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老味儿
“围炉聚炊欢呼处,百味消融小釜中”,秋尽冬来,微雨或大雪,邀三五知己,为羊肉涮锅而聚。锅内沸汤如雪翻,炭火噼啪作响,水汽与火星上蹿。众箸、欢呼此起彼落,红肉青菜涮其味,猜拳行令行其乐,好不快哉!最妙的是,酒足饭饱,雨亦菲菲,或雪漫脚踝,道声别语,目送背影渐行渐远……
对于过去的回忆,最敏感的就是口舌。时间给羊肉涮锅包了浆,沁出的老味儿,挑逗着味蕾,让味道在回忆里翩翩起舞。
佳肴必有美器。是的,涮羊肉必用红铜炉子,这铜炉,膛窄肚深,高筒出膛,与炭灶相连。3000年前商周的温鼎,已有火锅的雏形:鼎分三层,上层盛水煮食;中层是燃料火塘,周围开窗,前有火门,底有通气的箅眼,周围有挡火墙和溢烟口;下层有足,以抬高火膛,以隔离垫物。边煮、边涮、边食,自然能够传递久远。东汉气派稳重的镬斗,到了唐代,就成了细致轻盈的“暖锅”,全是饕餮大家处心积虑讨食的功德!在故宫博物院,我欣赏清代的火锅:铜锅为主,也有珐琅彩的、瓷器的、银质的,锅身錾刻各种花纹,或人物,或虫兽,满布周身,疏朗俊秀。配上蓝花杯碗碟匙,果然雅致!虽然历经数百年,依然光彩熠熠。如此艺术的食器,哪个敢点火、下筷?物与心灵的碰撞,在亲密中创造出一种默契,或许,这就是亘古不灭的传承精神吧!
好鞍必配好马,涮羊肉用料也很讲究。立秋,正值羊肉肥美时节,五六十斤重的内蒙古羯绵羊,现宰杀,只选用十五、六斤,因为新鲜,所以任性。追求快捷、方便,现代人选用冷冻羊肉。但要急冻,这样,细胞内的水不会成冰,肉汁不易损失。我试过,经过排酸的冷藏肉,味道会更胜一筹。当然,会吃的,只选用优质绵羊、山羊的重要部位:上脑在后脖子附近,肉质软嫩,偏肥一点;大三岔在后腿上方,最肥;小三岔在前腿上方,肥瘦相间;“黄瓜条”——羊后腿大腿内侧部位最好吃,口感很脆,呈条状包裹着大腿股骨,一只羊只两条。汤底,清汤寡水,放几片鲜姜、几段大葱、几粒枸杞、一把海米,提滋味儿而已。要让白菜、豆腐、粉丝、糖蒜这样的配菜有味,当然要靠酱料调味:现磨的芝麻酱,配上绍兴酒、红腐乳、韭花酱、辣椒油、卤虾油、麻香油、大蒜泥、小葱花、香菜末,加水调开,备用。
万事俱备,只欠开涮。当年,元世祖忽必烈率军迎敌,喜欢涮羊肉,主要是快的原因,迅速出击才是旗开得胜的法宝。所以,切肉片,要薄如纸、匀如晶、齐如线、美如花,投入沸汤中,一涮即熟。一斤肉,要切成六寸长、一寸宽的四五十片涮肉,考验的是师傅的硬功夫;即使有了切肉机,从哪里下刀,怎么个切法,也是有学问的。有经验的师傅,也会讨喜食客,拼部位切肉——把几块不同部位的肉拼在一起切,肥瘦相间,有嫩有脆。“浪涌晴江雪,风翻照彩霞”,南宋林洪所言的“拨霞供”,其实是涮羊肉的最早文字记录,达到这种效果,用火也很讲究:火锅身高膛大,容炭多而不飞灰,底部的铁箅子粗而疏,炭火自然旺。用筷子夹肉放下去打散,涮两下,偶见一点儿红,捞出即熟,蘸麻酱、虾油,劲道得很;如果开涮时,先下半盘富含脂肪的羊尾,“肥肥锅儿”,尤其是手切肉,涮时才会该嫩的嫩,该脆的脆,不容易“柴”,不会有软趴趴的感觉。莫言调和小,味藏大世界,调酱也是硬活儿,花生酱加入芝麻酱,一点点地加开水搅和,让稠酱慢慢变稀,依次放入各种味料,不停地顺时针搅拌,拿根筷子一蘸,拉成一条线,即食即用。小料可以边吃边调,不要一次盛太多,常吃常换才能保证味道一直浓郁。如果配着芝麻酱烧饼,或在汤里煮面条和下水饺,更是一种风味!
时间如烙铁,老味儿已经牢牢地烙刻在味蕾里,经年流转,不曾减淡。氤氲在一个老字里,那种单纯质朴,由味蕾封冻,凝固成一种心态,岂不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