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我把自己的枕头和毯子都带来了”
穿过白宫停车场进入白宫西翼大厅时,拉姆·伊曼纽尔(1)感到寒意袭人,甚至能看到自己呼出的气。这是二〇〇八年十二月五日,华盛顿特区一个异常寒冷的早晨;他面临的是超乎想象的艰巨挑战。
短短六周后,伊曼纽尔即将就任美国第四十四任总统巴拉克·奥巴马的白宫幕僚长(2)。然而一个多月以来,即将由他们接手的世界在他眼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令人震惊。美国经济正处在又一场大萧条的边缘,摇摇欲坠。世界经济的命脉——信贷市场——已经冻结。整个汽车行业面临崩溃。两场血腥的战争陷入僵局。《洋葱新闻》(3)的头版标题是“黑人得到了全国最糟的工作”(4),伊曼纽尔心想,这话也不是毫无道理。这位言辞犀利的政客是来自伊利诺伊州的国会议员、比尔·克林顿的前高级顾问,此刻感到了忧心忡忡。后来当他回想起那个阴暗的早晨,当时新政府看起来前景黯淡,他会调侃说:“我把自己的枕头和毯子都带来了。”事实也的确如此,拉姆·伊曼纽尔胆战心惊。
那天早晨在白宫召集的会议很突然,似乎是一场冷战时期的国家安全危机。黑色轿车和SUV依次抵达;身着深色西装的男子拾级而上进入总统官邸。伊曼纽尔觉得这群人聚集于此无异于一场精英联谊会:唐纳德·拉姆斯菲尔德(5)、迪克·切尼(6)、莱昂·帕内塔(7)、小霍华德·贝克(8)、杰克·沃森、肯·杜伯斯坦(9)、约翰·苏努努(10)、山姆·斯金纳、麦克·麦克拉提、约翰·波德斯塔(11)、安德鲁·卡德(12)、约书亚·博尔滕(13)。他们都是过去半个世纪以来华盛顿最具权势的人物:国防部长、行政管理与预算局(OMB)局长、州长、中央情报局局长、多数党领袖以及副总统。然而,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有一段共同的经历。这是一条特殊的纽带,一段超越政治分歧的辛苦历程:他们每个人都曾担任过白宫幕僚长。
他们聚集在曾经工作过的办公室——如今这里是乔治·W.布什的现任幕僚长约书亚·博尔滕的地盘——立即打成一片,交头接耳起来。选举结束后召集所有前任幕僚长给继任者提出一些工作建议,这是博尔滕的主意。他估计,其他十三位健在的幕僚长中可能有半数会前来。不过,令他吃惊的是,只有里根时期的詹姆斯·贝克和克林顿时期的厄斯金·鲍尔斯没有出现。(14)
克林顿的最后一任幕僚长约翰·波德斯塔回忆道:“这确实是了不起的一天,(15)因为一群不同寻常的人聚在一起:从迪克·切尼、唐纳德·拉姆斯菲尔德到我和拉姆。我们之间存在着意识形态和政治观念的差异,也存在历史距离,但我们都有机会给拉姆提一点建议。”克林顿的前任幕僚长莱昂·帕内塔即将被任命为奥巴马政府的中情局局长,他善于社交,干这一行得心应手。他回忆道:“这些人中的每一个都是我的密友,在拉姆·伊曼纽尔即将加入‘臭名昭著’的幕僚长队伍之际,我们大家聚在这里致以诚挚的祝福——这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时刻。”
历届总统任期内的幽灵在空中飘荡。“在这里你可以感受到历史的存在,”(16)博尔滕回忆道,“他们都恍若回到了在这间办公室工作的时光。”
迪克·切尼出任杰拉德·福特总统的幕僚长时,才三十四岁,他指着地板上的某处说,美联储主席艾伦·格林斯潘由于背部受伤无法动弹,常常在会议期间躺在那儿就货币和财政政策慷慨陈词。巨幅的亚伯拉罕·林肯肖像画悬挂在角落的壁炉上方,火焰噼啪作响。最后,博尔滕请大家静一静并安排各位贵宾围着一张长桌就座。
