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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借吉他

杨大同瞅外面没人,拎着半块肉匆匆往家跑。

这年月谁家都不富裕,他怕被人看见,惹来不必要的事端。

“大同,明早上我等你。”

身后传来阿笨的声音。

父亲下地去了,母亲在里屋照顾奶奶。

杨大同将肉放进厨房,蹑手蹑脚出门。

等一出家门,他飞快朝学校跑去。

已经快八点了,要迟到了。

“你打死我吧,打死我吧......我活着有什么劲,我还算个人吗?还不如喝药死了算了。”路过一户人家时,传来女人的嚎啕声。

门口围着一堆看笑话的人。

杨大同脚步一顿。

这是蛮婶家,她是早些年从蜀地逃难来的,因为口音问题,村里人都喊她小蛮子。

蛮婶的男人喝醉了老打她,每次蛮婶都喊着要喝药,喊了好多年。后来终于将几个孩子拉扯大了,眼看就要享福了,蛮婶却真的喝了农药。

他还记得,蛮婶没了后,她几个孩子再没回过家。

杨大同心里有些沉重,却无能为力。

他加快脚步,想逃离这一切。

“大同,等等我,等等我”

身后传来声音,一个小不点边追边喊。

别看他小,却跟杨大同父亲同辈。

杨大同的父亲叫杨庆春,庆字辈的,他爷爷叫杨玉书,玉字辈。

按字辈“百灵滋景祚,万玉庆惟新”来推算,他本来应该叫杨惟同,可是到了他这一辈,没人再按字辈取名了。

不光是他们兄弟俩,同辈的孩子都是如此。

传统到了这一辈算是断了。

前世从一零年前后,新闻媒体才开始报道,说农村只剩留守儿童跟老人,农村在空心化。

但其实很多细微处都已经显露端倪,农村其实很早的时候就已经在瓦解。

最终量变引起质变,引出一个沉重的话题——农村在消亡。

“庆立,你咋也这么晚?”杨大同有些惊讶,上上下下打量着杨庆立。

小萝卜头一个,日子比他们家还差。

“俺妈起来晚了。”杨庆立气喘吁吁道,嘴里还嚼着馍。

他兄弟三人,两个哥哥都辍学了,二哥还跟杨大同同岁。

杨大同又能说什么呢。

现在虽然年年都有儿童辍学,但还不算严重。

拿不出钱的,就把学生赶出教室,挨着墙根站着。

时值十月,小学生们却在外面吹冷风,这是弟弟杨小同的亲身经历。

有的最终交了钱,重回教室,交不起的,就此离开了校园。

惨不忍睹。

同村的儿童,杨大同记得那一年,有一半辍了学。

同时期的城镇职工,月工资已经在300-500区间。

而农村,连一百块都拿不出的比比皆是。

混乱的年代啊。

这是强者的幸运,弱者的不幸。

杨大同有些感慨。

他们上的学校叫任庄小学,在邻村一个叫任庄村的地方,有好几里地。

那个打篮球的郑海霞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

两人紧跑慢跑,但到了学校后,敲铃声还是过了。

这意味着两人迟到了,好在学校很不正规,没人在校门口查。

所谓的任庄小学,实则只有五个年级。从学前班,一年级到四年级,一年级一个班,每个班级四十多人。

生源少,学校规模也不大,师资力量更是......不忍直视。

连个师范大学毕业的都没有。

高中毕业教初中生,初中毕业教小学生,这在很长的时间内,一直是底层农村的教育现状。

杨庆立偷偷摸摸往教室跑。

杨大同却停下来脚步,慢悠悠的闲逛,满眼的回忆之色。前世从这里离开后,他就再未回来过。

后来想看,却已经拆了,再无缅怀的机会。

一个秃顶中年人看到了他,见他跟遛弯的老大爷一样,不由皱起了眉头。

杨大同瞥了他一眼,转过头去,当做没看到。

“回教室去”秃顶中年人恼了,腾腾腾走到他面前,训斥道。

杨大同眼皮上翻,斜了一眼,这人他认识,学校的校长。

姓杨,叫杨挟娃,一个村子的,按辈分他还应该喊声叔的。

但这人不是个玩意,几年后将交不起钱的学生撵出教室站在外面吹冷风,就是他下的命令。

哪怕一个村子的,也半点情分不讲,翻脸不认人。

“我找你儿子”杨大同说道。

“......”杨挟娃一愣,皱眉道:“你找玉祁干啥?”

