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沉默之声
我在伍德斯托克公园的长椅上打盹,一个瘦高的男人过来坐到我旁边。他一言不发。我瞥一眼,马上认出了他是谁。因为我包里装着一本他写的书——《沉默》,上面有他的照片。
他叫约翰·凯奇。
伍德斯托克曾因1969年举办伍德斯托克音乐节而闻名于世。那一届音乐节的主题是“和平、博爱、反战、平等”。口号是“要做爱,不要作战”。将近50万人聚集在一个农场里,狂欢三天三夜。民谣和摇滚巨星,轮番上台演唱。大暴雨也来助兴。疯狂的青年人冲进雨中,在泥浆中载歌载舞……
我来伍德斯托克,音乐节是一个原因,凯奇是另一个原因。凯奇最著名的《4分33秒》就是在这里诞生的。1952年8月29日,大卫·都铎在钢琴前静坐了4分33秒,演奏出了约翰·凯奇的——《无》。观众听到的是该时段内发生的所有声音,唯独没有钢琴声。
我看一下表,闭上眼睛。
我谛听着:风声、汽车声、小孩嬉闹声、鸟叫声、脚步声、咳嗽声、衣服窸窣声、口哨声、狗叫声……要坚持4分33秒,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样,我就等于听了一次《无》的演奏。
之后,他忽然开口说:“你接受过精神分析吗?”
“没有。”我说。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样一个问题,难道我看起来需要精神分析吗?我说在中国,没人接受精神分析。
“我也不接受。”他说,“里尔克的一个朋友建议里尔克去做,里尔克说:‘我相信他们会驱走我的魔鬼,但我担心他们会冒犯我的天使。’我去找过一个精神分析师,他说他会帮我厘清思路,这样我就能写出更多的音乐。我说我已经写得太多了,不需要写更多。就这样,我再也没去见过精神分析师。”
能遇到约翰·凯奇简直是奇迹,我对自己说,不可错过交流的机会。于是我尽量不让他沉默,让他说出更多。
他看我是东方人的面孔,就说:“铃木大拙博士说东西方人的思维是有差异的。西方人的思维中,事物都互为因果关系;东方人的思维中,人们更倾向于把握此时此地发生的事情。”
尽管我不认可铃木大拙的这一观点,但我不想就此展开讨论。他是音乐家,我们应该说点和音乐相关的话题。
我问起他《4分33秒》的灵感来源。他狡黠地笑一下,似乎在说,我猜到你会问这个问题。“我写过一篇关于劳申伯格的文章,”他说,“首先是白色绘画,随后是我的沉默篇章。”
“您如何看待结构?”
“结构没有生命就是死的。但是生命没有结构就不可见。”接着,他又补充说,“结构是通往‘无’的桥梁。”
“您如何看待方法?”
“关于方法,我所知道的只是,在我不工作时,有时我会认为自己懂得一点方法,但在我工作时,显然我什么方法都不懂。”
这让我想起圣奥古斯丁的名言:关于时间,你不问我,我很清楚,你一问我,我就不知道了。
他又说:“必须进行创造:所有技巧被遗忘后,你就会发现技巧。”
“先生,您正在做什么?”
“我在打破规则,甚至是自己的规则。”
……
临告别时,约翰·凯奇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带橡皮头的铅笔,送给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他指着橡皮头说,“这一头比那一头更重要。”橡皮是用来擦除的。我明白他的意思,删,比写重要。嗯,我记住了。
……我睁开眼,座椅旁边空空荡荡,望向四周,没有瘦高男人的身影。我大概是打了个盹儿,梦到约翰·凯奇了。
我伸开手,手中的铅笔是哪儿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