长桌两端坐着两个男人,他们的政治命运串起了一个时代:还将继续担任六周副总统的切尼和饱受指责已经从国防部长任上辞职的拉姆斯菲尔德。在尼克松当政期间,正是拉姆斯菲尔德把年轻的政治学研究生切尼招入麾下,而当他成为杰拉德·福特的幕僚长以后,又把切尼招来任副手。为了修复“水门事件”的后遗症,他们一起在“意外总统”福特就职期间出谋划策;他们也曾眼睁睁看着南越被共产党军队占领,美国历史上最长的战争在鲜血和耻辱中结束,却无计可施。三十年后,在伊拉克战争期间,乔治·W.布什要求身为拉姆斯菲尔德门徒的切尼通知其恩师辞去国防部长一职。伊拉克战争是又一场具有重大争议的冲突,结局同样糟糕,作为总设计师,切尼和拉姆斯菲尔德兜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
切尼对那天早上的聚会印象深刻。他回忆道:“所有的或者说几乎所有健在的前幕僚长同一时间聚在这个房间里,这是绝无仅有的。”(17)向巴拉克·奥巴马的高级顾问提供建议这一举动的讽刺之处在于建议起了作用:“奥巴马在竞选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把我们当垃圾从这个国家的这一头扔到那一头。但他是我们的头儿。那个时候他已经赢了大选。而当大家都围坐在桌子旁准备说‘这把是男厕所钥匙’的时候,你真的想抓住机会说:‘瞧,有几件事你真的必须记住。’”
总统交接是件尴尬事,切尼已经尝过个中滋味。“新人入主难免会表现出某种程度的狂妄自大:‘好吧,如果你们这么聪明的话,为什么被我们打败了?’所以有时会有点紧张,但你必须克服这些,因为没几个人处理过白宫的事。也确实有宝贵的经验值得学习。你会真的很想把你在职期间获得的各种智慧传授给新人。”
这是一个两党合作的时刻,在今天看来几乎不可思议,一个已成过去的文明时代又回来了。(18)波德斯塔说:“此刻,这个房间里的共和党人和民主党人的共识就是,这个国家需要大家团结起来形成某种领导力。”哪怕是以顽固著称的民主党人伊曼纽尔也愿意姑且信任对面的共和党人。“纵观历史,我认为他们明白此时此刻非常艰难,”他回忆道,“我想大家都希望政府工作顺利开展。”他做了个罕见的举动——掏出一支笔开始记笔记。
博尔滕绕着桌子走,挨个儿请客人们给即将上任的幕僚长提建议。
在座的诸位代表了五十年的总统史,而在这方面,无人比肯·杜伯斯坦更熟稔于心。布鲁克林出生的杜伯斯坦长着一张娃娃脸,健谈而且笑容可掬,他曾是罗纳德·里根的最后一任幕僚长,同时也是首位担任此职的犹太人。他喜欢这么跟人说:“里根总统用我不是因为我长得帅,而是因为他知道我会有话直说——布鲁克林出来的人都这样。”(离开白宫后,他在宾夕法尼亚大道执业,为企业客户提供战略规划。)严格说来,杜伯斯坦只当了七个月的幕僚长;但实际上,由于杜伯斯坦的导师霍华德·贝克受家人疾病所困,在里根任职的最后两年间一直是杜伯斯坦在承担联合幕僚长的职责。上门向他咨询的不仅有企业,还有几任总统,他们希望沾点里根的“魔力”。作为总统任期的见证人,很少有人比他的经历更具戏剧性。在冷战高潮时期,杜伯斯坦陪同里根前往西柏林的勃兰登堡门发表演讲,正是在他的鼓动下,总统无视国务院的反对,向苏联发出了历史性的呼吁:“戈尔巴乔夫先生,推倒那堵墙!”
现在,面对又一个危机四伏的时期,杜伯斯坦率先发言。他盯着伊曼纽尔:“永远记住,(19)当你开口说话时,发表意见的并不是你,而是总统。”伊曼纽尔也瞪着他:“哦,见鬼!”
