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皇帝中邪了?
(1)我救了皇帝?
“啊!紫宸殿失火了!”尖锐的惊叫声划破了夜空。
紫宸殿,皇帝日常起居的宫殿!
瞬息间,原本安静的皇宫霎时就沸腾起来。
“救驾!快去救驾!”老太监在声嘶力竭的尖叫着。
紫宸殿本就是整个皇宫里最大最巍峨雄伟的殿宇,今年年初的时候刚修缮过,谁也没有想到,修缮后的第一个冬天,它就遭到了如此猛烈的祝融之灾!
火焰冲天而起,照亮了几乎半边天空。将原本黑暗凄清的冬夜照得竟然如同白昼一般!
一桶一桶的水泼过去,一拨拨的人想要闯入火海,可是却无一例外地被那席卷而来的火焰硬生生地逼退回来!
终于,再也没有人再试图冲入火海之中救驾。虽然御林军还在一桶接一桶地朝着紫宸殿泼水救火,在所有人的眼中,即使紫宸殿能保住一点断壁残垣,皇帝的性命只怕也是保不住了。
救驾的确是大功一件,可是在真正的生死关头,显然还是自己的性命更加重要!
老太监绝望地扑倒在地,颤抖着呼喊:“陛下……陛下!”
皇帝今年才十六岁,登基不过三年,如此年轻的皇帝,难道,就这样葬身火海了吗?
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崩塌声,紫宸殿巍峨的正殿殿门在火焰之中彻底被焚毁!写着紫宸殿字样的牌匾,轰然落地,摔得粉碎!
无数的琉璃瓦稀里哗啦地散落下来,压在了燃烧的殿门残垣上。
烟尘翻卷火花四溅,老太监下意识的想要往后缩,而当他的视线扫过崩塌的紫宸殿殿门的时候,他的眼眸,猛地一缩!
他居然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什么?仿佛有个身影,正在这火海之中……踉跄移动?!
老太监连站起身都顾不得了,他急忙朝前爬了两步,使劲地揉着眼睛,想要看清楚。旁边的人急忙拉住他:“别!那边危险!”
老太监抬手指着一个方向:“快……快……”,他全身上下都在控制不住的颤抖,声音也是嘶哑得几乎不成句。
旁边的人见他听不进去,急忙将他往后拖:“危险!”
老太监一把甩开身旁人的手,大叫一声:“快去救驾!”
说话间,他就已经不管不顾的朝前奔了过去。旁边的人正要阻止他,却赫然发现,在那正被无边火焰吞没的废墟间,有一个身影,正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
那是——“陛下!”
在短暂的愣怔后,人们全都一股脑地冲了过去!
人们终于看清楚了,有一个身形单薄瘦削的小宫女,拼命的拖着年轻的皇帝,走出了这铺天盖地的火海!
小宫女满头满脸都是被火焰熏出的黑灰,头发也烧得焦黑了一片,她拼命地拖着皇帝,从那无边的火海之中走了出来。在看到紫宸殿前救火的众人后,她疲惫至极的脸庞上,露出了一个终于安心的笑容。
她转头望向自己肩头的皇帝,低低地对他说了句什么。
随即,就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不受控制的倒了下去!
随着她的倒下,皇帝的身躯失去了支撑,也倒了下去。
还好,立刻就有人扶住了皇帝。
这一场焚毁了大半个紫宸殿的大火,是在三个时辰后才被彻底扑灭的。
而元蕾蕾,是在五天后,才从昏迷之中醒来的。她,就是那个在火海之中将皇帝拖出来的小宫女。
“你醒了!太好了!”那个守在她身边的陌生宫女欢喜得几乎跳了起来。
“这五天来,陛下不知道赐下了多少药材补品,派了多少御医给你把脉开方子,就只盼着你能早日清醒过来。我也是日夜守在你身边,只等你醒过来!还好还好,如今老天垂怜,你总算是醒过来了!”陌生宫女整个人眉飞色舞口若悬河。
元蕾蕾愣愣地看着她,听着她喋喋不休地说话声,可是脑子里控制不住的嗡嗡作响。她觉得整个人都依然还在紫宸殿的火场之中,没能彻底的回过神来。
元蕾蕾呆呆地举起手,手掌上还有隐隐的火灼痕迹,可是并未伤及肌骨。发丝间那一股隐隐的焦煳味道亦是萦绕不去。
火……紫宸殿的火!陛下!
元蕾蕾猛地一个激灵,一把抓住了眼前的陌生宫女:“陛下!陛下他没事吧?”
陌生宫女的笑容更加亲热了几分:“陛下自然是没事。多亏了元蕾蕾你救驾有功,陛下自是无恙。”
“陛下,陛下他当真无恙?”元蕾蕾眨巴着眼睛,整个人都还在恍惚。
陌生宫女点点头,声音里说不出的艳羡:“当日紫宸殿大火,多少人想要冲入火场救驾,可是火势太大怎么也冲不进去。多亏了你,居然孤身一人将陛下从火场之中救了出来。可是立下了救驾的大功一件!陛下身边管事太监说了,要我好好地守着你照顾你,只等你一醒了,就去紫宸殿偏殿领受嘉奖!”
元蕾蕾愣怔:“救驾?领受嘉奖?”她的脑袋还在嗡嗡响,稀里糊涂的。
陌生宫女却是只当她是大病初愈,早已经手脚麻利地帮她梳洗打扮起来。待到给她上上下下装扮好,笑眯眯推她到铜镜边坐下,不无得意地道:“蕾蕾,你看如何?”
元蕾蕾看看铜镜里的自己,虽然脸上还有掩不住的苍白,可是经过了这些天的卧床休息,精神着实不错,再加上身上这一身簇新的襦裙,看着真是十分讨喜可爱。
尤其那圆圆的小脸蛋上一双乌黑明亮的杏仁大眼睛,任谁看了,都生不出厌恶之情。
她急忙对着那陌生宫女行礼道谢:“多谢姐姐了。”
那陌生宫女知道她立下了大功,将来必是前途不可限量,当即不在意地摆摆手,又殷勤的将她带到了紫宸殿的偏殿前,这才退下。
火灾之后,紫宸殿的重建虽然已经开始,可是毕竟短时间内不能使用。天子的居所,一举一动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在各方商议之后,便决定将原本的紫宸殿偏殿做了天子暂时的起居之地。而此时此刻,元蕾蕾就是在几乎整个皇宫的太监宫女艳羡的目光之中,走入了紫宸殿偏殿。
一路上她已经知道,从那天紫宸殿失火到现在,已经过去了足足五日。比起次日中午就已经醒过来的皇帝,她是足足昏迷了五日才醒。不过她救驾有功,这五日都是有专人照应侍候。请的太医院最好的老太医为她把脉开方调理。可以说,整个皇宫上下都在期盼着她这位救驾有功的大功臣醒过来。
虽然彻底查清当日紫宸殿为何失火,幕后到底有没有人做手脚意图谋害圣驾是真正的重中之重。可是对皇宫里的太监宫女们来说,显然,看看元蕾蕾到底能得到何等恩赏,才是所有人都在关心的问题。
元蕾蕾走到御座前,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御座之上的皇帝与那一晚她在火海之中所见的模样完全不同。容颜俊美身姿挺拔,即使只是闲闲地坐在御座上,整个人却依然散发出一股真正的天潢贵胄才有的气质。元蕾蕾根本不敢细看,就本能的叩拜下去。
“奴婢元蕾蕾,叩见陛下。”她的这个礼还未行完,早有人将她搀扶起来,皇帝的声音清润从容:“不必行礼。当日紫宸殿大火,你救驾有功,朕要好好嘉赏你。不知道,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啊?”元蕾蕾愣住了,虽然从她刚苏醒到现在,一路上所有人都在告诉她,她当日在紫宸殿大火之中救驾有功,可是她却是一点真实感也没有。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她的脑海之中仿佛依然还翻滚着那一晚的火焰和尘嚣,却是怎么也想不清楚任何一点细节。
她使劲眨巴眨巴眼睛,让自己的视野清晰,却没办法让自己的头脑也立刻彻底清晰。
她的愣怔让一旁的老太监有点着急,他急忙提示道:“不必惶恐,你救驾立下大功,陛下既然问你想要什么,你只按你的心意应答就可以了,无须害怕。”
元蕾蕾的脑海里还是在一片混沌,真的是她救了陛下吗?她怎么记得,似乎不是这样的?
皇帝的声音再度响起,依然是平和从容,没有半分对她这个小宫女的不耐:“你无须惶恐,无论什么,朕都可以应允你。”
无论什么?!这可是一份天大的恩典!
所有正在紫宸殿偏殿侍奉的太监宫女们,一时间全都将视线集中在了元蕾蕾的身上!
而此刻万众瞩目的元蕾蕾,却是一咬牙心一横:“我,我并未救驾!”
这句话,当真是石破天惊!一时间整个紫宸殿偏殿都安静了一瞬。
当日元蕾蕾背着受伤的皇帝走出火海的情形是众人全都亲眼见证的,她却说自己并未救驾,这小丫头,当真是没见过世面,生怕沾上什么大事吗?
皇帝亦是不由一愣:“你说什么?”
元蕾蕾肩膀一缩,她只是模模糊糊地记得,似乎,并不是自己救了皇帝。既然如此,她又如何能堂而皇之地领受这份救驾的恩赏?
她的沉默和迟疑让一旁的老太监忍不住想叹气,他索性朝着皇帝一拱手道:“这小宫女许是年纪太小,没见过什么世面,骤然到御前,竟是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答了。”
皇帝沉默半晌,道:“依你看,要如何恩赏她呢?”
老太监略一沉吟,道:“她本来是紫宸殿里粗使的三等宫女,如今既然立下大功,旁的也就罢了,起码先给她提到一等宫女。再把月例银子给涨个三倍。至于其他的,待到她在御前侍奉得久了,想到什么,随时都可以向陛下您请赏,不知道陛下觉得如何?”
皇帝看看好像个木桩一样站在下首,一脸懵懂迷茫的小宫女,知道就算是追问,一时间也是问不出个所以然的。轻叹一声,点点头:“也罢,暂且就先这么办吧。先退下吧。”
就这样,在紫宸殿偏殿里转了一圈后,元蕾蕾就从无人问津的三等粗使宫女,变成了人人艳羡的大宫女!
住进了为她重新安排的大宫女才能住的单间里,又领了许多零碎日常份例的赏赐,再接受了无数太监宫女的寒暄和祝贺。等到元蕾蕾终于能安安静静地坐下来,仔细想一想这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已经是入夜时分了。
“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呢?他们都说是我救了陛下……可是我怎么记得,不是这样的呢?”元蕾蕾趴在小方桌上,望着烛台上那摇曳的一簇火苗,呆呆地出神。
不知不觉,一根蜡烛已经即将燃尽,原本明亮的烛火也变得忽明忽暗。元蕾蕾一个激灵,急忙从一旁的匣子里又取了一支新的蜡烛,凑在之前这根蜡烛的烛芯上点燃了,再插入烛台之中。谁知道,这支新蜡烛并未在烛台之中插紧,而是摇晃着,一头跌了下来!
元蕾蕾心中一惊,急忙抬手去接。仓促间,手被火焰燎到。她急忙缩回手。蜡烛滚落在地,咕噜噜转了几圈后,蓦地熄灭。
小小的房间里霎时一暗,可是等到元蕾蕾适应了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后却豁然发现,月光透过窗纸,将这小小的屋子,映照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柔和光芒。
手背上还有刚才着急接蜡烛的时候被火焰燎到的那一丝丝的刺痛,眼前的柔和光芒却又似乎在无声无息地抚慰着她。
在这一明一灭之间,元蕾蕾心中的那一片自昏迷之中苏醒后,一直未能清晰的思路,在此刻,陡然一片澄明!
她想起来了!她想起来在那个紫宸殿失火的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了!
(2)皇帝怎么不对劲?
