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向中缅联合扫毒大会南场进发
皮卡车已经爬完坡,在没有坡度的土路上前行,突然出现一个处于两个平缓、低矮山头之中的垭口,前面的景象让我吃了一惊:盛大的现场会会场到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中缅联合扫毒行动现场会在这里隆重召开。
短时间内不会淋湿人。我看见中国勐阿口岸边防检查站的十来个战士在路边站成整整齐齐的一小排,看样子正在迎接车队的到来。突然,前面开道的警车麻利地往旁边一闪,停在了一边。车队继续往前走,经过边防战士时,他们齐刷刷地举手敬礼。然后,车子开上了钢架大桥,桥下是混浊的南卡河,这是中缅两国在这一地带的界河。
对岸路边的坡脚下立着一块巨幅宣传画,深蓝色的底版上有联合国图标,有一些建筑物,右下角的图标是一个向上摊开右手掌讲话的西方老头,左边的建筑物前面是佤邦的两个领袖人物,其中一个伸着左手高高地指向前方,好像是在告诉那另一个人:“瞧,我们佤邦的美好蓝图就在那里!”画的正中有一句中国汉字写的口号:“加强国际合作,发展替代种植,铲除毒源。”它的上边是一些缅文,下边是一些英文,肯定是这句口号的另外两种文字版本。
车子很慢地行驶在桥上,对面的桥头边站着几名抱着冲锋枪的士兵。坡路上停着一辆皮卡车,驾驶室顶上装着警灯器,小小的车斗里站着两名穿着军装、背着冲锋枪的小伙子,当时我以为是军队里的战士,后来才知道那是邦康警察局的警察。他们的军人和警察,制服和配备的武器好像都是一样的,只能从臂章和帽徽上缩写的英文字母中进行区分,外人很难分辨。我想,那就是我们新的开道车了。
过了桥头,车停下了,有人端着竹编的小筛子过来,里面装着两样东西,一样是蓝色的纸质临时车号牌,一样是红色的封塑“贵宾证”。他们走到我们的车前,把临时车号牌贴在车前玻璃上后,用跟我们一样的云南方言问:“你们有几个人?”回答有3个,一个人就递进来3个“贵宾证”。
有一些车停在桥上,有几辆还在桥那边呢。那边桥头上有两个由口岸办公建筑物组成的“中国”两个巨型汉字,这是一个特殊的标志,字的背后就是中国。我知道车一下子走不了,就跳下车去拍照片,还好,还能拍下来。
耽搁了好一阵子车队才又动起来,跟着新的开道车在弹石路面上爬坡而行。这时雨突然又大起来,我看见开道车上的两名佤邦警察穿上了雨衣,而路边上不时出现的三三两两抱着或背着冲锋枪的佤邦士兵却眼巴巴地立在雨中,还得一板一拍地向我们敬礼。
不一会儿,我就看见路两边的树林中出现了零星的石棉瓦顶平房。再往前走就上了水泥路面,房屋也开始多起来,凭感觉,我们正在进入邦康城。城中房子建得比较杂乱,最高的楼好像只有三层。除了背枪的人很多,制服不一样外,其他的好像跟中国那边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这里距离勐阿只有2公里。
我看了一下车上的仪表盘,这里的海拔有600米。车子开得不快,几分钟就从邦康城中穿了出去,没有停留,立即开入盘山公路,向山上爬去。路的坡度相当陡,路面又变成了弹石路面。雨又小了下来,但四周的雾气越来越浓重。这时除了我们的车队,其他的车辆也多了起来,全都挤在窄小的弹石路上吭吭哧哧地往坡上爬。海拔很快就升到了900米,然后是1200米。我想,我们有可能是要直接开进罂粟地里面去。
但是,这里一路上除了大山和把大山包裹起来的雨雾外,什么也没有。绕着高大的山体爬了老半天,海拔升到了1500米。前面的路上停着很多车,好像是发生了严重堵车的样子,我们的车队不得不停了下来,因为路太窄了,不可能从旁边绕过去。路上全是车,轿车、小货车、大货车、中巴车、皮卡车、拖拉机……看不到尽头,因为尽头不是在雾中就是在山林里。这时的时间差不多是午后一点半。
在这里,我终于看见路坎上方有一小块罂粟地,里面的罂粟绝大多数都干枯了,只有少数个头大的蒴果还泛着点青色。不用问人,我断定这就是罂粟!这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到长在地里的罂粟实物,所以,兴奋不已地爬上又高又陡的路坎去照相。立即,其他记者也兴奋地爬了上来。这里的罂粟太少了,地块面积只有几十平方米。现场会不会就在这里开吧?我居高临下地望着脚底下像搬家途中的蚂蚁队伍一样的车和人,心里实在没有底。