幕僚长们哄堂大笑。下一个发言的是杰克·沃森。他已经七十岁了,方下巴,非常帅气,看起来像个电影明星;四十多年前,当后来的美国总统吉米·卡特在自家的花生农场见到这位骑着摩托车来的魅力非凡的亚特兰大年轻律师时,也是这么认为的。沃森年轻时是海军陆战队员,隶属一个精英特种作战小组,他在匡蒂科创造的一项障碍赛纪录,二十多年来无人打破。他讨人喜欢、热情洋溢,能言善辩,后来成了一名成功的出庭律师,一九七六年总统竞选期间他是深受卡特信赖的顾问之一。他的一位同事说:“杰克可不是一般人。我的意思是,他天生拥有完美的素质。如果非要挑点刺,那就是他好得令人难以置信。”沃森曾负责卡特总统过渡时期的工作,许多人认为他会成为白宫幕僚长的候选人。但是,卡特做了一个后来令其在总统职位上举步维艰的重大决定:拒绝任用幕僚长。(两年半之后,卡特试图亡羊补牢却错上加错:他把这份工作交给了一个不合适的人选——一位才华横溢却不得章法的政治谋士汉密尔顿·乔丹。)在离他的任期结束不到八个月的时候,卡特终于把这份工作交给了沃森。在那短短几个月里,沃森把自己比作“标枪捕手”(20),他敏锐地把握了职责的关键,赢得了同行的尊重。他对着拉姆笑了笑,说道:“永远记住,你获得的机会千载难逢,(21)还有它所代表的特权和责任。你身边坐着的是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你应当珍惜并感恩在这里工作的每一天。”
接着发言的是奥巴马过渡团队的负责人约翰·波德斯塔。他的祖父是意大利移民,父亲是芝加哥一家工厂的工人。波德斯塔初次接触政治是在1970年,那时他还是个拿奖学金的大学生,在康涅狄格州参议院的竞选活动中做志愿者时,他遇到了书生气十足的耶鲁大学法学院学生比尔·克林顿。几十年后,在克林顿入主白宫之际,波德斯塔接替厄斯金·鲍尔斯出任幕僚长。在处理莫妮卡·莱温斯基丑闻带来的阵痛时,波德斯塔因脾气火爆而名声在外,大家说他是暴躁的“史吉皮(Skippy)”的孪生兄弟。不过,这个早晨他讲的是谦卑和耐心。“你得放慢速度,倾听,”他说,“你在的这个楼里还有很多聪明人。你不能总想着要找到答案。放慢速度,学会倾听。你会学到很多东西,也会做出更明智的决策。”
托马斯·F.“麦克”·麦克拉提是阿肯色州的商人,是比尔·克林顿的第一任幕僚长,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项工作有多残酷。他温文尔雅,富有魅力,人称“好人麦克”,在华盛顿几乎所有人都喜欢他。但他从未在国会山工作过,也没有经过这种肉搏战的历练。一年半以后,克林顿的议程陷入困境,累及连任前景晦暗,麦克拉提于是同意辞去幕僚长一职。不过房间里的每个人都理解他的处境;总统的临时起意随时会影响他们的工作,被解雇的人也不在少数。有些人认为马克太善良太绅士,不适合这份工作;迫于压力时,马克可能会屈从。他告诉拉姆:“对你所从事的事业要尽力怀有憧憬,(22)要尽力保住你的人性。我们都是凡人,都会犯错,无法稳操胜券。首先要意识到能为美国总统效力是多么荣幸,但更重要的是为这个国家的人民服务。将这一点谨记于心,不要辱没了‘白宫幕僚长’这个高贵的头衔。”
麦克拉提的这段忠告也可以说是对在座的另一人说的,那就是约翰·苏努努。老布什任命苏努努为幕僚长,是希望利用这位新罕布什尔州前州长在国内政策上的优势来与自己的外交专长相得益彰。苏努努喜欢告诉人家自己“只是一只温和的毛茸茸的小猫咪”——说的时候还眨巴着眼。实际上,他到处招摇,炫耀自己是总统的“走狗”。苏努努骄傲自大,难以合作,国会、新闻机构和白宫工作人员都对他深为不满。后来,当他被发现拿政府公务车和飞机用于私人旅行时,几乎没人站出来为他辩护。最后,苏努努只得黯然辞职。他告诉拉姆:“你得在总统和那些急于求见总统的人之间建起一道防火墙——哪怕这样一来会给幕僚长惹麻烦。我就特别擅长(23)制造这样的麻烦。”
