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栖雪
寒冷是困囿不住我们这些孩子的,我们奔跑在雪野上,呼出大团大团的白气。
记忆中的第一场雪紧拥着童年,就像是一个圣洁的开始,牢牢地占据着岁月的一端。我还记得,当黑色的眼睛与白色的雪相遇时的欢喜心情。我家低矮的草房,整个村庄,都躲进了雪的怀里,温柔地沉默着。
雪紧跟着季节的脚步,走过时间的风,走过清亮的目光,一生都走在通往消融的路上。雪以最美的姿态莅临,把秋留下来的荒芜和萧瑟悄悄覆盖,忠诚地守护着村庄的秘密。当春天的手把冬的一页翻过去时,那些秘密便苏醒了,农田的欢欣,河流的笑声,候鸟的歌唱,人们的忙碌,大地的生机,一一铺展成活色生香的眷恋。
每一年都有近半年的时间与雪纠缠着,所以,雪也占据了我半生的时光。许是生命中的雪太多了,就渐渐地被忽视,成为一种背景,而在这背景中生长着的,似乎才是吸引人目光的。“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每当读这首诗的时候,我便想,除了那枝早绽的梅,会有人注意到深深的雪吗?老家的大平原上,没有梅花,甚至连松柏都少见,冬天是素淡的,可是单调的雪,却总是在回望里有着意想不到的斑斓。或许斑斓的并不是雪,而是一种心情,一种情感。
冬天的雪不会败在阳光下,雪和阳光反而融洽和睦,辉映成一种能指引回忆的光。寒冷是困囿不住我们这些孩子的,我们奔跑在雪野上,呼出大团大团的白气。在这天地间灵动着的,除了我们,除了跟着我们的狗,还有忽栖忽飞的成群的麻雀。雪宽容地忍受着我们的践踏,我们很难在雪地上留下可以度过整个冬天的足迹,就像在一张经常笑的脸上,很难留下长久的泪痕。
其实我并不是如何喜欢雪,只觉得它是一种很自然的相伴,就像檐下的燕子,就像满地的庄稼,就像穿堂而过的夏天的风,就像身边的亲人。那时更是不懂诗词,不知道和雪有关的意境,哪怕是一夜的暴雪过后早晨推不开门,哪怕是面对茫无边际的雪原,哪怕是看着大片的雪花纷纷扑落下来,我也只是惊叹一句,好大的雪啊!
不过雪确实给了我们很多的乐趣,就像那个阳光淡淡的下午,我在南园扫出一小块空地,撒上粮食,支上圆笸箩,拴上长绳,躲在墙后等着自投罗网的麻雀。那份渗透着希望的等待,早已稀释了寒冷。只是那个下午运气特别不好,连脚下的雪都忍不住呻吟了,却依然没有麻雀落进去。麻雀们穿着厚厚的袄,站在高高的杨树枝上,或飞上墙头,或落在院子里,倏聚倏散,对我的陷阱视而不见。阳光不知何时隐去,最后一丝耐心耗尽的时候,开始飘起大雪来,我便扔了手中的长绳,跑回房,坐在滚热的炕头上,抚着酣眠的猫,看大朵大朵的雪花争抢着扒着窗子往屋里窥视。
这时候房门开了,寒风拥着父亲走进来,还有趁隙而入的雪花。父亲一边扑打着赖在身上的雪,一边笑着说:“又赶上一场大雪……”风雪没能阻住父亲奔忙的身影,他可能是在那条路上留下过最多脚印的人,虽然那些脚印被新的雪覆盖,被岁月的尘埃覆盖,但在我的心底却从不曾消散。就像父亲进门的笑声,每一次都轻易地温暖了许多心情。隔窗望出去,风和密集的雪花已回旋成天地间的浓雾,把目光纷纷搅碎。有时候雪还会跑进院子,猪圈、鸡鸭鹅舍、狗窝都被雪掩埋着,只剩下一个出口。禽畜们悄无声息,只有花狗摇着尾巴钻出来,眯着眼在我身前身后乱转。
在这个巨大的冬天,在每一个巨大的冬天,村庄、人们、院子里的精灵们,都在与雪相依共存。不是这一切离不开雪,而是雪离不开这一切。只有时间是固执的,它一次次打败了执着的雪。我承认我并不是离不开雪,可我也必须承认,雪赋予了我一种不一样的生活,一种无可替代、不可复制的心境。所以,即使有一天离开了雪国,也离不开那种心境。
那场雪也许是夜里停的,早晨的时候,我踩着一地的光和雪,踩着禽畜们的脚印去南园。我的那个陷阱还是完好的,圆笸箩下的雪极少,仔细翻看,那些我撒下的粮食却不翼而飞。几十只麻雀蹲在高高的积雪的枝上,歪着头不停地嘲笑。阳光把我的影子扔进雪的怀里,我和大地紧紧相偎。
就像今天,走在一片清泠之中,一直飘着的雪,给我捎来了遥远的消息。原来,岁月深处的那一场雪,就如那群麻雀偷走粮食一般,已不知不觉偷走了我半世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