虽然有不少抱着冲锋枪的佤军士兵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站着或者穿梭着,但没有人告诉我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堵车了呢?还是到了终点站?也没有人来采取任何措施进行疏通。这时雨停了,公路下面全是浓雾,虽然能见度只有几米,但能感到下面的山坡相当大、相当陡,我们处在高大的山丛之中,能见度之外所有的一切都笼罩在涌动的雾海之中。我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地找镜头。
有两个跟中国人无异的佤邦老者在与中国官员讲话,他们好像是老熟人一样,一个戴眼镜的老者在比比划划地讲着肺腑之言:“……缅共把我们的心都伤透了……我们心都冷了……”所以他们夺了缅共中央的权,自己建立了佤邦。一位穿着军服的小伙子,长得相当英俊,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拿着一个DV摄像机这里拍拍,那里照照,腋窝下明晃晃地挂着一把大手枪。前面去过“金三角”的人把那里背枪的人说得很恐怖,说你不能随便把镜头对准他,否则他会拔出枪来当街把你干掉,但我还是对着他照了一张,并迎面拦住他问:“你这是部队的记者还是哪家新闻单位的呢?”他好像在犹豫,又好像在思考要不要回答。我想,不回答就算了,等一会儿我问别人。但旁边的一个人非常热情地回答我说:“他是公安部门的。”我又照了几个荷枪实弹的佤邦士兵,也没见有人打算向我开枪。
至少有半个小时,这么多车,这么多人,就这样白白地干耗在这浓雾中的山道上,周围什么都没有。我有点想不通。好在天开始放晴,雾边散边往底处沉落,好大好高的山体露了出来。路上方的山尖上有几个佤邦士兵的身影在晃动,并隐隐约约听见那里传来了人吼马嘶的声音。我断定,现场会肯定就在那山尖之上!但是,我们就把车停在这里,靠两条腿爬到那里去吗?我心里有点发虚。我到处瞄了瞄,没有发现他们的领导人。他们在哪里?他们如何到山尖上去?是不是别人抬上去呢?
这时一个精精瘦瘦的佤邦士兵穿着风衣一般的雨衣,轻盈地从山尖上飘然而下,好像带来了什么话。然后,一个敦敦实实的矮个子黑脸男人来到我们当中,他穿着军服,衣襟塞在裤腰里,腰带上挂着一把小小的手枪,云南汉话说得很流利,相当幽默,但他肯定不是汉族。他冲着一辆小货车大声叫道:“来,你的头插到这里!”他把手指向浓雾的边缘处,那里有一块巴掌大的坑洼地,下边就是浓雾中的万丈深渊。小货车的司机显得小心翼翼的。那汉子虽然是在高声叫喊,但人人都听得出,他是很友好的:“怕什么嘛!脑壳使劲朝那里钻!下去了也不怕,实话告诉你,我带着钢丝绳的。”大家都笑了起来。
在我看来,在根本不可能调头的情况下,硬是被他指挥着撕开了一个口子,车子从这里开始,一辆接一辆地调头往回开去。现在是下坡路。坐在车上,我心里一下子敞亮起来,知道肯定有一条通向山尖去的路让我们的车子开上去,而且天空显出了不会再下雨的表情。
终于,十来分钟后,向着山尖爬坡而去的土路出现了,一辆接一辆的车子从“大公路”上插了进去。不一会儿,隐隐约约看见山坡上有草屋在雾气中闪现,我这才第一次看见了佤邦烟民的村寨。土路以三十度左右的坡度向上斜插到寨子边上,寨子前方是开阔的万山之巅,土路向右一个急拐,依然向上贴在这座大山上。拐弯处的外侧是一个巴掌一样的小台地,二三十座破旧如乌鸦巢一样的吊脚草屋累积其上。台地外面是深远的山谷。经打听,这个地方叫做永邦寨。
土路的弯拐又急又陡,由于刚刚下过透雨,泥路稀烂不堪,车轮打滑,连四轮驱动的吉普车都无法上去。车队又在这里滞住了。寨子里的人都跑出来看我们,他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至少有一半人是光着脚丫站在泥地上的。他们一脸的麻木和好奇,好像是深重的贫穷和苦难透心透骨地浸染了他们,所以他们的表情阴沉沉的,百来号人中,我只在一个背着孩子的少妇和一个六七岁男孩儿苦阴阴的脸上看到了一丝类似于笑意的表情。不少妇女背上捆着孩子,怀里抱着孩子,很多小孩子的背上也捆着更小的孩子。他们捆孩子的方法简单到极致:用一块旧布单往孩子屁股和后背上一兜,布头斜交着,一边穿过自己腋下一边绕过自己肩膀,往胸前系一个大疙瘩完事。当然我也看见有个别的孩子是被这样捆在大人胸腹前的。一些人蹲在地上,环抱着双手,佝着身子。