莱昂·帕内塔可能是这个房间里最讨人喜欢的一个。他是意大利移民的后代,个性活泼外向,不管是在加州蒙特里的核桃农场,还是在白宫西翼办公楼,他都游刃有余。不过,接替麦克拉提成为比尔·克林顿第二任幕僚长的帕内塔是个外柔内刚的人。他到任时,适逢克林顿的任期岌岌可危,他雄心勃勃的议程受到了同性恋参军问题、白水丑闻(24)以及其他杂七杂八的事的威胁。这场祸事是克林顿自己造成的,原因在于他本人缺乏自律、工作人员也行事草率。帕内塔上任后,整肃了白宫的纪律,调整了工作重点,帮助克林顿重获民众追捧,进而赢得第二个任期。现在轮到帕内塔来辅导奥巴马即将上任的幕僚长了。他说:“和美国总统共事,永远记着要直言不讳坦诚相待。即使是他不想听到的话也要告诉他——因为说实在的,白宫里有太多人永远只告诉总统他想听的话。”(25)
安德鲁·卡德是博尔滕的接班人,他为小布什工作了五年零三个月,创下了迄今幕僚长在任时间最长的纪录。而卡德为五任总统工作过,不过今天早上见到光临的诸位他还是吓了一跳,甚至有点怯场。他后来回忆道:“这几位都是对历史产生影响力的人物,他们在职期间,正是风云变幻、举足轻重的年代。他们非常睿智,给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26)轮到卡德发言时,他鼓励拉姆守护好总统办公室:“很多人对保护《宪法》第二条规定的总统制不感兴趣。事实上,它几乎一直受到依据《宪法》第二条建立的国会和第三条建立的法院的攻击。白宫里真的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这一点。”
接下来,所有的目光转向了唐纳德·拉姆斯菲尔德。拉姆斯菲尔德一向得理不饶人,见不得愚人蠢行,作为小布什的国防部长,他一手策划了对伊拉克的入侵。由于军事占领后局势混乱,加之阿布格莱布监狱丑闻(27)爆出,他四面楚歌,被要求辞职。召集各位幕僚长这天早上相聚在此的博尔滕,当时正是极力主张让拉姆斯菲尔德下台的人。
不过,拉姆斯菲尔德今天之所以会受邀到此,是因为他早年的另一个身份——杰拉德·福特的得力的白宫幕僚长。在美国有史以来最大的丑闻“水门事件”曝光后,由于福特宣布赦免理查德·尼克松在其中的刑事责任,其民调支持率直线下降,正是拉姆斯菲尔德把总统的工作拉回正轨。他曾当选为国会议员并出任大使——而且即将成为一家企业的行政总裁,还两度出任国防部长。不过,拉姆斯菲尔德坚称,迄今他做过的最艰巨的工作就是福特的幕僚长,他说:“简直就像在飞行途中爬进失控的驾驶舱并试图安全着陆。”在福特的任期急转直下之际,幸有拉姆斯菲尔德力挽狂澜。
拉姆斯菲尔德就任幕僚长以后做了几件事,其中之一就是任命切尼为他的副手。在切尼的职业生涯几近崩溃之时,拉姆斯菲尔德拉了他一把,二人由此结下了友谊。联邦调查局对切尼进行背景调查时,切尼坦白了一个秘密:二十几岁时,他曾在西部因酒驾两度被捕入狱。拉姆斯菲尔德(仗着福特撑腰)力挺切尼。一个强大的同盟由此开始了,几十年后他们成了美国历史上最有权势、评价最两极化的人。
老谋深算的资深幕僚长拉姆斯菲尔德转头看向伊曼纽尔。“赶紧选好你的接班人,”(28)他说,“要记住你并不是不可替代的。”伊曼纽尔听出话里有话,忍不住顶了回去:“这话对国防部长适用吗?”一桌人大笑起来。拉姆斯菲尔德也挤出了一个笑脸。
最后轮到切尼发言了。八年多来,这位副总统被称为极右的“黑武士达斯·维达”(29),他一手造就了反恐战争,对此他无怨无悔。不过,围坐在这张桌子边的人眼里还有另一个切尼。几十年前,他接替拉姆斯菲尔德成为白宫幕僚长,成了华盛顿最受欢迎的人之一,他帮助杰拉德·福特不仅从政治绝境中脱身,还差点打败了吉米·卡特。切尼早年给大家的印象是为人谦和,并具有不可思议的协调能力;特勤局的人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后座”。传说中温和友善的切尼还有一种带着邪气的幽默感,对用心策划的恶作剧情有独钟。