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蟹痴

钟爱一物，达到忘我境界，可谓“痴”。自解“痴”字：一“知”，熟知事物的来龙去脉；一“疒”，投入到无我，几近病态。大文豪苏轼就是一个蟹痴，“堪笑吴兴馋太守，一诗换得两尖团”（尖团是蟹的古称，雄蟹的脐是尖的，称“尖脐”，而雌蟹是呈丰圆状的，称“团脐”），墨宝难求的苏轼，为求两只蟹，不悯笔墨，憨痴足见；“樽前已夺蟹螯味，当日莼羹枉对人”，孤品的莼羹之鲜，蟹螯一来，他怎么也抵挡不住诱惑。这还不算，大文豪视蟹为匡庐之秀，居然以“但愿有蟹无监州”的铿锵之声，吐露要蟹不要官的心声，恐怕旷世未有。

“横泾小蟹号金钱，较似青溪味更鲜。细切橙丝携橘酒，常来三泖问渔船”。嗜蟹之人，好寻好蟹之所——既能食鲜，还能保捕蟹的眼福。“泖田秋霁稻米镰，苇泊竹簖收团尖”（元．张宪《中秋碧云师送蟹》），仲秋过，成熟的湖蟹，乘潮赶往近海交配，繁衍后代。渔民拦起竹簖，挡住去路，捕捉湖蟹。比起远航捕鱼，如此以逸待劳，不失为明智之举！“荒蒲飒飒绕渔舍，西风昨夜清霜严。一星远火照秋水，郭索数辈行监馋”（清·孙晋灏《食蟹》）。“郭索”就是蟹（李时珍说，“以其行声，则曰‘郭索’”），深夜，在簖上挂起红灯，蟹会自动聚来，渔民立等，捡蟹便是。“江浦滩角芦荻洲，爬沙郭索蟹当秋。灯明两岸三更夜，茅索人携缚如囚”（清·秦荣光《上海县竹枝词》），五花大绑的蟹，直接放入沸水中，煮熟就可以吃的。人入境，痴情真切！

当然，蟹的肥美，让人垂涎三尺。蟹肉之美，古人如此赞誉，“美如玉珧之柱，鲜如牡蛎之房，脆比西施之舌，肥胜右军之脂”；蟹黄之肥，鲜美胜过蟹肉，所以，博得“内黄侯”的封号，宋朝曾几说，“从来叹赏内黄侯，风味尊前第一流”，一点也不夸张。“柔腻或白芙蓉脂，块垒或赤丹砂球。肉房栉比犬牙错，细理剔抉情绸缪。巨螯荦角霑柔毛，偏旁小大如吴钩……醉看座客恣狼藉，乖脐残爪森戈矛……”（清·黄子云）蟹肉白嫩细腻，像芙蓉花。蟹黄结实油润，像朱砂。咬碎蟹壳，剔剜尖角，剥出细肉咀嚼、品评。可以醉醺醺地放纵自己，哪管蟹壳蟹脚乱堆一气？食蟹，竟然如此豪爽！

蟹痴食蟹，也有讲究。“秋风起，蟹脚痒。菊花开，闻蟹来”，江南有“九雌十雄”之说，九月的雌蟹味道好，十月的雄蟹口味佳，应和“藏气法时”“食岁谷”之说——顺应天时，摄取天地之气。“霜柑糖蟹新醅美，醉觉人生万事休”，苏舜钦（北宋）讲究美味共享：经霜的芦柑，糖腌的螃蟹，新酿的美酒，自叹有了这些美味，人生就满足了。“饭香猎户分熊白，酒熟渔家擘蟹黄”，黄庭坚（北宋）注重口味对比，熊背上的白脂（“熊白”），是最珍贵的美味；渔家饮酒食蟹，也不失为一种福分！更为用心的蟹痴，为保留那份口感，还尝试做不同口味的吃法：《周礼》中记载的蟹酱，一直流传至今。梁实秋惊叹：打开蟹酱坛，“黄澄澄的一层蟹油，香气扑鼻。一碗阳春面，加进一二匙蟹酱，岂止是‘清水变鸡汤’”。“海馔糖蟹肥，江醪白蚁醇”，黄庭坚喜欢的“糖蟹”，在唐代糖蟹已是地方贡品。“蟹仙”李渔，入秋就让家人洗瓮酿酒，制作糟蟹、醉蟹，他自言，“螃蟹终身一日皆不能忘之，至其可嗜、可甘与不可忘之故，则绝口不能形容之”。这一点，我信，“举酒能忘九陌尘，双螯入手自丰神”（清·张问陶），举起酒杯痛饮，能忘掉世间的一切烦恼杂事；只要螃蟹在手，就精神焕发，风流无比！

“有口但可读《离骚》，有手但可持蟹螯”，持螯赏菊、举觞吟诗，遂开风气。陆游嗜蟹，自成风格。“团脐霜螯四鳃鲈，樽俎芳鲜十载无，塞月征尘身万里，梦魂也复醉西湖”，诗后畅言，“西湖蟹称天下第一”。这蟹与四鳃鲈鱼，怎么一下子成了他思乡的寄托？凡酒必蟹的晋朝毕卓，“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矣”，这种狂放不羁、率真洒脱，史称“魏晋风度”。鲁迅以“药与酒，姿容，神韵”赞美这种风气，李泽厚又补充，“还必须加上华丽好看的文采辞章”。“传方那鲜烹羊脚，破戒尤惭擘蟹脐。蟹肥暂擘馋涎堕，酒绿初倾老眼明”，陆游爱食蟹，掰开肥蟹，馋得口水都淌了下来，持螯把盏，多年的老花眼也好了，倒映了宋朝理学的迹象，果然，言有尽，意无穷！

物是人已非！但总归一点，蟹痴吃蟹，先有得蟹之劳，剥蟹之繁，这样，方得个中真味。蟹螯在手，悟得人之一生，在于一心。人生旅程，初劳筋骨，才能隆誉耀祖；如果不能安身立命，就守一世清贫。趁风吟月，也是一种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