五日前,夜幕降临,元蕾蕾随着其他几个值夜的小宫女一起进入了紫宸殿。
她到这紫宸殿里做粗使宫女,已经有近半个月了,总算是慢慢适应了紫宸殿的日常。虽然大宫女们明显是故意总把值夜的这种辛苦活计派给她,不过,她亦是毫无怨言。
所谓值夜宫女,要做的事情之一便是守在殿门内,随时准备接应外面临时通传过来的消息。其二便是守在皇帝的内殿外间,听候皇帝随时吩咐。
“你就在外殿守着吧。”另外几个小宫女中为首的朝着元蕾蕾吩咐道。
皇帝正年轻,正是睡得沉的年龄。内殿侍奉的话,一晚上至多也就是倒一次茶水就再无其他事情。而且内殿暖和舒服。不比外殿清冷,更不要说还必须时刻警醒着,几乎是片刻也不敢松懈。显而易见的,这几个小宫女是又把最辛苦的活计丢给了她这个新人。
“是!”元蕾蕾没有半点的不满,笑容满面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为首的小宫女满意的与同伴一起转身而去。
元蕾蕾望着内殿里透出的隐约光芒,脸颊却是不自觉的一点点的红了起来,心中一份隐约的欢喜,不自觉的一点点的翻腾了起来。
在众人眼中,她是从人人艳羡的栖梧宫小厨房被踹到了紫宸殿,可以说是倒霉至极。可是她的心中,却并无愤懑。因为,她知道,这位少年天子,是个温柔敦厚的人。
之前她是在栖梧宫小厨房里做粗使宫女的。一日栖梧宫丽妃娘娘要吃鸡蛋羹。因这道菜简单,管事的便要她帮忙看着灶火。谁知道,她因为前一天太累,守在灶火旁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等到她一个激灵醒过来,那碗鸡蛋羹早已经送到了丽妃的桌上。
原本桌上那么多菜色,也不一定会吃到这碗上来。谁知道那一日丽妃刚好想尝尝鸡蛋羹。如此,这碗炖得太老的鸡蛋羹便当场现了形。
元蕾蕾立刻就被揪了出来,跪在栖梧宫主殿前的石板路上。
她从未见识过这种阵仗,一时间竟然是连一句讨饶的话都不知道怎么说。
丽妃这几日正是气不顺,正是要找人出气,当即冷冰冰地道:“如今我这栖梧宫里,居然还有你这等偷懒敷衍的奴才!是看到本宫素日里脾气好,不与你们计较吗?”
一旁近身侍奉的大宫女自然明白丽妃这是借题发挥要找人出气,却是顺势道:“就算娘娘脾气再好,这宫中也还是要有宫中的规矩的!”
丽妃点点头:“这种疲惫懒怠的奴才,平日里按照规矩是如何处置的?”
大宫女立刻道:“自然是要打板子,让她们好好的长一长记性。”
元蕾蕾原本还在懵懂,待听到打板子这几个字,一个激灵,彻底回过神来!她曾见过其他犯了错的小宫女被打板子。那粗大的板子,硬生生地打下来,没几下就是血肉模糊,一不小心,一条小命就这么没了!
元蕾蕾浑身颤抖,哆嗦着急忙叩头:“娘娘饶命啊!”
丽妃嘴角轻轻一瞥,不耐烦地一挥衣袖,淡声道:“将她……”拖下去那几个字还未说完,一个清瘦单薄的身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丽妃微微一惊,急忙行礼:“恭迎圣驾!”
来人竟然是皇帝!
他身形单薄,一身精致华美的深蓝色常服穿在身上,越发显得身如修竹。他一面抬手将丽妃搀扶起来,一面望着跪在庭院里正要被推下去的小宫女。他皱皱眉,仿佛完全不能理解眼前的阵仗。
他迟疑着开口:“丽妃你想吃鸡蛋羹?”显然,刚才那番话,他是全都听在了耳中。
丽妃愣怔一瞬,却还是点点头。
皇帝继续迷惑:“宫中,没有鸡蛋了吗?”
丽妃一时语塞,那股端庄气质几乎要维持不住。幸亏旁边早有膳房的人回话:“膳房里各种珍稀食材全都备得十分充足,鸡蛋更有的是。”
皇帝歪头,他又黑又大的眼眸里满满的都是迷惑。他诚心诚意地问丽妃:“既然,膳房里鸡蛋还多的是。一碗鸡蛋羹没蒸好,要他们再蒸一碗就好了。为什么还要打板子这么麻烦?”
丽妃张口结舌,她自然不能跟皇帝说自己并不在意一碗鸡蛋羹,不过是拿着鸡蛋羹做由头,随意发落个下人出气罢了。
丽妃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颔首道:“陛下说的是。你,快退下吧。”
元蕾蕾就这样,在差点被一顿板子打死前,被皇帝的几句话给救了下来。
一想到当日发生的事情,元蕾蕾就觉得,外殿值夜也罢,熬夜无法入睡也行,只要是能侍奉陛下,报答他当日的救命之恩,她的心中都是欢喜的!她不光不觉得紫宸殿外殿寒冷,相反还觉得整颗心都是暖暖的。
她要好好地侍奉陛下,报答陛下当日的救命之恩!
元蕾蕾在紫宸殿的门口,找了个位置,端端正正的跪坐了下来。
紫宸殿除了她,还有在外面廊下值守的侍卫们。现在是冬夜,寒风凛冽。在风声之中,隐约传来的,是侍卫们低低的嘀咕声。
“真冷啊,我们去偏殿歇会吧。我在那里藏了一壶好酒,咱们正好喝一杯。”一个粗粗的声音说。
“值守的时候喝酒,你这是不要命了吗?若是被发现了……”另一个略高的声音说。
“说什么呢?谁发现啊?我们这位陛下,当真能发现这些?谁不知道这位陛下……是个……”
“慎言,慎言……,也罢,我们去喝一杯吧。”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后,殿门外再也没有了动静。
元蕾蕾的眉头,不自觉的皱了起来。她的胸中,有一股憋不住的怒火在升腾着。
虽然门口的这两位侍卫的话并未说完。可是,她非常清楚,他们接下来要说的话,是什么。在整个皇宫里,谁能不知道呢?他们要说,当今皇帝是个傻皇帝!
据说陛下当初开蒙的时候,跟着德高望重的老太傅,一本诗经翻来覆去的背不下来。早就成了宫中的笑谈。
只不过,那时候,在众人眼中的皇帝,不过是先帝的次子,在他之上自有从小就聪明颖悟早早就立做太子的大皇子。至于他这个次子,就算是驽钝一些,读书笨拙一些,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事。甚至在很多老臣看来,驽钝些更好,不会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是以,驽钝的皇帝就以皇后所出的次子的身份长到了十岁。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待到先帝驾崩,太子顺利登基之后,他便会被封一个亲王,从此以后就舒舒服服平平顺顺地过他的太平安乐王爷的人生了。
可是,让所有人都未曾想到的是,五年前,太子突然患了急病,未几日便故去了。
皇后悲痛欲绝,先帝与皇后是青梅竹马,感情甚深,见皇后如此伤心,为了抚慰心爱之人,便下旨,立当时的皇次子,如今的皇帝为太子。这旨意一下,满朝皆惊!不知道多少内阁老臣和御史直言劝谏万万不可。可是皇帝心意已决,一纸册封太子的诏书昭告天下,绝不收回成命。
就这样,这位以驽钝闻名的皇次子成了新太子。
原本,人们还希望,先帝身体康健,若能将这江山多坐些年,若能慢慢教养新太子治理国家的话,未尝不能再调教出一个足以守护这千里江山的明君。谁知道,几年后,先帝宿疾发作,驾鹤西去,而皇后伤心欲绝,不久亦逝去。就这样,这大梧的天下,就这样交到了当今皇帝的手上。
而那一年,皇帝也不过才十三岁!
新君登基,大赦天下,一众老臣们很是激动了一番。
可是很快,皇帝就用,大兴土木修宫殿,巡幸江南选美人,烧丹炼药求长生等等一系列行动,让人们明白,如今御座之上的这位,就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昏君!
先帝在病榻之上为当今圣上留下的托孤重臣便是如今的首辅李暮。
三年前的李暮,在先帝的病榻前自然是曾指天发誓要辅佐幼帝,要忠君爱国。可是,三年后,如今的朝堂已经是首辅李暮一人只手遮天的天下!
而皇帝,他早就是无论是朝堂之上,还是市井乡野之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傻皇帝,昏君!
就连元蕾蕾这么一个芝麻绿豆的三等粗使小宫女,日日在宫中听到的,也全都是首辅只手遮天,皇帝驽钝不堪行事昏聩的传言。可是,无论这些人怎么说,元蕾蕾都相信,皇帝并不傻,他只是没有那么机灵,只是反应速度没有那么快。他以天子之尊,能为她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丫头解围,就足以说明,他的内心何等的温柔善良。
要知道,在很多宫中贵人的眼中,如她这般的小宫女,根本就算不上什么。甚至,还比不上一株名贵的花木,一只毛色美丽的鸟儿。而皇帝,却愿意为了她开口。这份恩情,她要牢牢地记在心中。
皇帝他不傻,他不光不傻,他还拥有着这皇宫之中的人不曾拥有的真正纯洁高尚的品质!
他是一个心地柔软善良的人。
可是那些人,却仅仅只因为他不够灵活不够机敏,就将这一顶“傻皇帝”的帽子牢牢的扣到了他的头上。却没有人意识到,他已经具备了一个明君最重要的品德——仁慈宽厚。
元蕾蕾不知道为何外面会对皇帝有那般不堪的传闻。
其实,皇帝的相貌生得极好。既有先帝的飒爽英姿,又有先皇后的风流韵致。那一日,他望着丽妃,一本正经地问她宫中还有没有鸡蛋的样子,让元蕾蕾每次回忆起来,都觉得自己的胸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愫,在静悄悄的蔓延,萌芽……。
想着想着,元蕾蕾觉得脸颊好像有点控制不住地烫起来。她急忙拍了拍脸颊,让自己清醒一点。
突然,她似乎听到了内殿有声音传来,依稀竟然是皇帝的声音?
原本,元蕾蕾是侍奉在外殿的,内殿自然有内殿的小宫女服侍。可是听到内殿的声音似乎响了好几声,都无人应答。她这才咬咬牙,起身迎了进去。
“请问陛下有何吩咐?”元蕾蕾一面快步走入内殿,一面恭声请示。
她一走入内殿,就感觉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寒意。怎么回事?紫宸殿内殿是皇帝的寝殿所在,照理说不是应该温暖如春吗?怎么竟然会如此寒冷?
元蕾蕾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给朕送一壶热茶过来。”皇帝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点咳嗽过的喑哑。
元蕾蕾急忙点头。可是,等到她在这内殿转了几个圈,不光是没有找到茶壶,就连那几个本该在内殿侍奉的小宫女,也是一个人也未曾碰到。
她急忙又去外殿转了一圈,总算找到一个精致的红泥小火炉和一个茶壶。茶壶里的茶早已经凉透了。如今天气如此寒冷,这种东西怎么能给陛下喝。于是,她只能结结巴巴的回报道:“陛下若是不急的话,我给陛下现煮一壶茶可好?”
这话说的,连元蕾蕾自己听着都觉得委实不太像话。
可是,皇帝却是点了点头:“好。”
元蕾蕾就这样,点起了炭火,将茶壶搁了上去。没过一会儿,茶壶上就冒出了丝丝的热意。元蕾蕾原本只是在茶壶上抚过试一试温度。可是不知不觉地,她的手掌就就紧紧地贴在了茶壶上,那股自掌心而来的温暖让她全身上下都仿佛是被熨帖过一般,说不出的舒服。
“好暖和……”元蕾蕾感叹。
“还可以这样,我也试试。”说话间,另一双手贴了过来,元蕾蕾下意识的给那只手让了让,让他也能舒服地贴在茶壶壶壁上取暖。
等到这番动作极为自然地做完,元蕾蕾才陡然回过神来,这个正跟她一起,将手贴在茶壶上取暖的人——是皇帝陛下!
元蕾蕾一个激灵,就要叩拜下来:“陛下,奴婢……”。元蕾蕾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皇帝莫名其妙地问:“你怎么不暖手了?”
元蕾蕾结巴:“奴婢……奴婢已经暖好了。”
刚才她是不是真的冷糊涂了,居然堂而皇之地在皇帝的内殿寝宫里,用御用的茶壶暖手,而且还,带着皇帝一起暖手?这……肯定是触犯宫规了吧?触犯了哪一条宫规呢?啊啊啊,哪一条宫规也没说宫女带着皇帝一起用茶壶暖手是个什么罪啊!
“真的暖好了吗?这里冷得很,朕总觉得,怎么都暖不够呢。”皇帝望着她,明显是不信。他的眼眸又黑又亮,即使是在幽暗的灯火之中,依然是如此的澄澈。元蕾蕾并不是没见过这样的眼眸,那是在初生的婴儿的脸庞之上看到的。又黑又亮,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天真纯洁和好奇。可是现在,这双眼眸却是长在一个帝王的脸上,即使元蕾蕾对于真正的帝王应该是什么样的,一无所知,可是她也还是本能的觉得,一个帝王,竟然还可以有一双如此天真纯洁的双眸?!
