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锡耶纳的天启四骑士
许多人死去，所有人都以为这就是世界末日。
——格拉索的阿尼奥洛·迪·图拉（Agnolo di Tura del Grasso），
《锡耶纳的鼠疫：一部意大利编年史》，1348年
在法兰克人、哥特人、萨克森人以及其他的入侵者将西罗马帝国摧毁600年后，他们的领地已然发展成为我们今日依然能够辨识的国家：法国、英国、西班牙和德国。在公元1000年至1300年间，这一地带的气候变得温暖，森林被伐倒并转化为农田，城市纷纷建立起来，耕作方式也得到了改进。纸张、指南针、风车、火药和眼镜这些新的发明，以及更好的船只和机械钟表等驱动了经济和贸易的增长。在更多财富的资助下，许多新的大学、辉煌的哥特式大教堂，还有文学和音乐涌现出来。饥荒依然时时发生，但是由教士、战士和劳工构成的中世纪三层社会结构却依然坚如磐石。直到14世纪40年代黑死病灾难性地冲击欧洲之时，这一切才抵达崩溃的边缘。
1347年时，锡耶纳还是意大利中部最富庶和最美丽的城市之一，它的繁荣建立在放贷、羊毛贸易和军事力量的基础之上。此时若有客人造访此地，应该会对政府所在地共和宫以及一座修建中的宏伟大教堂过目难忘，按照在建工程的设计思路，这座教堂的建筑规模还将扩大一倍以上。到了13世纪时，锡耶纳已经可与佛罗伦萨比肩。佛罗伦萨坐落在锡耶纳北边30英里[1]处，这个城市共和国的规模正稳步扩张着，它是锡耶纳的强大竞争者。
格拉索的阿尼奥洛·迪·图拉是一名鞋匠兼收税人。他根据自己的观察，参考公共档案和个人经验，写作了一部编年史，记载了1300年至1351年的锡耶纳史事。当时的鼠疫曾是祸害人间的最致命的疾病，而这部著作中的相关记载是当时诸多记载中最好的之一。
鼠疫是1348年1月通过比萨的港口传入托斯卡纳的。它历经两个月逆流而上传播至佛罗伦萨，然后一路向南抵达锡耶纳。迪·图拉告诉读者：“[1348年]5月锡耶纳开始有人死亡。这真是残忍而又恐怖……受害者几乎立马就死掉了。他们的腋窝和腹股沟下面会肿起来，正说着话人就倒下来死掉了。父亲抛弃孩子，妻子不要丈夫，手足情断。”1
大规模的死亡让正常的基督教葬礼无法举行。找不到人来埋葬死者。遗属不得不将他们的尸体丢到沟渠或者运至大坑，埋葬的时候也常常没有神父主持仪式。可怜的迪·图拉失去了所有的孩子：“而我……亲手埋葬了我的5个孩子。有的尸体因为上面覆盖的土太薄，被狗拽了出来，整个城市到处都是被啃过的尸体。没有人为死亡哭泣，因为大家都在等死……药物或任何防卫措施都毫无作用。”
迪·图拉估计仅仅5个月锡耶纳城和近郊就有3/4的人口死亡，死者达到8万人，整个社会都崩溃了：
那些幸存者就像发了狂，基本失去了感情。高墙大院之类的豪宅大多遭到抛弃，目之所及，锡耶纳地区现有的所有银矿、金矿和铜矿上都没人了；在农村，死掉的人更多，许多土地和村庄遭到荒弃，到处都阒无人烟。狼群和其他野兽啃食被草草掩埋的尸骨，这样的残酷情形我更是不愿多写了。锡耶纳城看起来像没有居民的空城，因为在城中找不到一个人。然后待到疫情稍稍有所缓解，所有幸存下来的人就纵情享乐：修士、神父、修女以及世俗男女都尽情享乐。没有人为大肆挥霍和赌博活动感到担忧。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富有，因为自己已经死里逃生，将人生重新把握在手中。2
锡耶纳的疫情故事和阿尼奥洛·迪·图拉的证言将疫病所造成的浩劫生动地展现出来。尽管黑死病是一种极端的例子，但自从人类开始从事农耕并住进城市以来，算起来在这过往的数千年里，由各种传染病所造成的突然死亡本来就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谢天谢地，现在这种情况已经十分罕见了。尽管我们对流感、肺炎或者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抱有合情合理的担忧，但它们的威力却远比不上霍乱、天花或者鼠疫。不过锡耶纳历史的细节中还揭示了死亡的其他两个主要诱因，那就是饥馑和战争，这两个问题在很大程度上也已经被现代人克服了。
1346年托斯卡纳收成不好，冰雹又摧毁了来年的庄稼收成。3饥饿、营养不良的人从乡下跑到城市里来，寻找食物、工作和救济。随着疾病在拥挤、肮脏的社区间迅速传开，他们的生活状况将加重黑死病的影响。饥馑主要是通过促进传染病的流行和加剧传染病带来的威胁造成死亡，所以说，鼠疫原就是在锡耶纳经历了两年的饥荒，正当最脆弱之时来袭的，无怪其竟如此之凶猛。
意大利城邦国家的强大邻国，像法国、西班牙还有奥斯曼帝国，经常互相攻袭。战争在意大利和欧洲其他地方都是地方性难题。不过意大利的战争并不是以自己的公民作为兵源，而是使用雇佣兵作战，这些人参与围城，靠掳掠果腹，蓄意破坏敌境的庄稼、牲畜和建筑，让农民陷入赤贫和饥饿。军队还利用鼠疫，专门等城市里恶疾暴虐之时，前去攻占它。