杨大同已经不再理他,朝一个班级走去,那里远远的传来弹吉他的声音。

杨挟娃有些不放心,也跟了过来。

杨大同来到学前班,站在门外看到一个小年轻坐在讲台上,上身皮夹克,下身牛仔裤,头发跟长毛狗一样。

正闭着眼弹吉他,自弹自唱,满脸陶醉。

边上还放着一台大录音机,播放伴奏。

“我们都有一个家

名字叫中国

兄弟姐妹都很多

景色也不错

家里盘着两条龙

是长江与黄河呀

还有珠穆朗玛峰儿

是最高山坡”

下面坐着几十个四五岁的小娃娃,满脸懵逼。

杨大同差点笑出声来。

这家伙比他大好几岁,高中没毕业去了大城市闯荡,没半年灰溜溜回来了。

钱没挣到一分,大城市街溜子做派却学了个十成十。

整天提着录音机,背着吉他在县城卖唱,晚上也不回家,睡桥底下,美其名曰流浪歌手。

杨大同记得,这好像是八十年代大城市的潮流,他们这小县城就连潮流都差了一代,整整慢了十年。

可惜小县城风气保守,被人当成耍猴的了,走到哪里都围着一群人看热闹。

他还不自知,自我感觉还挺好。

把他老爹气了个半死,将他揪回家,给他在学校找了个老师的行当,美其名曰教音乐。

放眼皮子底下看着,怕他再跑出去给自己丢人。

还别说,挺超前,现在小学哪有音乐课啊,初中才有。

但谁让人家是校长呢,塞个人进来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就这样,这家伙每天教一节音乐课,一周刚好把五个年级轮着糟蹋一遍。

但还是防不住这家伙偷偷溜进城卖唱。

有一点不得不提,别看没溜,人倒不坏,跟他那不是玩意的爹截然不同。

他唱的这首《大中国》,原唱者高枫,去年发行的歌,旋律简单,却朗朗上口。一经发行很是火爆,好像还在装垫儿台得了奖。

“太阳出来我爬山坡

爬到了山顶我想唱歌

歌声飘给我妹妹听啊

听到我歌声她笑呵呵

春天里那个百花鲜

我和那妹妹啊把手牵

又到那山顶我走一遍啊

看到了满山的红杜鹃”

一首唱完,又来一首《大花轿》,唱的满脸红光。但如此情绪激昂的歌在教室里放合适吗,也不怕把孩子吓着。

这是去年底发行的歌,也挺火,装垫儿台也得了奖,历史上还将登上98年的春晚。

杨大同不能让他唱下去了,这家伙不说五音不全吧,但跟伴奏是一点没对上。

一个人唱的挺嗨,听的人可就难受了。

“咳”他重重咳嗽了一声。

“杨大同,你咋来了,回你教室,别打扰我上音乐课。”被打断节奏让杨玉祁有些不悦,他摆着老师的架子道。

“你唱的不好”

一句话就让对方炸了毛。

“先别急,你听我唱一遍再说。”杨大同伸出手,指了指:“借你吉他用用。”

杨玉祁皱眉片刻,竟真的解下吉他,递了过来。浑然没有因为杨大同是个小孩子而嗤之以鼻。

而是打算听听再说,虽然心中早认为不会有什么结果。

但还是没有心生轻视,挥手把杨大同打发走。

这就是杨大同说,他跟他那老爹截然不同的原因。

吉他带子太长了,杨大同干脆坐下来,抱着用手扫了一下弦,脸上露出嫌弃之色。

“你买回来调过音吗?”

“......”一句话就让杨玉祁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杨大同试弹了一下,清清嗓子,开口唱道:

“曾经年少爱追梦

一心只想往前飞

行遍千山和万水

一路走来不能回

......

啊给我一杯忘情水

换我一夜不流泪

给我一杯忘情水

换我一生不伤悲”

杨玉祁张大了嘴巴,杨挟娃靠近了些,也是难以置信。

“听出这是什么歌了吗?”杨大同淡淡问道。

“听,听出来了”杨玉祁咽着吐沫,嗫嚅道:“香江刘天王的《忘情水》。”

“嗯”

杨大同点点头,这是楼得华94年出的同名专辑,得了香江十大中文金曲奖。

除了《中国人》《恭喜发财》等特色歌曲外,这首《忘情水》跟《冰雨》算是刘天王最知名的两首了。

刘天王那嗓子,怎么说呢,但谁让人家歌曲选的好呢。

一般人还真唱不出那味道。

歌跟人如此契合,满天下也找不到几个人了。

“比你唱的怎么样?”杨大同问道。

“比我好”杨玉祁闹了个大红脸,但还是认真点头,有那么心服口服的意味了。

“你咋会唱歌?”杨挟娃忍不住了,脸色狐疑。

“哦,我有个亲戚,首都音乐学院的大学生,跟他学的。”杨大同淡淡说道,一句话说的两人哑口无言。

这当然是胡咧咧,但却能镇人。

首都,音乐学院,大学生,这些词组合在一起,太高端了,对小城市农村人来说是难以想象的。

“我打算去卖唱”杨大同瞥了眼杨玉祁,慢悠悠说了一句。

杨玉祁激动了,杨挟娃登时变了脸色,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等他说什么,杨玉祁拉着杨大同已经跑了出去。

前方,杨玉祁卖力蹬着车蹬子,杨大同背着吉他坐在后座。

后方,杨挟娃追在后面破口大骂。

“鳖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