“怎么了?朕的脸上有什么吗?”皇帝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脸。元蕾蕾猛然想起来,她这种小宫女怎么能直视龙颜?!
“没有,没有……”元蕾蕾赶紧的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可是不知道怎么的,她的心却是控制不住的,跳得越发响亮了。
突然,元蕾蕾猛地一个激灵,她陡然发现,似乎她听到的声音,并不是自己的心跳声,而是,别的声音?这声音极为熟悉,竟然是……肚子饿的时候的那种,“咕咕”的声音。
现在这个紫宸殿内殿里,除了她,就是皇帝。而她能确定,这声音不是她发出来的。
既然这样……那就只能是……皇帝陛下!
“陛下你饿了?”元蕾蕾脱口而出!
几乎是在这话出口的一瞬间,元蕾蕾就差点想给自己的脑瓜子来一下,这是什么问题啊!
“嗯,白日里批阅奏折耗费了太多时间。晚膳上来的时候已经有点凉了,我没吃几口就让他们撤下去了,可是现在居然,又饿了。”
“所以我才想要喝点茶压一压,谁知道煮茶花了这么久。肚子都饿得叫出声了。”
元蕾蕾的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抽着。什么?!大梧国的皇帝陛下,居然大半夜的饿了?!
皇帝居然,这么惨的吗?
元蕾蕾只觉得,眼前的世界,分外的不真实。
元蕾蕾四下张望了一下,想在寝殿里找到点吃的东西。
“没有的,我已经找过了。”皇帝的声音慢吞吞的,带着毫不掩饰地懊恼。
元蕾蕾一个踉跄,差点没扑倒在地。而正在此时,她的肚子居然也“咕咕”地叫了起来。而皇帝的肚子也清晰的回应:“咕咕……”。
这安静的寝宫里,“咕咕……”声此起彼伏。
元蕾蕾一脸呆滞地望着皇帝,皇帝一眼呆滞地望着元蕾蕾。
二人相对无语。
“噗嗤”也不知道是谁先笑出了声。一时间,轻快的笑声就回荡在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间。
瞬息间,元蕾蕾就回过神来,糟糕!嘲笑皇帝肚子饿,到底算个什么罪?她的脑海之中就飞快地哗啦啦翻起起了宫女守则。
“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次,帮我喂松鼠的小宫女。”皇帝的声音却将她此时纷乱的思绪打断了。
元蕾蕾一怔,霎时间也想起来了。
那还是她刚进紫宸殿的第一天。前一日下过了雪,她在庭院里扫雪。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吱吱声,抬头望去,竟然是一只小松鼠,在树枝间蹦来蹦去的,好像是在找吃的。一个瘦削的身影站在树下,一脸苦恼地望着松鼠,口中还在喃喃自语:“毛球,我身上也没吃的,你跟我叫也没用啊……”。
那时候,元蕾蕾将随身小荷包里的半块小点心掏了出来,捧到他的面前:“奴婢这里,还有半块点心。”
“太好了!”
到现在她都还记得,陛下接过点心的时候,那欢天喜地的笑容。
笑容瞬间就跃上元蕾蕾的唇边:“陛下还记得那天的事情啊?”
皇帝认真地点点头,眼角眉梢都是满足的笑意:“毛团总是不肯让我摸,那天吃了你给的点心,它让我摸了好久呢!毛茸茸的,摸起来好舒服。我最喜欢毛茸茸的东西了。”
原来皇帝这么喜欢毛茸茸的小东西的吗?还真的是没想到呢。
心里正在万马奔腾的闹腾腾,想到那次给松鼠吃的小点心,她的手指朝着腰间的小荷包摸过去。
她陡然想起来,这里面好像……元蕾蕾将小荷包拈了起来,拉开抽绳。
几片馒头片露了出来。虽然每片都不大,而且又冷又硬的,可是这的确是可以吃的东西。元蕾蕾之前在栖梧宫小厨房里做粗使宫女的时候,经常要整夜整夜地守着炉灶给丽妃炖补品。那时候她守得昏昏欲睡的,肚子也是饿得咕咕叫。为了能扛住这半夜的饿,她就将这些众人吃剩下的馒头切成了馒头片,用油纸包了,放在随身的小荷包里。半夜饿了的时候就拿出来烤一片吃。如今虽然不需要守着灶火了,可是这随身带一点馒头片扛饿的习惯却是没改。
“馒头片!”皇帝凑过来,望着馒头片,眼神亮晶晶的。
元蕾蕾觉得眼前的世界更不真实了。她迟疑着开口:“这些都是我们奴婢吃的粗糙东西,而且……还又冷又硬的。”
“没关系!”皇帝的头摇的好像拨浪鼓,真是一点也不在意。
元蕾蕾东张西望,看到桌上那刚煮好的茶,眼神一亮:“可以把馒头片蘸着茶水吃,应该就没那么又冷又硬了。”
皇帝先是点点头。突然,他眼珠一转:“我有办法!”说话间,元蕾蕾还来不及阻止,只见他抬手就将那热腾腾的茶壶从小火炉上拎了下来。
然后,他转身就跑到龙床边,从角落里拿了个掐金丝小手炉。他掀开小手炉的炉盖,将里头的铁丝网勾了出来,又用火钳将小火炉里面的炭火放到了小手炉里。再将铁丝网嵌回去。
等到做完了这一切,他抬手望向元蕾蕾:“给我一片馒头片。”
元蕾蕾整个人都是愣怔的,她呆呆地注视着他的动作,僵硬的拿了一片馒头片送到皇帝手里。皇帝于是小心翼翼地将馒头片放到了那铁丝网上。然后,这才常常的舒出一口气:“这就好了!”
小火炉里的炭火本就烧得很旺,如今放到手炉里,也是热气腾腾,不多一会儿,寝殿里就散发出一股非常熟悉的焦香气味。这味道,元蕾蕾非常熟悉。以往她在栖梧宫小厨房里守炖品的时候,就是借着炉膛外面一点小火苗,这样烤馒头片的。当馒头片烤好的时候,散发出来的香气,跟她此刻闻到的,当真是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当这几个字在元蕾蕾的脑海之中转过第三个圈圈的时候,元蕾蕾猛地回过神来!她现在是在干什么?
她现在是在跟皇帝一起,在寝宫里,用掐金丝的手炉烤馒头片吃!
“这……”元蕾蕾结结巴巴的开口。
“咔嚓”皇帝已经拈起了那片馒头,掰成了两半,一半放进了自己嘴里,一半朝她递了过来:“给你。”
元蕾蕾下意识地接过馒头片,放入口中。那股几乎是灭顶而来的焦香气息让她几乎是一瞬间就幸福地眯起了眼睛:“好吃!”元蕾蕾脱口而出!
“我再接着烤!还有馒头片吗?”
“有!”元蕾蕾将小荷包里剩下的馒头片都掏了出来。
然后,元蕾蕾就欣赏到了,皇帝烤馒头片的……英姿?
眼前这一幕实在是太缺乏真实感了,元蕾蕾一面咀嚼着嘴里的馒头片,一面控制不住的恍惚。
而皇帝说话的声音还在徐徐传来。
“这是哥哥教给我的。那时候……我贪玩,夫子留下来的作业没做。母后罚我不准吃饭,也不准旁人带吃的给我。那时候,哥哥就是这样,用小荷包带了馒头片进来,跟我一起,用小手炉烤着吃……真的,特别香……。”皇帝的声音极为缓慢,他仿佛总要花很多时间才能理清楚自己头脑里出现的那些东西,然后再慢慢地说出来。
元蕾蕾的心,控制不住的一痛。
这就是皇帝一直以来被人诟病,认定是傻皇帝的缘由。比起才思敏捷口若悬河的先太子,他委实是太过思路迟缓了。可是,他并不傻,他只是,反应没那么快。如果没有那个以神童著称的先太子为比照,群臣们要接受一个平庸的皇帝也并非全无可能。只是,如同流星般照亮了整个大梧的朝堂,又蓦然离去的先太子,给当今皇帝,立下了一个仰之弥高的山峰,让他的迟钝,显得更加迟钝。让他的笨拙显得更加笨拙。也让群臣们的失望,显得越发的深不可测!
皇帝在那高高的御座之上,面对那些看似恭敬其实轻慢的臣子们,心中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呢?
皇帝已经永远地失去了看似严肃其实慈和的母亲,温柔待他的兄长。那一炉哥哥烤的馒头片,他再也吃不到了。
可是他却依然这么温柔的,在烤出第一片馒头片的时候,掰开一半,分给她。
“陛下你还记得你的父母兄长的模样。而我……只是个孤儿,我从不知道我的父母长什么样。是水生村里的人东家一口米,西家一口面地把我养大的。前年的时候,村里收成不好,我听说宫里收宫女,我就进宫了。”也许是眼前的这一团暖意,让某些原本天堑般的壁垒变得模糊了,元蕾蕾不知不觉地开口说起了自己的往事,话刚一出口,她就忍不住懊恼,她这是在说什么呢?她赶快闭嘴了。
让她没想到的是,皇帝居然,接口了:“前年的时候……朕登基了,你说的就是朕登基的时候,放了一批老宫女出宫,然后新进了一批宫女的事情吧?”
元蕾蕾的心中泛起说不出的暖意,她点点头:“嗯。”
“其实朕只是怜悯那些老宫女一辈子老死宫中,才放她们返乡。可是内宫局报说宫中人手不足,才又采选了一批新人入宫。结果却被坊间流传说朕一登基就广选秀女入宫,荒淫无道……其实朕后宫的这些妃子,都是朕做太子的时候,父皇和母后为我择选的几个,朕自己根本就……”
元蕾蕾无语。什么?那个民间传言得沸沸扬扬的大选秀女的事情,原来就是自己入宫那一次?那次采选的全部都是粗使的三等宫女,不要说国色天香,就连肌肤白净的都没几个,也没有一人被册封为妃。陛下,你这荒淫无道的名声,还真的是……很冤。
“那,大兴土木修宫殿?”
“父皇过世之后,母后悲伤过度,就封闭了紫宸殿。等到我入住紫宸殿的时候,才发现那数年间雨水太多,竟然有数根梁柱都被雨水侵袭,对于紫宸殿这样的宫殿,换梁跟重修也就没什么两样了。所以……,民间传闻朕大兴土木其实也不奇怪……。只是朝中群臣也不信朕所言,非说朕爱好奢华,一继位就大兴土木……”皇帝说到最后,幽幽地叹了口气。
“巡幸江南那是怎么回事?”元蕾蕾来了精神,双眸闪闪发亮。要将皇帝的所有流言的真相全都挖掘清楚。
“江南水患,朕去亲临赈灾,可到了地方上,那些官员却不希望朕过去。首辅大人也一直说他去处理就好,日日让朕在画舫上消磨。其实朕很想出去走走!可是他们连船都不让朕下,朕不会游泳……”皇帝说着,长叹一声,声音都是闷闷的了。
满腔热情的要去赈灾的皇帝,被塞到了画舫里,被迫日日欣赏歌舞,顺便接收无视灾民疾苦,巡幸江南的昏君成就一个。真的叫人说你什么好啊?元蕾蕾简直有点同情他了。
“那……烧丹炼药求长生是怎么回事?”陛下你现在都才十几岁,就算是要求长生,也实在是太早了点吧?
这下,连皇帝都吃了一惊?“什么,朕还有这么个名声?”
元蕾蕾使劲点头:“我进宫的时候,满街都这么传扬的。说陛下你沉迷炼丹,不理国事,日日与国师一处厮混……”即使内殿灯火幽暗,也能看出来,皇帝的脸色是越来越无奈。
“父皇过世后,母后悲伤过度,就请了国师大人入宫为母后调养身体。母后过世的时候,我一时间无所适从,就去国师处查看母后的医案。听他说说母后的旧事,他见我浑浑噩噩,便为我调制了些药丸,帮我撑过登基大典最辛苦难熬的那几日。”
一个少年,突然经历丧母之痛,可是他没有时间悲伤,这个天下还在等着他。几日的调养就被传成了烧丹炼药求长生的流言。听到这里,即使对朝中的波谲云诡一无所知的元蕾蕾,也本能地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所有这些传言,无一不是把这位少年天子推到了昏君的污名之中,让他失尽民心。当一位天子失尽民心的时候,等待他的下场,不言而喻。
先帝后之间,的确是只剩下当今天子这一个嫡子。可是,这不代表,先帝没有与其他后妃所出的皇子。一旦皇帝的昏君之名引起了天下万民的不满,那么改天换地的日子也就为时不远了。
就算是元蕾蕾这种最底层的庶民,也知道,皇帝的位置,是人人想做的。而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要经受的,绝不是常人可以承受的考验!