刚才那个风趣的别着小手枪的汉子又来到这里指挥,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辆推土机开始推土,让下面的硬土露出来,但过了一两辆车后又烂了,又得重推。结果地面被推下去了很深,使这里看起来就像是刚刚才开挖了一条新土路一样。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十来名背冲锋枪的佤邦士兵,他们叉开双腿立在路的两边,寨民或站或蹲,与他们融为一体。
草屋和它们主人的潦倒样子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我不顾一切地钻进人群中,钻进草屋里,去感受这样让人心痛的人群和他们的生存情况。在这样的地方,水是比金子还贵的东西,要到很远的山箐里去取,也许一天只能取一次。有几个小孩子不知刚刚从哪里背水回来,每人弯折着的背上都负载着一个白色塑料壶,布带子的两头拴在塑料壶的提手上,中间勒在背壶人的前额上。他们中最大的是一个女孩子,有十二三岁的样子。我把镜头对准几个背上捆着孩子的小孩时,她冲他们叫喊,于是我刚刚准备捕捉的对象一哄而散,全都跑光了。我更想拍一张这些幼小的背水者,但他们跑得更快,无法捕捉到想要的镜头。那个最大的背水女孩甚至冲着我怒骂、吐口水。我听不懂她骂的是什么,但可以这样理解:这个人要来铲他们赖以生存的大烟,所以她恨死了这个人,所以吐口水、怒骂;也有可能是大人告诉过她,外国人手里的东西是一种鬼东西,会把他们的灵魂摄走,当地人见了鬼是会用吐口水的方式加以抵制和驱赶的……
我看到破旧简陋的一座草屋里,几乎没有什么东西,一个火塘、一口锅、两只挂在屋顶上的口袋、一个用来背水的塑料壶而已。只有土路右边有两个盖石棉瓦的吊脚棚屋,除顶盖外,其余部分比别的草棚也好不到哪里去,但这已是这个寨子里最好的房屋了。这些草棚子,虽然都有一个简单的门扇,但门扇上几乎都没有锁扣。也许是太穷了,屋里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加以保护吧?也许是他们尚处在古时候那种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民风纯朴时期吧?
我沉迷在这个突然撞进去的穷苦环境当中,不知什么时候车队全走光了,我孤单地掉队了。路上只有缅甸的各种车辆,我只得打了一辆缅甸的皮卡车上山。驾驶室里的一个年轻人主动爬到了车斗里去,让我坐了他的位置。驾驶室里除司机外,还有一个50多岁的老头和一个20岁出头的小伙子。小伙子和我坐在一排,我问他:“你们不是也去参加扫毒的吧?”坐在前排的老头却抢着说:“是的。毒品不禁掉是不行的了。”问他们是哪一个单位的,小伙子说:“邦康电力公司的。他是我们的爹老倌,是邦康电力公司的经理。”原来这是一家人,算是当地的上层人家了,他们公司的信笺纸我在昆明时就看见了。
我问老头,禁种罂粟后,他们的政府和老百姓怎么办。他说:“组织老百姓种粮食呗。这些地方是可以种苞谷、洋芋、燕麦的。实在困难的,政府会给一些帮助,比如给点种子,给点钱。总之要想办法让老百姓有饭吃。”我又问了一个问题:“电力公司是不是你们自己家的私产?”老头说,不,公司是属于政府的,当然也有一些私人的股份。更加细致的,他没有再说。皮卡车已经爬完坡,在没有坡度的土路上前行,突然出现了一个处于两个平缓、低矮山头之中的垭口,前面的景象让我吃了一惊:盛大的现场会会场到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中缅联合扫毒行动现场会将在这里隆重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