山慢慢醒来,一只乌鸦从山顶的女巫树方向飞过来,发出几声尖厉的鸣叫,光线就从那里慢慢铺散开,照进洞穴深处。
母狼甘迪嘎从一个无比漫长的梦中醒来,它感觉到腹部传来一丝丝阵痛。甘迪嘎已经有过多次生小宝宝的经验,以往它会发出轻柔的“呜呜”声,那是一种即将做母亲的撒娇,告诉公狼多准备一些可口的食物。现在的甘迪嘎无处撒娇,儿子萨日已经弃它而去。甘迪嘎连眼皮也懒得睁开,它只是轻轻地伸展一下后腿,想继续回到那美好的梦境里去。
梦里的甘迪嘎是一头壮年母狼,它的丈夫是一代狼王。甘迪嘎在梦里完成了一次壮观的捕猎,它和狼王一起,率领几十头壮狼组成的团队,像旋风一样在草原上奔跑,不停地追逐马群,最后把一匹年老体弱的公马摁倒在地,疯狂地撕咬,大快朵颐。
差不多也就是五六年前,就在不尔干山的山顶,即将分娩的甘迪嘎和狼王并肩看着西天的落日,身后是它们率领的狼群。
那时的甘迪嘎正值壮年,体态修长,背毛光亮。它依偎在头狼胸前,既是在表达爱意,也是在向狼群显示它的权威。
狼群在它们的严格管理下,母狼和公狼分为不同等级。作为狼王的公狼可以同时拥有几头母狼做妻子,甘迪嘎作为狼王的首任妻子享有对整个狼群团队的管理权。有时狼群的团队太大,下属公狼到了生育年龄,一旦它选中母狼就会被驱逐出团队。因为狼群的管理充满智慧,团队过大会造成食物的分配不足。团队过小,又没有能力捕杀像牛马那样的大牲口。
可惜呀!那样的时光不再。后来狼群遭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击,老狼王被牧民捕杀,狼群中的壮狼也死伤殆尽。有很长一段时间,母狼甘迪嘎作为头狼,带着孱弱的狼群藏身在不尔干山脚下的魔鬼树林中,在那里休养生息。后来甘迪嘎被另一头狼王收编,那是一支连大带小有五头狼的队伍,之后的一次生产,有了它的儿子萨日。再后来的日子,它们仍不断遭到捕杀,甘迪嘎领着它唯一的儿子,藏匿在这块巨石下的洞穴中。甘迪嘎是一头有着丰富生存经验的母狼,它出生于这块巨石下,在后来追随狼群的日子里,一直保留着这个家。
神情恍惚的甘迪嘎在迎来轻微阵痛的同时,也闻到了洞口吹来的一丝血腥。它爬到洞口,那里扔着一只已经僵硬的灰兔子。甘迪嘎的泪水涌出,这是萨日的杰作!萨日仇恨妈妈,躲避妈妈,可又不得不履行它最后的职责。
甘迪嘎吃力地把兔子拖进洞穴,才安稳下来,一头小宝宝就出生了。没有剧烈的撕痛,一个小生命像虫子一样蠕动着从身体里滑出来。甘迪嘎顾不上舔舐自己的宝宝,饥肠辘辘的它慢慢地撕咬那只兔子,一点点吞进肚腹。这时甘迪嘎想到老大应该有个名字,就叫萨嘎吧!让它记住萨日,也记住洞口上边那块坚硬的石头。
甘迪嘎吃完兔子,已经生出了两头狼宝宝。它的心情有些沉重,不用看也能感觉出来,狼崽的营养不足,肯定长得比小兔子还弱小不堪。甘迪嘎顺嘴给它的老二起名兔嘎。
先出生的萨嘎颤颤巍巍地爬向甘迪嘎的腹下,已经做过几次妈妈的甘迪嘎还是忍不住回头瞄了一眼。洞里光线不足,但它能看出宝宝的身体要比正常的狼崽小一半,灰黑的身体披着一层绒毛,四肢艰难地爬动。老天呀,那简直就是一只老鼠!