“陛下……原来你这么辛苦,这么不容易。我从来不知道……”。
元蕾蕾的话没能说完,她的手已经被紧紧地握住。
“我知道我不是父皇母后期待的太子!不是朝中重臣期待的皇帝,我也不是天下万民期待的天下之主!”
“从来没有人期待我,成为这个大梧天下的主人。”
“我只是,母后的一点执念。”
“父皇对母后的一片深情。”
“一个不得已的选择。”
皇帝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急促流畅。元蕾蕾能够想象,这几句话在他心里曾经反反复复的碾压过了多少次。所以才可以在这一瞬间,如此流畅地说出来。那些无法启齿的痛苦,在他的心里如同是酒液一般,不知道被积压了多久,憋闷了多久,委屈了多久,现在,在这熟悉的馒头片的香气之中,他终于,不再沉默!
“不!不是这样的!我觉得你是个好皇帝!”元蕾蕾的声音猛地拔高,压倒了窗外一切的寒风凛冽!
“真……的?”仿佛是溺水的人,在确认着那最后一根稻草。仿佛是沉溺在地狱中的人,在仰望那一根垂下的蜘蛛丝,明明只有两个字,可是他却仿佛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勇气在确认。
“嗯!就算天下人都觉得你是昏君,可是对我来说,你就是个好皇帝!”元蕾蕾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语言的力量。她是这么清晰地看到了,皇帝仿佛是枯萎的花在一瞬间回复了全部的活力,再度绽放开来!
那个单薄瘦弱的少年,在这一个个音节之中,一点点的变得挺拔,变得自信,变成了一个真正足以执掌天下的少年天子!
他,终将有一日摆脱他的昏君之名,不再受权臣左右,不再受后宫摆布,成为一位杀伐决断,足以让天下万民敬仰的天子!这一瞬间,元蕾蕾如此深信!
(3)明明是皇帝救的我!
“怎么样?这片烤得特别漂亮,一点都没有焦黑!”皇帝举起一片馒头片,整个人都仿佛在发着光。元蕾蕾从来没有在其他任何人的眼眸之中,看到如此澄澈如此明亮的光芒。一时间,什么宫女守则,什么大逆不道,全都被元蕾蕾丢到了脑后,她笑眯眯地接过皇帝手里的馒头片,放到了嘴里,一面吃一面止不住的赞叹:“陛下你烤馒头片真的是好厉害!”
“可惜没有糖,要是有糖的话……”皇帝遗憾的喃喃。
元蕾蕾听了,从荷包里使劲挖了挖,翻腾出几片麦芽糖,献宝一样的捧过来:“这个可以吗?”
“麦芽糖,我最喜欢了!”
皇帝接过麦芽糖,小心翼翼地掰碎了,洒在馒头片上。他笑得眉眼弯弯,整个人都仿佛是一颗枯萎的小草,在这诚心诚意的赞美之中,一点点的舒展开来,恢复了原本葱绿茁壮的姿态。
就这样,元蕾蕾和皇帝一起,你一片我一片地用小手炉烤起了馒头片还不忘往上面洒点掰碎的麦芽糖渣调味。
到最后,终于将小荷包里所有的馒头片都吃完了的时候,两人几乎是同时发出了幸福的叹息声。
元蕾蕾满足得伸了个懒腰,随口道:“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元蕾蕾。”话刚出口,元蕾蕾伸懒腰的动作霎时僵住,她这是吃馒头片吃迷糊了吗?她为什么要问皇帝的名字?!这是触犯龙颜,忤逆大罪吧?!
就算他告诉你,你难道敢对皇帝直呼其名吗?!天底下最没用处的东西只怕就是皇帝的名字了吧!
就在元蕾蕾脑中万马奔腾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立刻跪下来告罪求饶的时候,就听到了皇帝带着睡意的满足声音:“我叫凤九霄……,父皇母后和太子哥哥都喜欢叫我小九……”。
他压根半点也不曾发现元蕾蕾的冒犯,他的眼眸在温暖和满足之中变得越来越模糊,仿佛在这半梦半醒之间,他又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个还有父母还有兄长,还被人叫做小九的幸福的时光里去了……。
元蕾蕾的心,控制不住的又一次抽痛,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可是,他其实也是个来不及长大的孩子……。
到最后,皇帝是什么时候睡下的,而元蕾蕾又是怎么在一旁的矮榻上歪着的,她已经记不清楚了。她只知道,当她醒过来的时候,她满眼所见的,是一片火海!
怎么回事?!她记得清清楚楚,小火炉里的炭火早就熄了。小手炉里的炭火她更加是小心地拿茶水浇灭了。而这看似富丽堂皇的寝宫里,是连个炭盆都没有。这里到底是如何会失火的?!
元蕾蕾目瞪口呆,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一切。
“别愣着,快往外跑!”一只手伸了过来,一把将她拉了起来。元蕾蕾扭头,就看到了在火光之中的皇帝!
“陛下……”元蕾蕾一时间,突然有点恍惚,不太明白此刻自己眼前的,到底是真实的还是只不过是自己的一场梦。
可是,下一刻她就明白了,不是梦,这是真的。
因为,皇帝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明明并不十分宽大,可是却说不出的温暖,有着一股令人安心的力量!那一份独一无二的感觉,是真的!
“我记得寝殿这边有个侧门……”皇帝拉着她的手,就往侧面跑去。
此时,放眼望去已经是一片火海。元蕾蕾第一晚来紫宸殿值夜,对于紫宸殿的格局都没弄清楚。本就搞不清楚方向,更不要说如今火光冲天烟尘四起,她更加搞不清楚东南西北了。
而皇帝,却一直紧紧地拉着他的手,穿过不断掉落的帷幕和烧毁的廊柱,朝着侧门而去。
“陛下你别管我,你先逃。”虽然无比贪恋这掌心里的温暖,可是元蕾蕾还是咬了咬牙,试图挣脱开。
他是皇帝,他若是为了救她这么个小丫头,而错过了最重要的逃生时机,那怎么可以?!
“你说什么呢?当然是要一起逃出去!”
“可是……可是我只是个小宫女。”元蕾蕾艰难的提醒他。
“小宫女又如何?小宫女也想活啊!”皇帝回首,奇怪地望着她。一瞬间,他那时候问丽妃“宫中没有鸡蛋了吗?”的表情,瞬间跃到了元蕾蕾的眼前。谁说皇帝驽钝迟缓,他明明就总能一下就抓中事实的关键!
元蕾蕾的唇边,不自觉地就跃起了笑容。明明,此时火光冲天,明明,前路生死未卜,可是她的笑容,却是怎么也压不下去!
而皇帝,似乎也从她的笑容之中陡然感觉到了无尽的勇气和斗志。他袍袖一挥:“我们走!”
跟着皇帝的脚步,不多时,元蕾蕾就看到了侧门。只不过,门闩紧闭,需要有人去把门打开。元蕾蕾甩开皇帝的手,冲到了前面。可她的手刚一接触到门闩,就被灼痛得立刻缩了回来。
更糟糕的是,门闩被烧得已经隐隐有几分变形。若是不及时打开门闩,只怕这里就再也打不开了!元蕾蕾心一横,不顾手指尖那钻心的灼痛,使劲地拉开门闩!
原本看似几乎已经凝滞的门闩,在她不顾一切地动作间,竟然真的晃动起来。只要,只要再多用一些力气,就可以……元蕾蕾拼命使劲地拉动门闩,她几乎是用尽了自己毕生的力气!
“啊!”一声疾呼在她的身后响起,元蕾蕾被人猛地拖开。她正在使劲,动作陡然被打断,她的手指一个收势不住,就狠狠地划过了那人的胳膊!几乎是瞬间,濡湿的感觉就汹涌而来。到底是她的血在奔涌,还是她抓破了那人的胳膊?!
在火焰和烟尘混沌了的头脑间,元蕾蕾根本想不清楚。
她只知道,自己的身体被人不顾一切地朝后拖去,而那刚才还看似坚固的侧门,正在一声巨响之中,轰然倒地!
原来,侧门已经被火烧得岌岌可危,而她刚才不顾一切地想要打开侧门的举动,变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若不是刚才有人及时将她拉开,现在的她,早已经葬身火海!
而不顾一切地将她从死亡之中拉了出来的那个人……元蕾蕾抬起头,就看到了皇帝带着笑意的眼眸。
明明此时火光冲天,下一刻他们也许就会葬身火海。可是他却在为她高兴,为她活着高兴。元蕾蕾刚才还未被烟火熏出来的泪水,在此刻却是彻底决堤!
“侧门这边,好像已经不能走了……”皇帝望着眼前已经化作一片废墟的侧门,忍不住叹气。刚才他们刚跑过来的时候,他们只需要打开侧门就能逃生。可现在侧门崩塌,虽然看起来挡住他们的那个门闩没有了。可是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片熊熊燃烧的火墙。
他们,过不去了。
明明死亡已经近在咫尺,可是不知道为何,元蕾蕾的胸中居然并无什么恐惧。因为,此时此刻,她和皇帝的手,又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一瞬间,她恍惚觉得,无论前路是火海或者是炼狱,只要有这一双紧紧握住的手,她就可以,一点,也不害怕了。
紫宸殿是一座很大的殿宇。初次进入紫宸殿侍奉的元蕾蕾本来就几乎弄不清楚这里面的路径和布局。而现在,在到处都是火焰和烟尘的情景之中,元蕾蕾更加觉得,眼前的一切仿佛是变成了一座无边无际的迷宫,无论朝哪个方向望过去,都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火焰!
她能听到外面人们的惊呼声,也能远远地看到那些不断试图冲进来救火的御林军的身影。可是……这座紫宸殿实在是太大了。而今年年初修缮宫殿用上的全新木料又远远比陈木易燃,外面的人们的所有努力,在这漫天的大火面前,都显得如此渺小而徒劳。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又再度转回了一开始的寝殿。这里是整个紫宸殿最中心的地方。火势居然一时间还尚未蔓延过来。
“啊!”皇帝惊呼一声,随即一马当先地跑到了前面。他,松开了元蕾蕾的手。
元蕾蕾看着自己骤然空荡荡的手,不禁心中猛地一空。
随即,她就自嘲地笑了起来。皇帝能对你有片刻的垂顾就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你还在奢望什么?
突然,她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皇帝已经转身又跑了回来,他的手里正抓着一件大大的斗篷。
“这是番邦进贡的火鼠裘,说是水火不侵。正好,我们今日正可以试试,它是不是真的水火不侵。”皇帝说着,将斗篷抖开,竟然是将元蕾蕾和自己一起兜头裹了起来。
元蕾蕾目瞪口呆:“陛下你刚才是去……”。
“前几天我看天冷了,就要他们给我找了出来,放在床头的衣箱里。刚才一找,果然在。”皇帝说着,还不忘挥了挥胳膊:“这斗篷好大,我们两个人裹着都不嫌小呢。”
“陛下你……”元蕾蕾感受着身上火鼠裘的暖意,看看身旁的皇帝,心中说不出的复杂。皇帝为什么会对她这么好?她明明不过是一个前几天才刚入紫宸殿侍奉的小宫女啊!皇帝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可是他却愿意将她护在他的火鼠裘斗篷里,要竭尽所能的护她周全。
“啊?”皇帝望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为何会对我如此好?”元蕾蕾胸中暖意翻腾,一句话几乎要说不出来。
“我怎么可以眼睁睁地看着你被烧死?”皇帝认认真真的反问。
话音未落,火势已经朝着寝殿蔓延过来。二人再顾不上其他,只得选了一处看起来火势没有那么凶猛的方向,疾奔而去。那火鼠裘果然神奇,一路上他们跑过不少火焰蔓延的地方,可是身上却再没有那种汹涌灼烧的感觉。侧门已经不能走了,而正门处聚集的救火的人最多,在一个简单的眼神交汇之后,他们便一起朝着紫宸殿正门的方向而去。
这是一段艰难的路程,他们时不时要躲开不断掉下来的燃烧的木料。要注意脚下不断翻滚的燃烧的各色东西。他们裹在一个斗篷里,原本该是左支右绌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行动却是出奇的一致,甚至用不着多说一句话一个字,只需要一个简单的眼神交汇,他们就能朝着同样的方向前进。明明裹在火鼠裘里的是两个人,可是这一份判断和敏捷,却与一个人并无两样。
当他们距离正门越来越近的时候,却被燃烧着的正门,拦住了去路。元蕾蕾还记得,之前侧门在火焰之中崩塌的景象。她很清楚,不能随意靠近。可是,若不靠近,他们就会被彻底的困在这火场之中,再也走不出去!