他深受记者团的喜爱。此后几年里,讨论“切尼到底怎么了?”几乎成了幕僚长之间的余兴节目。有人认为,在哈里伯顿(30)担任雷厉风行的首席执行官那段经历改变了他。另一些人则认为他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进行了“政府续政”(continuity of government)演习(模拟核弹突袭后末日决战的战争游戏),由此变得阴暗邪恶起来。事实是,切尼的极端保守主义意识并不是刚刚冒出来的;正如福特的某位同事所言,他向来“和成吉思汗如出一辙”(31)。但切尼的世界观现在看来似乎更晦暗了,性格也更阴郁。因为伊拉克战争的关系,切尼的密友兼同事布伦特·斯考克罗夫特疏远了他,但布伦特坚信自己的前密友是因为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才性情大变(切尼在二〇一二年接受心脏移植手术前曾五次心脏病发作)。“心不好(32)就会对人造成这样的影响。”斯考克罗夫特对我说。伊拉克战争还导致切尼与他的前同事、打猎伙伴詹姆斯·贝克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不过,切尼的密友、福特的白宫摄影师大卫·休姆·肯纳利坚持认为,所谓“切尼变了”之类的话是无稽之谈。他很可能是对的:早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切尼曾接受过一次职业能力测试。他的理想职业是什么?殡葬工作者。
现在,这位绰号“大佬”、现代史上最强势的副总统从眼镜上方看着伊曼纽尔。他一本正经地说:“无论如何都要把你的副总统抓在手心。”(33)幕僚长们爆发出当天的最后一轮大笑。切尼脸上则闪过一丝狡黠的微笑。
会后,幕僚长们在博尔滕的办公室外面集合,然后沿着大厅朝椭圆形办公室走去。打头的是博尔滕,他还将担任六个星期的幕僚长。后面那位是霍华德·贝克,他拄着拐杖并且紧紧抓着他的前副手肯·杜伯斯坦,现年八十三岁的他得了帕金森综合征,步履蹒跚。
等待他们的是乔治·W.布什。他的总统任期始于二〇〇一年九月十一日那场灾难性的危机,又将结束于另一场危机:面临崩溃的全球金融。这一切对总统个人造成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小布什没有习惯性地喊他们的绰号或调侃他们,而是心平气和地跟他们打了招呼。“我见过布什总统多次,”波德斯塔回忆道,“但那天早晨我心里想着,那间办公室在他脸上留下了多少岁月的印记。他看起来真的准备好走人了。”幕僚长们跟总统道了别,又彼此说了再见,然后便离开了。
这是一次不同寻常的聚会,华盛顿最杰出的兄弟会之一难得齐聚一堂。历史学家理查德·诺顿·史密斯说:“每一位总统都会通过他挂在罗斯福厅(Roosevelt Room)的总统肖像以及他亲自挑选的幕僚长来展示自己。”(34)与“总统俱乐部”的各位三军总司令一样,幕僚长们也是一群久经沙场的兄弟。(目前还有十七人在世——没有一位是女性,原因将在后文探讨。)他们对自己的同道有着崇高的敬意。“没有秘密结社,我们之间自有一种特殊的纽带。”苏努努说。作为坚定的铁杆拥护者,幕僚长们可以毫不手软地推进他们总统的议程:H.R.霍尔德曼因在理查德·尼克松的水门事件中作伪证而锒铛入狱。但是,共同的经历把他们联系在了一起,那就是都熬过了华盛顿最艰难的工作——如此艰辛,以至于幕僚长的平均任期只有十八个月多一点。曾担任白宫幕僚长、财政部长和国务卿的共和党顾问詹姆斯·A.贝克三世说:“不妨这么说,白宫幕僚长这个位子,在政府里面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事实上,每届总统的命运都多多少少取决于这个鲜为人知的职位。
