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何为死亡?
1989年4月15日,利物浦足球队要在英格兰足总杯半决赛上与诺丁汉森林队比赛,地点在谢菲尔德星期三俱乐部的希尔斯堡球场。拥挤缓慢的交通导致许多利物浦队的球迷迟到,于是在开球之前,好几千人还滞留在场外,他们焦急地想要入场。警察就打开了一组大门,大门通向水泥梯台的中段,这里本来就已经够拥挤了,观众都想站着看比赛。梯台和球场之间装有高高的铁护栏,以防止有人跑到赛场上去。这些屏障太过结实了。于是当后来的观众冲向看台后面的时候,前面的球迷被推挤,压在了护栏上面。最终这场事故导致96人死亡,766人受伤。
托尼·布兰德是一位18岁的利物浦球迷,他和两位朋友一同前来观赛。他的肋骨被压断了,肺部被刺穿,这中断了其大脑的氧气供应。缺氧对托尼的高级脑神经中枢造成了严重的和不可逆转的损害,使他陷入持续的植物人状态,他无法看到、听到或感触到任何事物。但他的脑干却依然运作着,维持着其心脏、呼吸和消化系统的运行。从当时的法律视角来看,这意味着他还活着,尽管毫无康复的希望。只要他通过一根管子进食并获得医疗保障,他的身体就能在接下来的许多年里一直存活下去。托尼的医生和父母都认为,继续这样的医疗护理毫无意义,因此人工喂养和其他维持他身体存活的措施都应该终止。但是他们担心这样会构成刑事犯罪,特别是在一位法医说在他看来拔掉进食管就意味着谋杀之后。这个案子被送到高等法院以寻求司法意见。
在斟酌了该案所提出的道德和伦理问题之后,法官们同意:
责任医师可以完全合理地做出推论,为了维系安东尼·布兰德[1]的生命所采取的侵入性医疗措施继续下去并无肯定的益处。有了这样的结论,他们就既无权力也没有义务继续此类治疗。因此,即使终止此类治疗,他们也不会背上谋杀的罪名而担负罪责。1
1993年3月3日治疗停止了,托尼当时年仅22岁。
足球场那些致命的固定屏障后来被拆除了,场地也被改造成全座席体育场,危险的梯台被拆掉了。而与希尔斯堡有关的诉讼还在继续。问题在于:托尼·布兰德在死亡之时究竟是多大岁数?18岁还是22岁?他是死于事故当天的伤害还是因放弃治疗而死的呢?
死亡曾经被定义为呼吸和心脏跳动停止。为了判断一个人是否还活着,人们可以将一面镜子摆放在此人的鼻子下——来查看镜面是否起雾——以检测非常浅表的呼吸。或者,如果一个人还活着的话,一束光照射到其双眼中会引起其瞳孔的收缩。压迫甲床会引起疼痛和某种反应,把生洋葱放在鼻子下面也会让人醒来。大小便的排空也被视为一个坏的信号。还有一些更古怪的方法被用来判断某人是否死了,包括“往嘴里倒醋和盐或者热的小便”、“在耳朵里放些昆虫”以及“用剃须刀片划破脚掌”。2掐乳头也曾是一种流行的办法。
但这些方法没有一个是万无一失的,这使许多人对被活埋怀有极度恐惧。这倒不完全是非理性的担忧。在明显的活埋事件被爆出超过100例之后,伦敦预防过早埋葬协会于1896年成立了。这就为进行相关改革造出了声势,这样的改革要确保入土者确实已经死亡。一种颇受欢迎的避免悲剧的方法就是使用安全棺材,这种棺材里面有一根拉绳,尚存活的人可以从棺材里面拉动警铃。
尽管设计各异的安全棺材生意兴隆,但尚未有记载说有被活埋的人因为使用了安全棺材竟从坟墓里重见天日了。鉴于焚化之后再复活绝无可能,火葬而非土葬倒是一种可能的替代办法。但是教会和习俗传统强烈反对火葬,因此直到1884年火葬才在英国合法化。
失误也可能单纯因为搞错身份就会发生。2012年,一位巴西来的41岁洗车工出现在他自己的守丧仪式上。此人名叫希尔韦托·阿劳霍,被谋杀的人其实是他的一位工友,只是此人相貌看起来很像他。警方找来阿劳霍的兄弟到停尸房辨认尸体,结果他这位兄弟竟然搞错了。当阿劳霍从一位朋友那里得知关于他本人的葬礼之后,他觉得必须出面向大家澄清棺材里的人不是他,这才有了上面的戏剧性场面。3
急救课程教人在有他人心脏跳动或呼吸骤停之际,比如在溺水之后,如何实施心肺复苏。在这种情形下,你要不停地给这个人做心肺复苏,一直持续到专业医疗人员到达并接管此事。有许多人错误地断定某人已死,于是过早停止了口对口人工呼吸或胸部按压。其实没有受过医疗培训的人,根本无法判断某人是不是已经死了,甚至当你确定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之后,你也无法判断。口对口人工呼吸或用手按压心脏部位仍然能够保持大脑存活。