望着眼前蔓延得越来越凶猛的火势,元蕾蕾的心中焦灼到了极点!
“别怕,有我。”元蕾蕾一惊,这才发现,在惊慌之中,她不自觉地握紧了手。而她的手心里正攥着皇帝的手。皇帝是因为感受到了她自掌心传来的不安和紧张,才安慰她的吗?
元蕾蕾的脸,瞬间就通红。她几乎是下意识的要松开皇帝的手。
皇帝却是急忙反手把她再度拉紧了,再次对她说:“别怕,有我。”
元蕾蕾望着皇帝,皇帝也回望着她,明明是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他的眼眸之中却依然跳跃着清澈明亮的光芒:“小时候,我害怕的时候,太子哥哥就是这样跟我说的。我听了,就不怕了。我想,这四个字,一定是有魔力的。”
元蕾蕾愣怔地看着他。
见她如此,皇帝皱了皱眉:“你还怕吗?是不是这四个字必须要太子哥哥说才行,我说其实没有魔力?”
元蕾蕾赶紧摇了摇头:“陛下说这四个字,一样是有魔力的!奴婢现在,一点也不怕了!”
“那接下来要怎么做呢?”
他们靠着火鼠裘的保护,穿过了层层火焰的侵袭和阻挡,终于到达了紫宸殿的正门前,可是此刻正殿大门已经被火焰彻底吞没。他们根本走不出去。
“如果,等到火焰烧到一定程度,这大门就会自动崩塌,那时候我们就能出去了!”元蕾蕾望着皇帝,信心十足的握起了拳头。
“对!就是这样,我们只要等着火焰让大门崩塌就可以了。”皇帝的眼眸之中满是激动的神采。
元蕾蕾望着他的侧颜,这一刻她无比庆幸皇帝的思路如此简单。其实就算是大门崩塌,那些崩塌的时候倾泻而下的木头砖石瓦砾砸落下来,也会将去路挡住。更不要说,眼下火势如此汹涌,他们到底能不能在火焰的灼热和烟尘侵袭口鼻的痛楚之中坚持下来,都是一个未知之数。
可是,元蕾蕾已经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前路有多么艰难,她都会保护好他,让他能平安地走出这片火场!即使,她的生命会就此陨落,她也在所不惜!
火焰在汹涌的翻滚着,到头顶不断地有燃烧的横梁断裂倾覆。他们躲在一根粗大的立柱边,勉强的支撑着。原本,元蕾蕾和皇帝是并肩而立。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元蕾蕾赫然发现,皇帝居然,将她护在了怀中!
皇帝这是在干什么?元蕾蕾的脸狠狠地红了,她心中一慌,下意识地就想挣脱。可是,当她的目光扫过去的时候,却是不自觉的一凝。
只见那号称水火不侵的火鼠裘上已经有了数个大大小小的窟窿,甚至渐渐开始散发出一股焦灼的气息。显然,这件号称水火不侵的宝物在面对如此滔天的烈焰的时候,也渐渐要低挡不住了。可是,这一路走来,她却半点不曾觉察。
答案在一瞬间就跃入了她的脑海——那是因为,皇帝在觉察到火鼠裘抵挡不住火焰的时候,用自己的肩膀帮你挡住了火焰!
“陛下……你……”元蕾蕾的声音控制不住的颤抖。
“我不疼。”皇帝的声音坚定。可是元蕾蕾却听得出来,他的声音已经越来越低沉,越来越模糊。而他的脚步也越来越沉重。他这是,已经不知不觉吸入了太多的烟尘!如果不赶紧冲出火场的话……!
元蕾蕾一把抓住皇帝的胳膊,不顾一切地往着正门的方向冲。无论如何,她也要为陛下趟出一条血路!她想要救他!不是因为他是皇帝,而是因为,他,是对她这么好的他!
头顶的琉璃瓦在纷纷扬扬的跌落下来,元蕾蕾每前进一步都感觉到脚底都如同是走在炼狱之中。她先是感觉到一股刺骨的灼痛,很快她就已经疼得失去了知觉。她只知道,她要靠得更近一些,那样,陛下生还的机会就能更大一分!
在她终于靠近了紫宸殿正门的时候,她听到了,在头顶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巨响,紫宸殿正门,即将崩塌!一定要将陛下送到安全的地方!
元蕾蕾看到了,即使无数的横梁、木块和琉璃瓦都在这一声巨响之中倾泻而下,可是她依然看到了,在那无数的火焰包裹之中,有一条转瞬即逝的通路!元蕾蕾不顾一切地,拉着皇帝的手就朝着那方向奔了过去。可是很快,她就发现,不是她在拉着皇帝,而是皇帝在拉着她!
眼前火焰的光芒越来越明亮,彻底地将她的整个视野彻底包裹!
元蕾蕾的眼前一片空白,还是没能躲开吗?
雪亮的光芒在瞬间将她和皇帝彻底包裹住。皇帝的身躯重重的靠上了她的肩头。可是,直到最后,他的手都依然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不曾松开!
元蕾蕾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前进,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她只知道,当她眼前的世界终于影影绰绰的恢复清晰的时候,她看到的无数朝着她奔过来的人们。而她,只来得及看了一眼肩头的皇帝,就深深地松了一口气:“还好,陛下……没事……”。
元蕾蕾的记忆,到此为止。
接着,就是五天后,她终于从昏迷之中醒来,到紫宸殿偏殿叩拜,领旨谢恩了。
元蕾蕾忍不住地揉了揉头发,百思不得其解。
明明是陛下救了我,为何陛下要说是我救了他?
陛下比我早那么多天就醒来了,他有那么多的时间和机会跟所有人说明一切实情。可是,他为何什么都没有说?他不光是什么也没有说,还对我这番嘉奖恩赏,让我成为大宫女。
人人都知道,虽然紫宸殿里的奴婢虽然多,可以能真正的靠近皇帝,侍奉在御前的人,却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位大宫女。而且以往的大宫女也都是由内务府为皇帝安排,唯有她,是由皇帝亲自嘉许拔擢,这份恩荣,就算是放眼整个皇宫也是独一份的。
我明明未曾救陛下,陛下为何要对我这般好呢?
难道……是陛下念着那一晚同生共死的情义,所以要特别照顾我?
元蕾蕾的肩头仿佛又萦绕着与皇帝一起裹在一件火鼠裘斗篷里的感觉,她的胳膊上似乎又升腾起了皇帝抓着她的手的温度。甚至在唇齿间都隐隐的泛起了带着麦芽糖滋味的烤馒头片的味道……,元蕾蕾的脸不自觉的红了起来……。
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些事情以后,陛下他对我多一份照顾,似乎也是……无可厚非的吧?
抚摸着滚烫的面颊,元蕾蕾如此想着。
眼前的烛火摇曳跳跃,仿佛是她此刻翻涌的心事……
(4)皇帝更不对劲了!
皇帝下朝之后,就回到了紫宸殿偏殿。殿里的书桌上,整整齐齐地放着十几分奏折正等待他批阅。
皇帝的眉头控制不住地皱了皱:“怎么就这么几份奏折?”
照理说,身为一个登基三年的皇帝,现在该去御书房批阅奏折或是去内阁与阁臣们商议政务。怎么也不该在紫宸殿偏殿里,处理这么区区十几份奏折。
元蕾蕾急忙上前回话:“首辅大人派人送过来的奏折就只有这些,我们并未遗漏。”
皇帝点点头,不再理会她,开始翻阅起奏折。元蕾蕾也无声无息地退下。刚做了一天的大宫女,她就已经明白了一个在紫宸殿偏殿里做大宫女最重要的守则——在陛下未曾传召你的时候,你要尽量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这些……都是些什么啊?!”皇帝的声音渐渐的大了起来。他翻开一份奏折,又翻开一份奏折,他的动作极快,只不过匆匆扫过几眼,就将手中的奏折丢开。桌上的那十几份奏折,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他就已经全都翻完了。
元蕾蕾不禁有点惊讶,在今日她来侍奉前,早已经有其他的大宫女教导过她,陛下批阅奏折极慢,她们这些在御前侍奉笔墨的大宫女,要时刻注意着墨汁是否凝干,要早早地备下足够的温水,要不然墨汁干了,耽误了陛下处理政事,那就是万死难辞其咎了!当时她是将这些话牢牢地记在了心中的,可是现在,无论怎么看,陛下这翻阅奏折的速度也不算慢啊?
元蕾蕾还在思绪万千,皇帝已经提笔开始批阅奏折。
元蕾蕾急忙走到御案边,迅速开始为皇帝研墨。宫中上用的都是最好的墨条和砚台。不一会儿墨池里便是一汪墨汁。皇帝执了笔,便开始批阅起奏折来。他落笔间没有半分迟疑,行云流水,不一会儿,一份奏折就已经批完。
元蕾蕾急忙将已经批阅好的奏折挪开,为他将另一份送过去。
皇帝照例是笔走龙蛇,他似乎对自己要写的内容早已经是成竹在胸,不多一会儿,就已经又批阅完了一份。如此这般,不到半个时辰,堆叠在案几上的那十几份奏折就已经全都批阅完成了。
皇帝召了大太监过来将奏折拿走,这才轻舒了一口气。
发现他眸光之中似乎略有倦意,元蕾蕾小心翼翼地进言:“陛下要不要去庭院里走走?墙角边的梅花开了不少。”
皇帝微一思忖,随口道:“也罢,梅花总比这些千篇一律的请安折子要看得舒心一点吧。”
说话间,皇帝就已经一马当先地走了出去。
千篇一律的请安折子?元蕾蕾虽然是个彻头彻尾的出身乡野的小宫女,可是到宫里这几年,她对于宫中的事情在日复一日的耳濡目染之下,总归也有了些了解。知道皇帝每日里收到的那些堆积如山的奏折里,并非全都是需要处理的家国大事,其中也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各地官员送上来表忠心的请安折子。
只是,她是真的没想到,刚才放在御案上的那十几份折子,居然无一例外,全都是请安折子。这也太……。
不过,这些显然不是她一个宫女能够有资格指点的事情,她迅速地收拢了心神,跟上皇帝的脚步,朝着庭院之中走了过去。紫宸殿偏殿这边虽然不比御花园那边花木繁盛,不过四时花木也颇为种植了一些。如今正是冬日,庭院一隅正是红梅如火,在一片冬日萧瑟之中,显得分外的热烈可爱。
一想到热烈可爱这个词,元蕾蕾的心中猛然想起日前紫宸殿的那一场不明不白,几乎让皇帝送命的大火。听说,皇帝一清醒过来就着人调查此事,可是据说直到现在也没有半点眉目。而且眼看着时间推移,这一场几乎让当今圣上送命的这场大火,竟然看起来就要简单地以意外定论了。
而显然,皇帝也有了同样的联想。
“日前紫宸殿大火的事情,你们可查出了什么了?”皇帝盯着应召而来的太监总管低声问。
内务府总管本想说,还在查,紫宸殿失火原因太过复杂,一时间还未有什么线索。之前皇帝偶然有什么事情询问到他面前的时候,他也都是如此这般含糊过去的。三年了,他自觉早就吃准了当今圣上的脾气,迟缓,温吞,十分好说话。随随便便几句话就可以将他搪塞了,委实是个好糊弄的主儿。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今日他对上皇帝的眼眸的时候,他的心却不由自主的一颤。一种早已经沉睡的警觉感陡然一震。他忙不迭地跪下来叩拜道:“还未有什么线索,请……请陛下宽限几日,老奴一定给陛下一个交代。”
“几日?到底几日你看着合适?”皇帝的声音还是他熟悉的那个声音,甚至连说话的语气节奏都与他的记忆之中并无什么不同,可是,太监总管的冷汗,却在一瞬间冒了出来。他把头埋得更低了些,嗫嚅着开口:“十日……”。
“好!十日后朕就等着你给我一个当日紫宸殿大火的真相。如若不能的话……”皇帝并未接着说下去,太监总管已经忙不迭地又叩了几个头,急匆匆的退下了。
元蕾蕾站在一旁,看着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太监总管如此惊慌失措的模样,她的心中止不住的震惊。
突然,耳畔传来了熟悉的“吱吱”声,元蕾蕾昂头望去,是一只灰毛的小松鼠,正在梅花的枝干间蹦来跳去的,竟是一点点的靠近了皇帝。元蕾蕾记得,这就是曾经被皇帝取名叫“毛团”的那只小松鼠。
皇帝显然也发现了这只松鼠,元蕾蕾急忙将荷包里存下的那块点心摸了出来。是昨日她特意存下来的栗子糕,她还特意用油纸包好了。如今从荷包里掏出来,一拨开油纸包,梅树枝间的小松鼠毛团就激动的吱吱大叫起来。若非是它的胆子实在太小,元蕾蕾毫不怀疑,它就要立刻扑过来,紧紧地抱住这块栗子糕了。
元蕾蕾将手中的栗子糕用油纸托着,小心翼翼地托举到了皇帝面前,毕恭毕敬地道:“陛下。”
皇帝疑惑地看着她手中的栗子糕:“朕不饿。”
元蕾蕾愣住了:“陛下,不是要喂松鼠吗?”说着,她指了指一旁早就已经激动得上蹿下跳,等着要吃栗子糕的松鼠。
皇帝的脸上,是更加不加掩饰的莫名其妙:“朕何时说过要喂这畜生了?!”