白宫幕僚长将总统的议题变成现实。政府运作时,通常是因为幕僚长了解权力的结构,在政策和政治的交汇点上穿针引线。要不是詹姆斯·贝克在管理白宫、新闻界和国会山——以及总统手下那些吵得不可开交的顾问——方面游刃有余,就不会有“里根革命”。同样,如果不是莱昂·帕内塔接手白宫幕僚长一职,给白宫带去纪律和秩序——更别说创纪录的预算盈余——比尔·克林顿几乎铁定会干完一任就走人。克林顿的劳工部长罗伯特·赖克说过:“要是没有一个了不起的幕僚长,总统肯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总统任期的最后几天,奥巴马说:“我学到的一件事是,重大突破通常源于大量繁重的工作——一天到晚地阻挡和抢断。”(35)幕僚长的工作就是这堆繁重的日常事务。
反之,如果政府运行不畅,也往往可以追溯为幕僚长工作不力。没有比这工作的风险再高的了。约翰·F.肯尼迪的心腹西奥多·“泰德”·索伦森说:“我们所有的总统都会为各种职位挑选不同的人,或亲信或走狗,诸如此类。但是在挑选幕僚长的时候每位总统都知道,(36)天哪,最好找对人,否则他就完了。现代历史上发生的一些重大错误就是因为幕僚长没有告诉总统他不想听的话。付给窃贼封口费以掩盖“水门事件”,向伊朗出售武器以交换人质,凭着可疑的证据发动伊拉克战争,甚至搞砸了医疗保健的网上推广——所有这一切本可避免,只要幕僚长们通过一个旨在避免灾难的严格系统来考量这些决策。”
从幕僚长这个位子上退下来的人,没有几个是毫发无伤的。身高五英尺九英寸的杜伯斯坦开玩笑说:“就算我们开始干这个的时候有六英尺四英寸高,现在都矬了。”比尔·克林顿的第二任幕僚长厄斯金·鲍尔斯说:“人们问我(37)这份工作是不是像电视剧《白宫风云》(The West Wing)里演的那样,实际上,我们的节奏快多了。平常一天里,你要处理波斯尼亚、北爱尔兰、预算、税收、环境问题——还得吃午饭!到了周五,你会说:‘谢天谢地,再挨过两个工作日就到周一了!’”(38)切尼将他的第一次心脏病发作归咎于这份工作。奥巴马的幕僚长比尔(39)·戴利离开白宫后患了带状疱疹,他认为这是压力所致。(40)詹姆斯·贝克被公认为幕僚长的典范,他觉得这份工作让他饱受精神折磨,痛苦之余他试图向罗纳德·里根辞职,但没有成功。
伊曼纽尔将会发现这工作是多么残酷无情。他后来告诉我,在接下来的二十个月里,他没有享受过片刻的安宁:“回家路上你在打电话。吃晚饭的时候你在打电话,给孩子们讲睡前故事的时候你在打电话——故事还没讲完你就睡着了。然后你在凌晨三点左右被叫醒,发现世界某处发生了糟糕的事。”即便如此,这段经历对伊曼纽尔来说也是千金不换的。“这份工作艰巨吗?残酷吗?真的很难吗?”他问,“我会再做一次吗?绝对会。这些经历是天赐的机会,弥足珍贵。我敢保证每一位幕僚长都会说:‘如果需要我会再次披挂上阵。’”
本书讲述的就是这群人的故事——他们的工作决定了人们会如何评价他们所效力的总统任期。其中,有尼克松的幕僚长、自诩为“总统狗腿子”的鲍勃·霍尔德曼的故事,他因为引发了“水门事件”而广受指责。事实上,正是由于霍尔德曼未能向尼克松说出实情,才使得这桩丑闻尽人皆知。然而,霍尔德曼的继任者们却称赞他为现代白宫幕僚长确立了榜样。每位总统都有不同的需求,没有放之四海皆准的模板。但霍尔德曼构想的“白宫员工制度”是一种旨在预防灾难的治理模式,未能遵循这一模式的总统们一次又一次地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这里有两位雄心勃勃的幕僚长的故事,即唐纳德·拉姆斯菲尔德和迪克·切尼,讲他们是如何将杰拉德·福特从政坛的遗落战境带到了几乎击败吉米·卡特的制胜边缘。有卡特的故事,他是个典型的局外人,也是有史以来最聪明的总统之一,他认为自己不需要幕僚长,结果在总统任期内自食其果。有詹姆斯·贝克的故事,讲他如何重新定义了这份工作,如何掌握其中的细微差别,如何让两党政府协调工作——尽管他自己反倒成了激烈内讧的目标。有詹姆斯·贝克的接班人小霍华德·贝克和肯·杜伯斯坦的故事,讲他们是如何将里根从“伊朗门”丑闻中解救出来的。还讲述了莱昂·帕内塔(及其副手鲍尔斯和波德斯塔)是如何修补比尔·克林顿任期内的千疮百孔,将机能失调的白宫拉回正轨,并为其连任奠定基础的。