在注定不幸的14世纪40年代之前，锡耶纳在数百年的战争中大体上比较成功，还将城邦扩展到了海岸。鼠疫给一切来了一个急刹车。工业、建筑、农业和政府直接停止运行了。待到该城政治活动勉强恢复的时候，市政委员会的规模缩小了1/3，因为太多的城市精英死掉了。高草蔽野，茂林侵田，托斯卡纳到处是被遗弃的建筑，一片鬼城模样。41355年，统治锡耶纳68年的寡头体制被推翻了，这导致接下来一个世纪政府不稳定局面和革命反复发生。5收不到款的雇佣兵团体掌控了乡村，到处恐吓劫掠。利用这一新的形势，竞争对手们开始蚕食锡耶纳。1555年这场战乱终于到了尽头，共和国向西班牙的腓力国王投降，而腓力则立马将锡耶纳交给了与它积怨颇深的竞争对手佛罗伦萨。直到20世纪，锡耶纳的人口才回升到鼠疫之前的水平，不过这也是它那美丽的中世纪城市中心风貌得以保存的原因之一。那座大教堂则一直没有完工。
长此以往，瘟疫、饥荒和战争加之死亡本身，成为中世纪基督教传说中带来末日浩劫的四大“天启骑士”。今天人们的死亡原因与当时完全不同，主要是心力衰竭、癌症、中风和痴呆。曾几何时，不论身份或者年龄，任何人都有可能被疾病或者暴力击倒并死去，一茬到两茬歉收就会造成饥荒，而如今，许多国家竟然不是因粮食匮乏而受害，反而是被食物过剩困扰，60岁之前死掉就会让人觉得这人死得未免太早了点儿。历史上人类生活方式所发生的变化不胜枚举，而这一点也同样反映在人类死亡的方式中。本书就是要揭秘这种变化是如何发生的。
现代世界中最主要的死亡原因有哪些呢？2016年一共有56 873 804人死亡。这些人中有些是因为恶性肿瘤死在了医院的病床上，他们死前用吗啡来止痛，还有亲友相伴最后一程。许多人则是因为得了传染性疾病，其免疫系统无法击退致命的微生物。另一些人则是因为先天缺陷、基因异常或者产伤，所以在出生之后只勉强活了几个小时。还有人是因交通事故、溺水或是火灾而丧失性命。也有一些人用武器或者药品自我了断，自以为结束了一切尘世烦扰。目前来说，全球致死率最高的因素是冠心病，我们一般就简单称之为心脏病发作。中风是排名第二的致死因素。接下来，就是肺病，包括肺气肿和肺炎等。致命的癌症则分成多种类别，但是如果把这些分类都归拢一下，癌症致死的人数就可以与心脏病相提并论了。
目前这样的情况，即人们主要死于像癌症这类非传染性疾病，是一种全新的局面。为什么人类的死亡原因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呢？因为我们这个物种已经进化了，回望当年，人类曾以小群体的方式在危险而暴力的世界中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中，许多人死于事故或者遭遇其他人的毒手。农业和最早一批政权的建立带来了安定，但同时也使人们付出了可怕的成本：为了让绝大多数人存活下来，人们必须终生投入艰苦繁重的单调工作，同时还要承受慢性营养不良这样的代价。此外，人类在数千年间与动物发生密切接触，这就意味着许多致病生物跨越了物种屏障，给我们带来了新的疾病，并由此引发了人类瘟疫。人口密度高和缺乏卫生措施导致疾病不断流行，于是传染病竟成了人类的头号死亡原因。
对抗传染病的成功缘于对传染病发生过程和原因的了解。传染性的微生物会传播疾病，这一发现直到19世纪晚期才最终被世人接受，进而推动了不受致命微生物、害虫和寄生虫污染的干净的水、住所和衣物的供应。一些人把对传染病真实原因的了解与科学方法相结合，给人类带来了疫苗和药物研发计划。结果自19世纪中叶之后，传染病的发病率出现巨幅的下降，同时人类的预期寿命则不断延长。
尽管随着预期寿命的延长，心脏病、中风、肺病、糖尿病和癌症的影响必然会变得更加突出，但人类生活方式的变化也诱使了这些疾病的发生。现在我们吃得太多了，特别是吃了太多垃圾食品，还有滥用药物、吸烟、酗酒以及逃避锻炼等不良习惯。不过人类的寿命还是延长了，这又导致了神经系统变性疾病日益流行。类似帕金森病、阿尔茨海默病以及其他形式的痴呆在老年人中变得司空见惯了。
在仔细研究了人类当前生存与死亡的种种方式之后，我们也要展望未来，着眼人类将如何进入下一次医疗保健革命。在这样的一场革命中，我们可以使用像干细胞、器官移植、基因改造这样的新科技，应对更多目前造成人类死亡的因素。因此，本书对人类死亡的种种原因以及人类如何克服其中许多死因的描述，既与医学知识之增长和社会组织之改善有关，也体现了人类的成就、对未来的展望和对美好前景的期许。
[1]1英里约等于1 609米。——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