“畜生?!”元蕾蕾可记得,之前皇帝从她手中拿点心喂松鼠的时候,可是一口一个“毛团”地叫着它的。怎么没几天工夫,毛团就变成了……畜生?!
“陛下之前不是对此物十分喜爱,还曾特意自奴婢处拿了点心喂它吗?”元蕾蕾迟疑着提醒。
“这东西,不是畜生还是什么?朕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不干不净的畜生!”皇帝皱皱眉,满脸都是毫不掩饰地厌恶,说话间就已经转身拂袖而去。
元蕾蕾望着皇帝远去的背影,心中是止不住的错愕。
怎么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头?
那时候,皇帝满脸开心的拈着糕点喂小松鼠毛团的样子,还有终于摸到了松鼠尾巴后眉眼弯弯的笑容,都还在她的心中鲜明如昨。怎么才这么几天工夫,陛下就好像喜好一下就变了?
午后,皇帝歇下了。
元蕾蕾则在其他资深大宫女的指点下,整理陛下的书册。按照大宫女的说法,这些都是御用之物,是不可以让粗使宫女随意触碰的,可是御用的东西全都要纤尘不染。所以她们这些大宫女的日常任务之一,就是为陛下整理书册字帖,扫灰拂尘。
元蕾蕾听了,低头领命。
她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书架,将书册规整好。不经意间,一本册页滑落。她眼疾手快将那字帖接住。原本合上的册页散落开来,赫然竟是皇帝习字的字帖。一页是原帖,一页是皇帝的临帖。看起来原本都应该都是散开的单页,是有专人将这些原本的散页一张张的装订起来了。
元蕾蕾小心翼翼地将字帖合起,放回书架上。突然,她心中一动。重新将这本字帖抽下来细看。她总觉得,似乎这字帖上的字与今天早上她所看到的,皇帝在奏折上写的字不尽相同。
今天早上她看到皇帝在奏折上所写的字,虽然也是方方正正规规矩矩的写法,可是笔法墨法间流露而出的,都是一股从容潇洒的意境。而这本字帖上的字,却是一笔一画,虽然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极为认真,却明明白白的就有一股凝滞和拘谨。
元蕾蕾本不懂书法,可是她依然清晰地感觉到了两者之间的巨大不同。
也许……这本字帖是陛下早些时候写的?若是隔了许久的旧物,字体看起来迥然不同,也不奇怪。元蕾蕾将字帖翻到最后一页,却发现这一页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今年秋末的字样。也就是说,这本字帖是陛下刚刚写完的一本。可既然这本字帖就是刚写完不久的,可是为何陛下的字体会与这本字帖上的截然不同?
元蕾蕾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结果。只得将那本字帖放了回去。
可是心中一抹名为疑惑的影子却变得越来越深……。
午后皇帝起身,在书房之中翻阅了不少书册,又叫太监从御书房里搬了不少书过来给他翻阅,直到掌灯时分才命人传膳。
用过晚膳之后,皇帝坐在案几前继续百无聊赖地翻着书册。元蕾蕾看得出来,皇帝其实对那些书册并无多少兴趣,只是在强迫自己多看几页罢了。
冬夜清寒,紫宸殿偏殿之中虽然有暖炉,可是又因此难免有几分燥热的烟火气。不知道什么时候,皇帝轻咳了两声。元蕾蕾见他如此,急忙走出去,对外面候着的小宫女吩咐了一下。不多时,一碗热气腾腾的炖雪梨就送了上来。
“刚才我听到陛下在咳嗽,就自作主张叫人给陛下炖了一碗雪梨。”元蕾蕾一面将炖雪梨端上来,一面禀报。
皇帝微微一愣,随即点点头:“也罢,端过来吧。”
元蕾蕾心中一喜,急忙将炖雪梨在桌上放好,皇帝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唔!”皇帝的脸色,瞬间就变了!他捂着嘴,面色难看到了极点:“这雪梨到底是怎么炖的?!”
元蕾蕾一惊,急忙跪了下来:“是用陛下最喜欢的麦芽糖炖的雪梨!”
“谁说朕最喜欢麦芽糖了?!朕又不是小孩子,这也太……”皇帝的面色在最初的难看之后终于多少收敛了几分。显然,他在竭尽全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你不必惶恐,让他们给朕再做一碗不放麦芽糖的吧。”
元蕾蕾急忙点头:“是!”
这碗放了麦芽糖的炖雪梨被撤了下去,没过一会儿,另一碗雪梨被送了上来。
皇帝舀起一勺,在仔细嗅了嗅,确认过里头确实没有半点麦芽糖之后,这才放心地喝了起来。
元蕾蕾还记得,在紫宸殿大火之夜,皇帝是用那么肯定的声音对她说:“麦芽糖,我最喜欢了!”
为何现在只过了几天,皇帝的喜好居然就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
入夜,回到自己升为大宫女后独居的小单间里。望着摇曳的烛火,那些在心中如同雪花般飞舞的疑惑,却在一片又一片纷纷扬扬的散落下来。
陛下明明在紫宸殿大火之夜说过,他最喜欢麦芽糖的,可是今天他却对麦芽糖抗拒到了极点,半点都不肯沾唇!
不仅仅是如此,陛下他白天的时候对松鼠的态度,居然对之前十分喜爱称作“毛团”的松鼠,十分厌恶,称作“不干不净的畜生”。
还有……陛下的字,似乎也与以往,大不一样了……。
这些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元蕾蕾觉得自己心中的这些疑惑,越来越多,堆积得越来越深。一个隐约的推测在她的心中一点点地冒出了个模糊不清的形状。
元蕾蕾急忙使劲地摇了摇头:你在想什么呢?!陛下就是陛下,陛下怎么都是陛下!陛下的喜好一时一刻起了变化,又有何不妥?轮不到你一个小宫女在这里胡思乱想!
次日,内宫局织造司的人送了一些新制作的靠垫软枕过来。原本这些在紫宸殿里都是有备下许多的,可是因着那一场大火,全都烧毁了。如今皇上的龙床上用的东西都是临时自库房里取出的旧物。不过这些东西总得是新的才算是足够暖和。是以,织造司的宫人便连夜为皇帝赶制了一批过来以供上用。
元蕾蕾看着那满满一箱子的各色软枕靠垫,心中一动,那个说着喜欢毛茸茸的陛下和眼前说着‘不干不净的畜生’的皇帝在她的心中矛盾的撞击到了一起。
心中那一抹疑惑的影子便越来越深,怎么也忽略不掉。
元蕾蕾咬了咬唇,便从那堆各色软枕靠垫之中挑了一个毛色雪白的狐皮靠垫。抱了出来,放到了皇帝的龙床上。
午后,皇帝用过午膳便要去龙床上稍作歇息。
元蕾蕾为皇帝将床铺铺好,就侍立在一旁,只等皇帝歇下了就退出去守在外间。
此时此刻那个毛茸茸的狐皮靠垫就正放在皇帝的龙床上,在满床金碧辉煌的明黄色织绣之中,这个纯白色的狐皮靠垫显得格外的洁白柔软,那柔软的长毛,让人一见就忍不住地想要使劲地摸一摸。刚才元蕾蕾将它放在龙床上的时候,都忍不住的使劲地摸了两把,那手感,当真是柔软顺滑,让人几乎要停不下来!
“这是什么不干不净的畜生!居然放到我的床上了!”皇帝的声音压抑着怒火,骤然而起!
元蕾蕾睁大了眼睛,拼命保持镇定:“陛下,这是织造司刚送来的靠垫软枕。奴婢看着觉得这个不错,就给陛下放到床上用了。”
皇帝的脸色已经不仅仅是用难看来形容了,那简直是黑如锅底!他急匆匆的倒退几步,指着那个狐皮靠垫:“还不快把这东西给朕拿走!”
元蕾蕾急忙点头,她正要上前去拿,皇帝又接着道:“算了,你别碰,要外面那些宫女进来,把龙床上所有的东西都给朕换了!只要碰到过这脏东西的物件,一样不留,全都给朕扔出去!”
“全都……扔出去?”元蕾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可是织造司刚刚送过来,特意为陛下缝制的狐皮靠垫啊。”元蕾蕾小心翼翼地提醒:“陛下不是最喜欢毛茸茸的东西吗?”
皇帝的神情微微一僵,他不自然的转过脸,不再与元蕾蕾对视,轻咳一声道:“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现在朕不喜欢这些乱七八糟毛茸茸的东西。要他们不要再做这种东西送过来了。”
“是!”元蕾蕾急忙招呼人进来,将龙床之上原本的床褥等物全都换了个干干净净。如此这般皇帝还不放心,盯着龙床仔细检查了好一阵。
元蕾蕾不明所以,小声问:“陛下你这是……在干什么?”
皇帝轻舒一口气:“还好,一根狐狸毛也没有了。”
元蕾蕾的嘴角有点控制不住地抽抽,感情皇帝这对毛茸茸到底是厌恶到了什么程度啊,唯恐龙床上还落下了狐狸毛,居然除了将龙床上所有的东西全都换了以外,还要自己亲自检查一番这才能彻底放心?!
可是,她明明记得,在十几天前,皇帝还一脸满足地摸着那小松鼠毛茸茸的尾巴,说不出的心满意足。
甚至,在紫宸殿大火的时候,在火海之中保护了他们的,不正是一件毛茸茸的火鼠裘吗?那时候,陛下是将火鼠裘紧紧地裹在了身上,没有半点的厌恶。
这不到十天的时间,怎么会就突然变成了这样?
到底是她的记忆出了问题,还是皇帝的喜好,变化的当真是如此之快?!元蕾蕾有点想不明白了。
而在她的内心深处,那个隐隐约约的猜测,却又如同是雨后的春笋一般,正在不可遏制地冒出了头。正在执拗的,一寸寸地生长,拔节,让她再也无法忽略它的存在!
她所熟悉的那个陛下,真的还是眼前的这个陛下吗?!
(5)皇帝怎么会骑马了?
皇帝望着案几上十几份的请安奏折,皱起了眉头:“成日里只知道拿这些东西过来糊弄朕,还不让我出门,当真是头疼!”
一旁的太监总管一听,急忙道:“陛下当真头疼?奴才这就传御医过来给陛下把脉。”
“且慢!”皇帝刚一出声,一眼看到那些堆积的奏折,顿时又没了精神,他不耐烦地摆摆手:“也罢,让御医过来看看吧。”
说着,他就已经一脸兴味索然的倚靠到了龙床上。他的身后靠着的,是一个柔软的丝绵靠垫。这是昨日他命人将狐皮靠垫扔出去之后,亲自从那箱靠垫里挑选出来的最简单的一个。没有柔软的皮毛套子,也没有绒毛点缀的花边,只是用光滑的素锦做外套,里头填了今年的新丝绵而已。色泽也是十分简单的墨绿色,放在那金碧辉煌的龙床上的时候,颇有几分格格不入。可是,看起来皇帝对这个简单的靠垫十分满意。放到龙床上之后,还不忘叮嘱说以后他床上用的东西,除了必须遵守的那些规制外,尽量都如这靠垫一般,不要用什么虎皮狐狸毛的,他讨厌毛茸茸!
