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该来的总要来
黎大明来到医院大厅,走到一台自助报告打印机旁,从口袋里掏出检查单,往扫码处一放,机器“嘀”的一声,发出语音提示:“您有四张胶片和报告开始打印,请不要离开。”
黎大明,三十岁,一家自媒体公司的视频剪辑师,两年前患上脑胶质瘤,虽然是良性的,但偏偏长在丘脑深处,脑干上,想完全切除干净,不可能。一年前,做了部分切除,当时医生就说,复发是大概率的事。
胶片看不太懂,但报告单上写着“左颞叶,基底节占位性病变”,黎大明知道,可恶的脑瘤复发了。“该来的总要来。”黎大明苦笑着轻扇了自己一耳光,后悔不该赌上几乎所有的家底做了这个手术。
黎大明拿着片子去找了他原来的主治医生何琳,看了片子,何琳用笔连续又缓慢地点着面前的一张处方纸,没有说话。黎大明说:“何医生,久病成医,其实我自己也能看懂个大概,复发了,对吧?你就实话实说吧。”
何琳这才开始抬眼看他,说:“没办法,这个病的复发率就是这样。丘脑深处,连接脑干,再手术风险很大,估计下不了手术台,尽量药物维持吧,心态一定要好,争取时间能长一点。”
“乐观估计的话,多久?”
何琳稍有迟疑:“半年到一年。”何琳是个心软的医生,她说半年到一年,黎大明在心里打了个折,估计只能三个月到半年。
黎大明走出门诊楼,来到停车场,钻进他的二手北斗星,扶着方向盘愣了好半天。刚刚检查的片子和报告单还在他腿上,他拿过来,想在车内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放着,但突然又改了主意,他迅速下车,把片子扔进了垃圾桶,然后返回,发动车子。
他去的地方是一家养老院。见有客户来,工作人员非常热情,问他是来订床位的吗,要送一位老人还是两位老人?黎大明说:“我先看看。”
工作人员带着他,边走边介绍:“这一楼全是套间,适合夫妻一起入住,当然如果经济条件好,一个人也可以住。二楼呢,是小型单人间和双人间。三楼条件就不一样了,通铺,六人间的。”
来到食堂,黎大明发现到处挺干净,里面的师傅也显得很利落,露出满意的表情。工作人员从一笼刚刚蒸出来的热气腾腾的馒头里取出一个,递给他:“您尝尝,自然香,别看馒头又白又软,我们师傅靠的可是技术,为了老人的健康,在这里,什么增白剂、柔软剂一丁点都不加。”
他咬了一口,点点头:“二楼那种普通单间多少钱?”
“一个月四千。一年四万八。”
“一次性交十年的费用是否有优惠?”
“一次性交十年的?”工作人员惊讶地看着他,想了一下说,“按我们的规定,是可以打九折的,我们这里有连续交三年、五年的,一次交十年的没有过,等我问一下领导再给你答复。不过有一件事我刚才忘记说了,入住人必须有亲属担保,否则就算有钱也不行。”
“直系亲属吗?”黎大明问。
“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儿媳妇和女婿都可以做担保人。”
“哦。”黎大明若有所思。
工作人员把黎大明带回办公室,听说这个客户有可能要连交十年的费用,瘦成闪电的中年女院长亲自接待了黎大明。
“一定要有担保人吗?”黎大明问。
“是的,入住需要担保人,而且担保人至少两个月来一趟。”女院长肯定地说。
“为什么必须有担保人?”
女院长看了看他,说:“我们的责任是替儿女尽孝,如果没有个担保人,我们就真成儿女啦,所以,哪家养老院都要担保人,不信你挨个儿去问。”
“照顾一下嘛,我是特殊行业,不能当担保人。”黎大明恳求说。
女院长表情惊讶:“什么特殊行业?安全局的?我们还从来没遇到这种情况。”
黎大明表情神秘:“保密。”他掀开了一边的假发,露出光头,低声说,“看见了吗?我戴的是假发,就是为了不暴露身份。”
“你已经暴露了呀,你一进门我就看出来你戴的是假发,你的假发是今年网上最流行的一种,和我老公是同款。”女院长呵呵笑起来。
黎大明也笑了:“真有缘分,看在对头发审美一致的面子上把价格给降一降?担保人也给免了吧。”
女院长说:“你要真是一次交齐十年费用,价格好商量,但担保人是必需的。”
黎大明起身告辞,说:“那我再考虑一下吧。”
女院长追到门口:“你要是真当不了担保人,你老婆担保也合适呀,你这个岁数,应该有老婆吧?”