现代的死亡定义是以脑死亡的概念作为核心的,而不是以呼吸、心跳以及对疼痛的反应停止或者瞳孔放大为核心的。只有在缺氧持续了足够长的时间,造成了不可逆的脑损伤后,失血过多或者不能呼吸才会引起死亡。这一过程一般需要6分钟。大脑是人的意识和思想的基础,因此它是唯一不改变自我认同就无法进行移植的器官。脑死亡可以被定义为神经元活动的不可逆的终止,而以不可逆的昏迷、无脑干反应和呼吸停止作为判断指标。4急救者显然无法诊断脑死亡,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不应当过早停止实施心肺复苏。
这条原则有一个罕见的例外,那就是万一某人脑袋与躯体分了家,这时哪怕是一位差劲的业余医疗人士也能够自信地得出结论说,这位病人已经去向造物主报到了。但是在法国大革命期间有记载说,在断头台上被砍下来的一颗脑袋明显能够存活大约10秒。5
那为什么是脑干而不是大脑的其他部分被挑出来作为死亡的判断指标呢?脑干位于大脑底部的中心位置。运动和感觉神经元穿过脑干联系着上脑和脊髓。它协调着大脑向身体发送运动控制信号,对意识警觉和激发过程来说是必要的,并且控制着像呼吸、血压、消化和心跳频率这类基本的维生要素。如果脑干功能失常,人就会没有意识,或者不能维持基本的身体功能。有10条重要的脑神经直接与脑干相连。因此脑干的活动可以通过观察由这些脑神经作为中介的种种反射活动是否正常来搞清楚。举例来说,眼睛中的瞳孔应该对光亮或黑暗的刺激做出收缩或扩张的反应,触碰眼中的角膜会引起眨眼动作,将头快速从一侧转向另一侧将引起眼睛的转动,戳小舌会引起作呕或者咳嗽反应。所有这些反射活动只要脑干正常就能发生,并不需要它处在有意识的控制之下,所以仅是想想并不能让你的瞳孔放大或者缩小。脑死亡可以通过使用磁共振成像(MRI)技术检查到大脑内部没有血液流动来加以确认,通过使用脑电图探查到脑电波活动停止也是可以的。
使用脑死亡和脑干活动来判断某人是生是死也不是没有问题的,因为大脑有明显分区。如果有些部分还在运作,另一些部分不行了,那该如何?如果一个人处在有意识和完全没有大脑活动两者的中间状态,那么判定生死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昏迷是一种无法被唤醒的意识状态。在这种情况下睡/醒循环失灵了,而身体不会对语言或痛苦这样的刺激产生回应。意识要求大脑皮质和脑干功能正常。大脑皮质承担语言、理解、记忆、注意、感知等高级思想功能。导致昏迷的可能诱因包括醉酒、中毒、中风、脑外伤、心脏病发作、失血、低血糖,以及其他许多情况。在遭遇这些损伤后,人体进入昏迷状态,使自身有机会复原。昏迷也可以是利用药物促进脑损伤的康复而故意造成的。昏迷通常持续几天或几个星期,尽管病患也可能要到多年后才会康复。
处在植物人的状态中,有些人是清醒的,但并无知觉。这就意味着他们可以有基本的机能活动,像睡觉、咳嗽、吞咽和睁眼,但是没有更多复杂的思想过程。他们不会用视线追随移动的物品,也无法答话或者表现出情绪。这有可能是脑损伤造成的,也可能是存在像阿尔茨海默病这样的神经退化情况。6从长期的植物人状况中康复的可能性是很低的。
闭锁综合征是一种可怕的病,病人除了眼睛外身体其他部位无法有任何运动,但他们依然有意识。尽管唑吡坦这种治疗失眠症的药物已经显示出一些促进康复的潜力,但这种病一般还是无法治愈的。7在最糟糕的案例中,病人甚至连眼睛都无法转动。这种情况的原因就在于脑干有损伤,而不是上脑(包括大脑皮质)有损伤。它很容易被误诊为昏迷,但是病人的体验完全不同,因为他们清醒而无助。彻底的闭锁综合征可以利用现代脑成像方法加以识别。举例来说,如果我们让某位闭锁综合征患者想象一下打网球,那么显示器上他的大脑的某个特定部位就会变亮。
判定患有这类疾病的人的生存状态是一个持续而艰难的辩论主题,涉及法学、伦理学和医学。托尼·布兰德的死亡判定只是这一类棘手问题的一个实例。
[1]此即上文的托尼·布兰德。——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