可是元蕾蕾记得很清楚,几日前他还摸着小松鼠的尾巴几乎舍不得松手啊。
而当她将那些毛茸茸的软枕靠垫按照皇帝的意思退回织造司的时候,织造司的掌事亦是满脸的不可思议。
“蕾蕾姑娘,你说什么?陛下他不喜欢这些虎皮狐狸毛的软枕靠垫?!”织造司掌事的眼睛瞪得溜圆,几乎难以置信。
元蕾蕾点了点头:“陛下说……再不许用这些……不干不净的畜生。”
织造司掌事满脸的不可思议:“这批靠垫软枕制作的时候,陛下明明说,最喜欢毛茸茸的了,还特意要我们从他的私库里取了他在围猎的时候猎到的狐狸的皮毛。据说,那是陛下第一次围猎的猎物,他十分爱惜。是以我们缝制的时候也是万分小心,才为陛下做了这个白狐皮靠垫。怎么居然……”。显然,织造司掌事原本还以为如此精心制作的靠垫,必然能讨得皇帝欢心,说不定还能得到赏赐,却万万没想到,从她受命制作这批靠垫到现在也不到一个月,陛下的心意居然已经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改变?!
元蕾蕾心中的疑惑亦是随着织造司掌事的絮叨,越来越深。只是,她还是赶紧维持住了表面的平静,安慰道:“陛下还年轻,喜好心性一时有了变化也是有的。”
“怎么会这样……日前我还听说,陛下在紫宸殿大火之中逃生的时候,不是还多亏了身上披着的那件火鼠裘吗?怎么一下就又不喜欢毛绒之物了?”
织造司掌事喃喃半晌,终于不再说什么,只是垂头丧气,怏怏的告退了。
元蕾蕾心中思绪还在飞舞,御医已经被人引了进来。
御医在龙床前叩拜过后,便小心翼翼地掀起皇帝的衣袖,不知道是不是他心中不安,动作居然不自觉的大了几分,竟是将皇帝的半截胳膊都露了出来。一看到那半截胳膊,御医不自觉地就惊呼出声。
在皇帝纤细的胳膊上,居然有数道细长的血痕,一眼望去,就是曾被什么人抓伤的痕迹。这些血痕都已经结痂,只是还未彻底痊愈。
“陛下您这是什么时候受的伤?微臣怎么竟然一点不知?”御医说着,声音里都带上了惶恐。皇帝身上有伤,他这个御医居然半点没觉察,追究起来他可吃罪不起。
而原本侍立在一旁的元蕾蕾,整个身体却是控制不住地摇晃起来。
这个伤,这个伤!
她想起来了,这是紫宸殿大火之夜的时候,她为了逃生,不顾一切地试图拉开侧门门闩,却未曾注意到侧门的整个门框即将崩毁。危急之中,皇帝为了救她将她拖开,而她却因为原本正在拼命拉动门闩,动作收势不住,一把划过了他的胳膊。那时候他们都在生死一线间,根本无人去查看这个伤口。原来这伤口竟然是如此之深,到现在都未曾彻底痊愈吗?
皇帝看了看胳膊上的伤,皱皱眉:“谁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伤,这种小伤有什么要紧的?你还是给朕开一些什么食补药补的方子吧。朕如今动不动就咳嗽,动不动就头疼,浑身上下总是没力气,朕当真是烦透了!”
御医赶紧点头只说不敢随便开方子,还是得先把过脉了,再回太医院与诸位御医一起慢慢推敲好了,才能给陛下拟定出一个方子来。
皇帝满脸都是不耐:“紫宸殿失火的事情都过去了有七八天了,你们总说我体虚,哪里都不让我去。当真是要把我圈在这紫宸殿偏殿里吗?!”
御医赶紧叩头,惶恐道:“微臣不敢!只是陛下日前在紫宸殿的时候受了惊吓,需要慢慢好好调养,总得十天半个月的才能彻底恢复。首辅大人说了,请陛下安心静养,不可着急。”
皇帝的脸色依然难看,他袍袖一挥:“好了,你退下吧。”
御医急忙退下,走的时候却到底还是留下了几瓶外用的药膏,叮嘱元蕾蕾为皇帝按时涂抹。元蕾蕾一面点头应下,一面回忆着紫宸殿大火那一夜的情形。
这几日来,皇帝的种种反常之处,让她不止一次地疑惑,觉得也许眼前的皇帝并非是真正的皇帝,也许有人趁着那一夜紫宸殿的大火,将皇帝偷梁换柱李代桃僵。可是,刚才在皇帝胳膊上的那几道伤痕,却又在清清楚楚地告诉她,眼前的皇帝,依然还是那个在紫宸殿大火之夜,不顾一切地保护了她,救了她的皇帝!
那伤口就是明证!
可是……,那种种的截然不同也是明明白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元蕾蕾觉得,自己的头,好像也疼了起来。
午后的紫宸殿偏殿,十分安静。元蕾蕾与资深的大宫女一起,在廊下做着针线活。宫女们之中略有些门路的,会托出入采买的太监将自己缝制的绣品送出去卖,多少换一些银钱。原本元蕾蕾是没有这个闲工夫的,不过她现在成了大宫女,杂务就少了不少。而她本就想询问资深的大宫女一些事情,便打着帮忙绣东西的旗号,与大宫女闲话了起来。
“紫宸殿里侍奉陛下,可有什么禁忌之处吗?我初来乍到,还要请姐姐多提点一二。”元蕾蕾一边手底不停,一边睁大了眼睛,虚心求教。
大宫女对元蕾蕾的这份机灵很满意,点头道:“都说伴君如伴虎,可是我们这位陛下,却是个最好侍奉的主子。平日里极少发脾气,也不太出门,日日都只是按照首辅大人的安排读书习字,几乎是寸步不出。”
元蕾蕾心中一动,忍不住问:“可是陛下今天早上明明就是因为不能出门,才不高兴说头疼的。”
大宫女一愣,思索道:“许是这几日殿里点的火盆太多了,陛下觉得憋闷,所以才想出去走走?往日陛下可是从来不爱出门的。”
元蕾蕾忍不住奇怪:“陛下如今才十六岁,正是年轻活泼的时候,怎么会不爱出门?这般大的少年不都是一个个纵马扬鞭肆意驰骋吗?”
大宫女听了轻叹一声,压低了声音道:“据说是太子急病过世之后,先皇后忧思太甚,生怕当今陛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染上了急症,所以自那时起便不许陛下随意出门。骑射更加是不让碰。就连围猎的时候的猎物也都是身边的侍从为陛下猎取的。陛下纯孝,自那次之后,就轻易不随意出门了,宫中的演武场更加是从未去过。”
“原来如此。”元蕾蕾点了点头。
一炷香后,元蕾蕾望着正要翻墙出去的皇帝,目瞪口呆。
“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扶朕一把。”皇帝极为自然的下令。
“可是……陛下,御医说您要静养……”元蕾蕾震惊太过,说话都有点结巴了。
“需要朕提醒你吗?朕才是皇帝!”皇帝非常有气势的,纵身就要从围墙上跳下去。
“等等我!”元蕾蕾心一急,三两下就已经爬上了墙头,动作比起皇帝要利索了不知道多少倍。皇帝看着她的眼神,顿时有几分复杂。
元蕾蕾干笑:“奴婢出身乡野,爬树翻墙什么的都是好手。”
“快跟上!”皇帝一声令下,元蕾蕾就这样跟着皇帝,一溜烟地跑出了紫宸殿偏殿。一路上,她的脑袋里乱哄哄的。她现在是,翻墙跟陛下一起跑出了紫宸殿偏殿?可是为什么啊?皇帝为何一定要翻墙跑出来?
刚才听大宫女说,陛下不是纯孝非常,一直都听从先皇后的教导,从不随意出门吗?可是现在这个刚才翻墙,现在一溜烟地跑在了前面,还不止一次地躲过了太监宫女视线的人,到底是谁啊?
“陛下,我们去哪里啊?”元蕾蕾小声问。此时的皇帝身上穿的是一身简单的常服,上面没有半点龙纹织绣,显然皇帝是要将简单的画风进行到底了。
“朕也不知道,要不然,你说去哪里?”皇帝东张西望,此时他们正在御花园里,可显然皇帝对于冬季萧瑟的御花园并无兴趣。
元蕾蕾的眼眸转了转,心中一动,她小心翼翼地试探:“陛下,要不要,去演武场?”
“演武场?”皇帝的眼眸霎时就亮了起来。
元蕾蕾正思索,要如何劝说他的时候,皇帝已经一马当先:“快给朕带路,朕要去演武场!”
元蕾蕾望着他的背影,心中说不出的诧异,不是说陛下从未碰过骑射,就连围猎时候的猎物其实都是身边的侍从猎取的吗?怎么会……?
一直到了停下脚步,元蕾蕾心中的翻腾才算是告一段落。
“这里是演武场吧?靶子被风吹倒了,你去帮我立起来。我去拿弓箭。”
演武场里值守的御林军军士陡然看到皇帝驾临,震惊得目瞪口呆。毕竟,这演武场虽然设立在皇宫之中,可是自从先太子急病过世,先帝驾崩之后,新帝就从未踏足过这里。这宫中的演武场,若非平日里还有几个御前侍卫统领会到这里操练一番,几乎就可说得上是门可罗雀了。
如今皇帝突然大驾光临,怎不让他万分惶恐?
皇帝驾临,演武场里所有人的动作都是极快,没过一会儿,元蕾蕾就看到了,皇帝在自己的面前,骑上了马!
一旁演武场的军士又是激动又是惶恐又是害怕,嘴里一个劲地喃喃:“陛下可不要有什么事啊……”。
元蕾蕾故作轻松地问:“大人你为何如此惊慌?难道陛下不会骑马吗?”所谓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京中的贵族子弟是人人都会的。更何况,是高居至高之处的皇帝?
那军士瞟了元蕾蕾一眼,急匆匆道:“你是新进紫宸殿侍奉的吧?这宫中,谁不知道陛下自小就身体娇弱,先帝和先皇后爱若珍宝,骑射之术一概舍不得让陛下碰的。据说陛下的骑术也就是能勉强骑在马上而已。”说话间,他也顾不上再去搭理元蕾蕾,急匆匆地跑到了陛下的马边。
皇帝骑在马上,眉头皱成了个疙瘩,显而易见的是很不满意。
“皇宫马厩里就没有像样的马了吗?你居然给朕这么一匹小马!”
没错,皇帝胯下的这匹马,虽然神采奕奕辔头马鞍都是非常的整齐漂亮,可是任谁都看得出来,这匹马身形并不十分高大。皇帝骑在上面,无论怎么看都有几分小孩子在闹着玩的滑稽感。
元蕾蕾非常理解皇帝的不满意,毕竟以皇帝的天子身份,怎么也得配上一匹真正的高头大马才算相得益彰啊。
军士硬着头皮禀报:“这……陛下您过去甚少骑射,奴才怕……那种高头大马,万一伤了陛下,奴才实在是……”。军士的话还未说完,就看到皇帝已经驾着那匹小马,径自跑远了。军士一惊,急忙从旁边另外牵了一匹马出来,追了过去。
转眼间,二人就已经疾驰到了演武场的边沿地带。在这边有一些搭起来的木栏,是给御林军统领练习纵马跨越的。虽然看着并不十分高,可是其实远远比看起来危险。里头无论是马儿本身的跳跃能力,骑手的控马之术,乃至骑手和马儿之间的配合都必须达到一种人马合一的境界,才能做到。这木栏架在这里这么久了,军士还从未见过有谁真的做到驾驭马匹成功的跨越木栏。
原本,军士以为皇帝就算是会骑马,至多也不过就是不紧不慢地骑着马跑个几圈。谁知道,他居然看到,皇帝在驾驭着那匹小马,朝着那木栏就疾驰而去!
那木栏对寻常的高头大马来说也许不高,可是对这匹小马来说,可就十分艰难了!
若是一个不慎……军士的脸瞬间就白了!
而在远处,元蕾蕾已经不顾一切地跑了过来。她也觉察到了,皇帝这是……准备要纵马跨栏!她的心中一万个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带他到这里来。
“陛下!别!”元蕾蕾一面发足狂奔,一面大声疾呼!
可是,一切已经迟了!她眼睁睁地看着皇帝一拉缰绳,就驾着那匹小马,朝着栏杆,疾驰,纵身跃起!