本书中还有乔治·W.布什的故事,身为前总统之子,他极具政治天赋,但他高估了自己的执政能力——后果是灾难性的。总统自诩为“决策者”,他既没有授权幕僚长对他谏言,也没有约束好自己手下强势的顾问。而长期为他效力的幕僚长安德鲁·卡德与切尼根本没得比,后者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熟知如何进行权力博弈。这种情况在伊拉克战争爆发后将产生毁灭性的后果。小布什手下的几大顾问之间发生了激烈的内斗,以致在二〇〇三年初入侵伊拉克前上演了一出莎翁大戏,暴露出了总统和他父亲之间不为人知的嫌隙。
巴拉克·奥巴马的命运也受到了他的诸位幕僚长的深刻影响。奥巴马是肯尼迪之后第一位当选总统的参议员,作为执政新手,他明白这个职位的重要性——在当选前他特意召集比尔·克林顿的前幕僚长们开了一次秘密会议。实际上,有伊曼纽尔从旁协助,奥巴马成功地避免了大萧条的再次上演,挽救了汽车工业,并使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平价医疗法案》获得通过。然而,伊曼纽尔的继任者们就没有那么果敢了。奥巴马的法案最终未能通过立法,他未能在预算问题上达成一个大妥协,而且医改的推广也办砸了——所有这些败绩不仅归因于政治僵局,他的幕僚长也难辞其咎。然而,奥巴马的最后一任也是任期最长的幕僚长丹尼斯·麦克多诺将协助总统完善行政权力的行使,通过巴黎气候协议、伊朗核协议以及对古巴的外交开放等取得开创性的突破。不管结果如何,奥巴马和麦克多诺都会违背既定的外交政策,拒绝因叙利亚使用化学武器而对其予以报复。
至于唐纳德·特朗普——这位有史以来资质最不够的总统,他的执政前途很可能取决于他是否愿意赋权给一位能忠实地担当政治掮客的幕僚长,并愿意听取任何他可能不想听的建议。
自乔治·华盛顿以来,美国总统一直在很大程度上仰赖亲信的谏言治国。但直到近两个世纪后,才出现了首位白宫幕僚长。制定宪法的开国元勋从未设想过这样的机制。幕僚长不经选举产生,也无需认可,是否雇用和解雇,皆在总统一念之间。即便如此,在现代社会,还没有哪任总统是在幕僚长缺席的情况下有效行使职责的。
一九六八年冬,在经历了美国历史上最激烈的竞选活动之一后,理查德·尼克松钻进了纽约市一家酒店的套房。他去纽约是为了规划他的总统任期,同时跟他的敌人算账。与他同行的人,被尼克松称为“了不起的狗娘养的”以及“大行刑官”——此人即将成为第一位真正现代意义上的白宫幕僚长。
(1) 众议员,奥巴马的白宫幕僚长。——译者
(2) Chief of Staff,简称COS,又译“白宫办公厅主任”,是美国总统办事机构的最高级别官员,相当于总统的高级助理。白宫幕僚长权力极大,常被称为“守门人”“第二总统”。——译者
(3) 美国一家拥有报纸和网站的新闻机构制作的新闻节目,以讽刺网上和报纸上的文章而有很高的知名度。它评论的事件有真实的,也有虚构的。——译者
(4) The Onion, November 4, 2008, vol. 44.(指奥巴马任总统一事。——译者)
(5) 曾两度出任美国国防部长,一直被认为是小布什内阁中的著名鹰派代表人物之一。——译者
(6) 迪克是理查德的昵称。他是共和党人,三十多岁出任福特总统的白宫幕僚长,后任国会议员十年。老布什任总统后,他执掌国防部,经历苏联解体、柏林墙倒塌、入侵巴拿马、伊拉克“沙漠风暴行动”等重大历史事件。克林顿政府时期,他出任美国著名石油公司首席执行官。任小布什的副总统时,他领导反恐战争,推翻塔利班和萨达姆政权,被认为是美国最强势的副总统。——译者