甘迪嘎闭上眼睛,第三头也就是最后一头宝宝生出来后,它感觉到自己的体内被掏空了。才吃下的一只兔子还没来得及消化,就变成了三头狼崽,从它体内又跑了出来。
甘迪嘎没有精神给最后那头狼崽起名字,但它反倒是最强壮的,它是踩着萨嘎的身体爬到甘迪嘎肚皮下。
不管怎么说,做母亲的本能让甘迪嘎振作起一点儿精神,它一个个轮流舔舐才出生的宝宝。
又三天过去了,萨日一直没有出现。三天来,甘迪嘎一直竖起耳朵,听着洞口细小的声音。洞口曾经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它不用看,也不用闻气味,仅凭着本能就知道,那是一条才从冬眠中醒来不久的草地蛇。一只老鹰从天空啸叫着飞过,甘迪嘎听到兔子跳跃着逃窜的声音。
甘迪嘎的乳房干瘪成一张纸,三头小狼崽依然不肯放弃地拱咬。它们要在出生两周后才能睁开眼睛,但这时已然体现出狼性。甘迪嘎要是不躲开,它们能把乳房吮出血水。撕裂的疼痛和难挨的饥饿,逼着甘迪嘎逃出洞穴。
这是一个温暖的早晨,甘迪嘎却感受不到阳光的美意。甘迪嘎需要食物,不让自己的乳水充盈了,它就没有办法回去做妈妈。可是现在,它能捕获的猎物,只有小老鼠。
甘迪嘎重施故技,耐心地在一个老鼠洞口等待。快要中午了,甘迪嘎恹恹欲睡,阳光的炽热让它感觉自己就要成为一具干尸。
终于有一只半大老鼠出来,葬身在甘迪嘎的爪下。它把老鼠吞下,换了一个鼠洞接着耐心等待。那种等待漫长而又煎熬,甘迪嘎没有别的办法。它在捕食的同时,还要积攒体力,预防突如其来的不测。一只足有一斤重的大刺猬出现在巨石附近,刺猬不是狼崽的敌人,可它会招来老鹰之类的凶猛动物。于是甘迪嘎冲了上去,刺猬赶忙把自己团成一个球状,身上的刺钢针一样绷直。
若不是急需食物,甘迪嘎不会对一只刺猬发动攻击。刺猬容易捕捉,可是对付它那一身刺太耗费时间和精力。甘迪嘎把刺猬驱赶到离洞口稍远一点儿的地方,用爪子在地上挖一个不深不浅的坑,把刺猬扔进去。刺猬不停地翻滚挣扎,甘迪嘎不停地用沙土把它掩埋,埋到看不见刺猬的针,刺猬也不再挣扎了为止。接下来它用屁股一下又一下地坐那片土。这是狼捕杀刺猬的绝招,也只有为数不多的老狼才知道。但这样的捕猎太耗费体力,也只有实在没有食物的时候才使用。
甘迪嘎把土扒开,这时的刺猬已经四肢摊开。甘迪嘎趴在地上,轻轻地咬开刺猬的肚皮,享用起它用智慧捕获的美味,最后连它的皮毛也没有剩下。
这时天将中午,这点儿食物还远远满足不了甘迪嘎的胃口,可毕竟让它增加了不少力气。甘迪嘎用守株待兔的手段又捉了两只老鼠吃下,这才感到乳房有一点儿鼓胀,应该回去哺育小狼宝宝了。
狼崽出生的第五天,甘迪嘎意外从一只秃鹫嘴里抢来一只成年的旱獭,足有十斤重。
这天上午,甘迪嘎依然在守株待鼠,老鼠没出来,却听到半空中秃鹫尖锐的叫声。甘迪嘎本能地躲避,却看到秃鹫朝地面猛扎下去。甘迪嘎循着打斗的声音凑过去,秃鹫已经在啄食旱獭,不远处还有一只毛色金黄的狐狸。原来是秃鹫夺走了狐狸的猎物,狐狸不肯罢休,围着秃鹫转圈。最后秃鹫急眼了,上前驱赶狐狸。狐狸的本意是想把秃鹫引开,没想到让甘迪嘎钻了空子。甘迪嘎毫不费力地把旱獭拖进附近荒废的洞穴,自己享用了一顿意外的美食。
这是让甘迪嘎非常得意的一顿美餐。秃鹫在天空盘旋着,啸叫着;狐狸在洞口看着它大快朵颐,却又无计可施!这样的情形,让甘迪嘎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以往的岁月。
有了奶水的滋润,甘迪嘎的三头幼崽长得像吹气球一般。甘迪嘎趴在洞穴里,看着自己的宝宝,让母爱恣意蔓延,同时也想象着未来一支强大的狼群队伍。
两周过后,到了狼崽该睁眼的时候。甘迪嘎先把老大萨嘎叼到自己面前,用柔软的舌头不断舔舐它的额头,没有几下,萨嘎的眼睛就睁开了。这是一头公狼!昏暗的洞穴里,老大的眼睛闪着幽幽蓝光,充满感激地看着妈妈。那一刻,甘迪嘎的灵魂感受到一丝颤栗。
在甘迪嘎眼里,狼崽的意义已经不单单是它的宝宝。狼族的存在,是为这片草原保存一点儿灵性,也是这片草原的荣耀。没有狼群的草原,还叫什么草原呢!
在甘迪嘎脑子里,原先寄托在萨日身上的狼王梦又复活了。
甘迪嘎用爪子把萨嘎扒拉到一边,开始舔舐老二兔嘎的眼睛。兔嘎是一头小母狼,身体相对比较瘦弱。兔嘎的眼睛还没完全睁开,老三自己爬过来,是头公狼。听到老大老二嘤嘤的声音,老三的生命开始躁动,它等不及了。
老三爬过来,半个身子压在兔嘎身上。甘迪嘎狠劲用爪子把老三拨到一边,小狼崽,从小就要让它知道长幼尊卑的次序。但这个老三,虽然最后出生,身子反倒比另两头狼崽明显大了一圈呢!
兔嘎的眼睛睁开了之后,老三的眼睛只舔舐了几下,也睁开了。
看到老三的眼睛睁开的那一刻,甘迪嘎绝望了,仿佛有一座大山从它头顶压下来,让它呼吸急促,发出两声低沉的吼叫。
老三的一只眼睛正常,另一只眼睛像个玻璃球,黑眼仁几乎没有,瞳孔小得如一粒绿豆。这就是人们俗称的玻璃眼儿,是草原牧民诅咒灾难的词语。
作为一头老狼,甘迪嘎深知,玻璃眼儿寓示着狼族的灾难,那是整个家族将在这片草原上彻底消失的灾难。甘迪嘎回想起萨日离开它时那种决绝的眼神,好像是做母亲的给它们家族带来了毁灭的灾难。
但其实灾难早就降临了,甘迪嘎一直以自己的力量跟老天对抗。在它眼里,人类的力量远远超过老天,人类就是狼族的天。
甘迪嘎羞愧极了,它逃出洞穴,站到巨石上想引颈长嚎,最后还是忍住了。甘迪嘎已经很久没有嚎叫了,上一次不断地嚎叫,是它哀求萨日,给它最后一次做妈妈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