“有,有一打,就是都还没领证。”黎大明一边说一边发动车子。
感觉被戏弄了,女院长气得大骂:“捣什么乱?你这人脑子有病吧?”
可不是吗?自己的脑子不但有病,还是治不好的大病,黎大明把手伸出车窗,对愤怒中的女院长竖起了大拇指:“你——猜——对——了。”说完便绝尘而去。
黎大明十五岁时,母亲去世,父亲老黎以前的职业是一名厨师,为了儿子一直没有再婚。黎大明上高中时成绩一般,大学读的是二本院校,计算机专业。老黎希望他毕业后在大企业找份稳定的工作,或者考个事业编制,可黎大明偏不听老黎的话,说找工作一定得是自己喜欢的。毕业后,黎大明做过医药代理、房产销售、婚礼策划,后来又辞职和两个朋友一起成立一个自媒体公司,拍一些短视频卖给大的网络平台。虽然赚钱不多,但黎大明自我感觉良好,老黎总说他不靠谱,就在父子俩为以后的方向争执不下时,黎大明查出了脑胶质瘤。为了筹集手术费,黎大明只得从公司撤资把大部分的股份转让给了其他人,老黎也卖了老家的房子,来到城里。手术后,因为要定期复查,父子俩在医院附近租了一套小房子居住,黎大明回原来的小公司担任视频编辑,老黎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
回到家中时,老黎不在家,黎大明轻车熟路,把各个药瓶打开,准确地从每个药瓶倒出规定数量的药片,一次吃了一大把。
喝完水,他从口袋里摸出来一张名片,开始对着名片打电话。
“一颗肾,能给多少钱?什么,才五万?可是我私下问过,买一颗肾要几十万。”
对方说:“买和卖能一样吗?你知道我们要担多大的风险吗?杀头都是可能的!就这个价,你爱卖不卖。”
“这么黑心,杀你的头也不亏了。”
对方生气:“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呢?”
“对黑心的人没有好听的话。”
“在和谁打电话呢?什么黑心不黑心的?”门外传来开门声,老黎买菜回来了。
黎大明赶紧挂了电话,说:“推销股票的,前几天被人拉进一个炒股群,然后就不断接到这样的电话,都是骗子。”
老黎说:“不理就行了,怎么还和人吵起来了?”
黎大明不想继续编,便问老黎都买了些啥菜。老黎得意地说:“我买到红薯叶了,一个郊区老奶奶自家种的,刚到市场几分钟就被抢光了,我正好赶上。等会儿给你做红薯叶饼,几年没吃过了。”
老黎又说:“还有,给你说件事,小区对面的饭店要招聘厨师,我下午去问问,我这个年龄的要不要。”黎大明鼓励老黎:“好啊,只要累不着,可以试试。”几个月之后老黎的状态,是黎大明不得不去想的一个问题,也许有份工作能填充一些老黎内心的空荡,少一些煎熬。
“那我现在就去问。”得到儿子的支持,老黎乐不可支,翻箱倒柜想找一件穿在身上能显得年轻一些的衣服。
黎大明笑他:“打扮那么漂亮干吗?你又不是去跳广场舞,要吸引老太太,带上你的一级厨师证,我确保你干上一周试用期,没有任何问题。”
“对呀,我怎么把这个忘了。”
找到了证件后,老黎到底还是换了一件衣服,又对着镜子照了半天,然后信心百倍地应聘去了。
确认老黎已经走远,黎大明给自己现任职公司的负责人,他的好哥们儿展翔打去电话,告知自己病情复发,不能继续上班了,让他重新找人顶他的班。和展翔煲了一阵电话粥之后,黎大明正打算睡个午觉,病友李展打来电话,邀请他一同去参加一个病友会的活动,黎大明不想浪费越来越少的时间,便一口回绝:“一定是哪一家药企主办的,目的都是做广告,给自己宣传,这种活动没意思,我不去。”李展说:“出去热闹一下总比在家闷着强,调节一下心情嘛,关键是药企参与主办,人人有礼物。我已经在路上了,五分钟后,车到你家楼下,不让你多走一步。”说完,没容黎大明发话,便挂了电话。
“你绑架呀。”黎大明对着电话大吼,无奈已是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