元蕾蕾的眼眸,蓦地睁大!
有一股清澈的风,自皇帝这纵马一跃的动作间朝着她,席卷而来。她在这一瞬间,骤然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勃勃生气!这是与她那一晚,在与皇帝在紫宸殿里共处的时候所从未感受到的强烈而蓬勃的生气!
随着一声清冽的长嘶,小马已经顺利的越过了栏杆,稳稳落地,竟然是连前蹄都不曾趔趄!
“甚好!回头朕要他们给你加餐!”皇帝拍了拍胯下小马的脖子,夸奖它。
那马儿竟然好像是听懂了一般,一个劲地点头。
元蕾蕾整个人都惊住了,她直愣愣地看着这一人一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别总跟着朕,去给朕拿弓箭来,把靶子立好!”皇帝干脆利落的下令。
一旁的随侍的军士们,原本都是目瞪口呆,几乎连路都不知道怎么走了。听了他这话,总算是一个个从震惊的僵硬之中回过神来。有人去取弓箭,有人去立靶子。刚才还无措冷清的演武场里,霎时间就热闹了起来。
元蕾蕾很快就被军士们以‘这里危险,你快退下’为由,带出了演武场。就这样,她在演武场的围栏外,眼睁睁地看着皇帝先是自由自在的纵马驰骋,不一会儿,又弯弓搭箭,他射箭命中率极高。姿势更加是十分标准。一旁与元蕾蕾一样围观的御林军们一个个都止不住的赞叹。
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名为疑惑的影子又迅速地笼罩在了元蕾蕾的心头。
她小心翼翼地询问旁边的军士:“陛下的骑射,当真那么好吗?你们莫不是在吹捧陛下,好讨赏吧?”
那军士正看皇帝骑马射箭看得兴起,又是欢呼又是鼓掌,整个人兴奋的满脸通红。此刻听元蕾蕾如此问,顿时就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怎么会!陛下的骑射之术,是真的好!照小人看来,比我们御林军的首领的骑术,也不遑多让呢!”
元蕾蕾眼珠儿转了转,她摇摇头:“还说不是吹捧,你们御林军首领天天练习骑射,陛下可从未练习过,就这么偶尔出来玩一次,怎么能与日日操练的御林军首领相提并论。你是觉得我只是个小宫女,不懂骑射,所以便拿话哄我吧?”
那军士顿时急了,当下竟然是连场中的骑射都不看了,就是要与元蕾蕾好好掰扯一番。他转头一本正经地道:“我哄你做什么?陛下这在马上的身姿,这弯弓搭箭的动作,若不是曾勤加练习下过苦功的,绝不会有如此功力。”
“就算我要哄你,要吹捧陛下。这马儿肯乖乖听话?弓箭肯乖乖听话?靶子肯乖乖听话?”听他这么一迭声的反问下来,元蕾蕾不得不点头:“确实如此。”
这世上,身为皇帝的确是有很多的捷径可以走,可是归根到底,有些事情,还是得老老实实的下过功夫,才能有成果。在骑射这种事情上,无论是皇帝还是庶民,能走的都只有勤学苦练那一条路。
皇帝在演武场的骑射,是在一群御医的大呼小叫声之中被迫结束的。原本,元蕾蕾这般带着皇帝偷偷外出,是要被重重责罚的。只不过,那时候众人全都将注意力集中在了皇帝是否受伤上,也就无人注意她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了。
灯下,元蕾蕾凝望着烛火,那一道疑惑的影子已经越来越重,越来越清晰。
‘陛下自小就身体娇弱,先帝和先皇后爱若珍宝,骑射之术一概舍不得让陛下碰的。据说陛下的骑术也就是能勉强骑在马上而已。’那军士的声音一遍遍的回荡在元蕾蕾的耳边。那个众人记忆之中的陛下,骑术极为勉强。可是今日,在演武场他却以精湛的骑射之术,博得了一阵阵的喝彩!
而且,军士也告诉她,骑射之术必须要勤学苦练方能日子有功。绝不是掌握了一点窍门就可以立刻大放异彩。
陛下过去从未练习过骑射……可是今日陛下的骑射却是如此精湛……,可是,陛下的身体,分明就还是在紫宸殿失火的那一夜,与她共度难关的那个身体。那个伤痕都还历历在目!疑惑如同是浓黑的乌云,在元蕾蕾的心中投下了越来越大的阴影。
在演武场大显神威的一日之后,皇帝半夜就发起了烧。根据御医的说法,是陛下的身体太过虚弱,如骑射这般的剧烈运动,陛下的身体根本承受不起。
就这样,皇帝又足足在龙床上卧床调养了半个月。
突然精通的骑射之术,和依旧无法承受丝毫剧烈运动的身体。
从对麦芽糖的态度大相径庭,到对毛茸茸的喜好天翻地覆,再到如今,过去几乎从不骑射的皇帝展现出了如此精湛的骑射之术,仿佛是有许多的碎片,正在元蕾蕾的面前,拼凑出一个让她不安的真相!
找机会再试探一次,若是……那么,她也许就真的,能有一个真正的结论了!
(6)皇帝的身体,被邪祟占据了!
一早,皇帝按照惯例马马虎虎的对付完了那些毫无意义的请安奏折,面色就一点点的阴沉下来。已经足足十天了,他每日收到的这些奏折全都是各地官员送来的请安奏折,就没有一份是真正需要他处理的政务。
最开始几天,内阁那边给的说法还是首辅大人体恤他刚遭了祝融之灾,所以才少送一些奏折过来,让他先把身体养好。这几日就连借口都不找了,只说素来惯例就是如此的,陛下您循例行事即可。
元蕾蕾偷偷窥探着他的脸色,心中犹豫,可是到底还是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请示道:“太傅大人要陛下写的字帖,陛下可要现在写起来?”
皇帝一怔,元蕾蕾急忙解释:“之前陛下应了太傅所要求的,每月都要最少习字一本送到太傅处的。奴婢看这个月的字帖还未临完,又已经快到月末了,不知道陛下您……”她心中不安,可是面上却还要强自镇定。这是她听大宫女说的,陛下对老太傅极为看重,之前老太傅说要陛下多多习字。皇帝便说每月必练字一册送去给老太傅检查。如此这般,每月不辍。
这个月陛下本也是每日都在练习,只是自从紫宸殿大火之后,已经足有十日不曾动笔练字了。
皇帝皱皱眉,显然对此事并无兴致。不过看看日头尚早,当真闲着也是无趣,便点点头:“将字帖送过来吧。”
皇帝要习字,一应准备工作瞬间就已经张罗了起来。
皇帝拿过早已经为他准备好的宣纸,便一笔一画地对着字帖练习了起来。说起来,今日已经是本月二十八了,只余几日便是月末了。皇帝似是决心要将字帖一次性全都临完。竟是连午膳也都推迟了,洋洋洒洒一口气写了许多页。到他放下笔的时候,都不由自主地揉了揉肩膀,显然是都已经写的肩膀都酸了。
“好了,给太傅送过去吧。”皇帝把笔一掷,下令道。
元蕾蕾急忙接了那堆宣纸,小心翼翼地吹干了,又下去找了本月之前皇帝写的那些,将这些全都装订到了一起。这些宣纸上都被宫人以印章标注了日期,即使元蕾蕾是个对书法一窍不通的门外汉,也能一眼看出,即使是对着同一份字帖的临帖,紫宸殿大火之前皇帝所写的字,和今日他所写的字,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
紫宸殿失火之夜前,皇帝写的字,横平竖直,小心翼翼,虽然亦是有一股独特的气质,却总归让人觉得青涩稚嫩。然而今日的字却是截然不同,虽然看似与之前的字迹相似,可是字里行间自有一股铿锵的意境,若是看得久了,元蕾蕾甚至觉得,这些横竖仿佛变成了兵戈一般,挥斥方遒意在直指天下,令人胆寒!
如果说,之前她发现的皇帝的字在字帖和在奏折上有着迥然不同的气质,那么现在,同样是临帖的字迹却有着如此鲜明的差异,那就……真的很不寻常了!
元蕾蕾捧着这本字帖,朝着太傅的所在而去。老太傅年事已高,可是对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小皇帝十分关心。他虽然没有实权,无法对抗李暮的一手遮天,可是却在以自己的方式帮助鼓励着皇帝。这要求皇帝每月交一份字帖过来给他检查,便是他对皇帝的一片拳拳爱护之心。即使在众人眼中,这位皇帝不过是个傻皇帝。可是老太傅的忠心依然是半点不改。
元蕾蕾相信,就算是自己对书法没有足够的了解,对皇帝过去的笔迹也所知不多,一路看着皇帝临帖写字过来的老太傅,应该是能一眼就看出端倪来的吧?若是老太傅能看出来……那么,她心中所有的疑问,也就将,有了一个真正的答案。
太傅所在的是原本在宫中为皇子们开的小小学堂里。如今学堂里早已经没有了学生,只有老太傅还守着这一方天地,日日出入宫中的藏书楼,写诗作画,研究学问。
元蕾蕾看到老人家微微佝偻的背影,毕恭毕敬的行礼:“奴婢是紫宸殿的宫女,将陛下这个月临帖的册子给送过来,给太傅检查。”
老太傅听说是送皇帝临帖的册子,顿时精神一振。急忙接了册子,都顾不上坐下,就已经忙不迭地开始翻看起来了。
“这字……这字……”老太傅望着册子,随着一页一页地翻过去,他的面色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慈和。而当他翻到最后十几页的时候,他的面色陡然一变!
他的脸上先是浮现出一股挡不住的喜色,随即又一点点的阴沉了下去,到最后他的嘴角紧紧地抿着,显然是已经在拼命地压抑着胸中的怒火。
元蕾蕾看着老太傅的神情,心中亦是止不住的翻腾,她知道,老太傅一定是看出来什么了!
“这字……这字,当真是陛下写的吗?!”老太傅在沉吟许久之后,终于开口道。
元蕾蕾急忙点头:“是的,就是奴婢在一旁给陛下侍奉的笔墨。”
老太傅轻哼一声,大声道:“一派胡言!”
元蕾蕾一惊,吓得后退了几步。
老太傅指着那册页的前面几页和最后几页道:“这字看着相似,可是分明就是两个人所写的!你们这些奴才,眼睁睁地看着陛下不学好,区区几张习字也要旁人代写搪塞我这个老头子。你们是真当我老眼昏花看不出来了吗?!”
元蕾蕾急忙分辩:“这些都是陛下亲手所写的啊!”
“你们这些奴才居然也不知道劝谏,只知道缄口不言明哲保身,你们可知道,如此这般就是害了他啊!老臣受先帝所托,要护持陛下,又如何能缄口不言听之任之?!”老太傅越说越怒,到最后竟是拍案而起,要冲到紫宸殿去教训皇帝。
元蕾蕾心中大惊,也不知道要如何阻拦。脑中却是心思急转,忙问道:“太傅大人如何能肯定,这些不是陛下亲手所书,说不定只是陛下日前在火灾之中胳膊受了伤,所以才会笔迹一时间与以往不太一样?”
老太傅被她说得脚步一顿,显然是也想起来了皇帝日前遭受祝融之灾的事情。他思忖片刻,最后果断摇头道:“不!老夫亦是多年钻研书道,就算是偶然有受伤,一时间笔力不济,可是所写出来的字也绝对不会如此这般截然不同!这,就是两个人所书!”
随着老太傅的话音之中,那最后一个字铿锵落地,元蕾蕾的心中那最后一点幻想也烟消云散。答案已经如此赤裸裸的袒露在了她的面前——皇帝的身体还是原来傻皇帝的身体,可是,这具身体里内在的灵魂却已经变成了个陌生人!
在元蕾蕾还很小的时候,曾经在村里见到过。有人大病一场,高烧数日。等到退烧之后,整个人说话做事的习惯却变得天翻地覆,与之前截然不同。让家里人几乎不敢相认。这种情况,她还记得,那时候,村中的大夫称之为——中邪!
那么,现在就是,皇帝中邪了,此时占据他身体的,是个邪祟!
这个结论在元蕾蕾的脑海之中如同惊雷般的炸响,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狠狠一晃,整个人差点就要一头栽倒在地!
她不知道老太傅身边的书童们是如何将暴怒的老太傅拦了下来,她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深一脚浅一脚的回到了紫宸殿偏殿的。
在她的脑海之中,只来来回回的盘旋着一句话——皇帝的身体,被邪祟占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