(7) 意裔美国人,从政四十余年,曾任职于尼克松和克林顿政府,二〇〇九年出任中央情报局局长,成功地组织了定点清除本·拉登的行动,二〇一一年出任国防部长。——译者
(8) 共和党人、参议员,后为白宫幕僚长。——译者
(9) 里根总统的白宫幕僚长。——译者
(10) 新罕布什尔州前州长,老布什任内白宫幕僚长。——译者
(11) 克林顿总统时期的幕僚长,奥巴马任内的美国总统能源与气候变化政策顾问,希拉里·克林顿竞选团队主席。——译者
(12) 小布什总统的幕僚长。——译者
(13) 接替安德鲁·卡德担任小布什的幕僚长。——译者
(14) W.马文·沃森和詹姆斯·琼斯,有时被认为是林登·约翰逊任内的幕僚长,担任部长职务;他们没有受到博尔滕的邀请。
(15) 二〇一二年十一月九日对约翰·波德斯塔的采访。
(16) 二〇一一年九月二十六日对约书亚·博尔滕的采访。
(17) 二〇一一年七月十五日对迪克·切尼的采访。
(18) 有了约书亚·博尔滕与拉姆·伊曼纽尔的先例,二〇一六年十二月,丹尼斯·麦克多诺邀请所有在世的幕僚长到白宫,与唐纳德·特朗普即将上任的幕僚长雷恩斯·普里巴斯会面。有十位前幕僚长到场,詹姆斯·贝克、莱昂·帕内塔和厄斯金·鲍尔斯没有露面。“我们中有几位认为他必须是一干员工中的第一人,”一位幕僚长回忆起他们给普里巴斯的建议,“如果这份权力在白宫是大家都有份,你就做不成事情。”没有几个人相信普里巴斯能够应付得了特朗普或他任性的顾问们的发难。
(19) 二〇一一年八月十日对肯·杜伯斯坦的采访。
(20) 在奥运会早期,标枪比赛时选出一名公认的白痴或混球来接住标枪运动员投掷出来的标枪。也称“徒手抓标枪的笨蛋”。——译者
(21) 二〇一一年八月十一日对杰克·沃森的采访。
(22) 二〇一一年九月二十二日对麦克·麦克拉提的采访。
(23) 二〇一一年八月十一日对约翰·苏努努的采访。
(24) 克林顿第一个总统任期内的政治丑闻。又称“白水门”“白水开发公司案”,克林顿夫妇卷入其中,案件调查持续七年,并未查出克林顿夫妇的违法证据。——译者
(25) 二〇一二年九月九日对莱昂·帕内塔的采访。
(26) 二〇一一年十月十二日对安德鲁·卡德的采访。
(27) 即美军虐待伊拉克战俘事件。——译者
(28) 二〇一一年六月十四日对唐纳德·拉姆斯菲尔德的采访。
(29) 《星球大战》最成功的反派,是贯穿星战系列的灵魂人物以及带有悲剧与矛盾色彩的人物。——译者
(30) 美国著名石油公司,世界五百强。——译者
(31) Robert Hartmann, Palace Politics(New York: McGraw-Hill, 1980), 283.
(32) a bad heart,此处为双关语。——译者
(33) 二〇一一年七月十五日对迪克·切尼的采访。
(34) 二〇一三年十一月七日对理查德·诺顿·史密斯的采访。
(35) 查理·罗斯对巴拉克·奥巴马的采访。Charlie Rose, PBS, April 19, 2016。
(36) Samuel Kernell and Samuel K. Popkin, eds. Chief of Staff: Twenty-Five Years of Managing the Presidency(New York: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8), 189.
(37) 二〇一一年十二月十六日对厄斯金·鲍尔斯的采访。
(38) 幕僚长的工作可能比电视剧里演的更辛苦,报酬却少得多。乔治·W.布什的幕僚长安德鲁·卡德曾被引见给演员约翰·斯宾塞,后者在《白宫风云》中扮演白宫幕僚长利奥·麦加里。“你挣多少钱?”斯宾塞问。“十四万五。”卡德答道。斯宾塞不明就里,又回:“是每集吗?”
(39) 威廉的昵称。——译者
(40) 二〇一二年五月三日对比尔·戴利的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