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归来
1
“缚灵司的官老爷们都是我们灵裔的天敌,不管我们做没做错什么,就是紧咬着我们不放。”
“舟洲,我们村子的未来就靠你了,眼下选妃在即,你一定要成为宠妃,用你的伴生灵石和狗皇帝命运相连,蛊惑他灭了缚灵司!”
“阿嚏!”
夜深了,十二岁的舟洲紧紧抱着怀里仅剩的两个干馒头,蹒跚在陌生乡间的小路上,不敢刻意去听周围的声音,小小的虫鸣在她脑中被放大,让她想起爷爷讲过的鬼故事。
傍晚时看这里还是一片小屋林立的村子,很是荒废,当时舟洲看着天有些阴阴的,以为要下雨,便躲了进来。
没想到一进这村子天就黑了,像掉进了一个黑洞一样伸手不见五指,即便是立马回头,走了半天也没能走出去。
她紧紧抱着怀里的干馒头,以为自己遇上了传说中的鬼打墙,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
荒山野岭的孤村最是容易招来不干净的东西,爷爷也常说她这样的小女娃最可口了,现在看来她说不定马上就要被抓去做下酒菜了。
舟洲憋着眼泪,开始一口一口地咬着怀里的馒头,她饿了好久没舍得吃,眼下看来要是再不吃的话就浪费了。
就这样,小小的舟洲蹲在地上,抱着怀里的馒头一边流泪一边啃着,一边啃着还一边抖着,时不时还摸摸挂在脖子上的伴生石项链寻求安慰,求那些孤魂野鬼放过她。
爷爷说伴生石是她出生时就带来的,可以保她一生平安,而且爷爷找人算过,一旦这个伴生石认了另一个主人,就会将舟洲和那个人的性命相连。
舟洲这次出来,就是要让伴生石认月追国皇帝为主,这样就可以让他取缔缚灵司,保护爷爷和村民。
可是现在这种情况,伴生灵石也帮不了她吧。
舟洲越想越委屈,撇着嘴就要哭出声,这时身畔响起了脚步声,舟洲大气都不敢出,鹌鹑似地缩成一团,默念着“南无阿弥陀佛”,直到身边的人说:“小妹妹,你迷路了吗?”
声音温和,一下子抚平了舟洲心里的恐惧。
她抬眼去看,这人打扮如一个寻常书生,穿着一身青色布衫,长发用一根藤蔓木簪挽着,本就便宜的衣料,袖口磨得起了毛边,还在膝盖处有个突兀的补丁。
看着像村里的张秀才一样,瞬间让舟洲感觉到亲切。
青年声音温柔,笑容平和,肯定不会是鬼,说不定也是被困在这里的人,舟洲擦了擦眼泪:“大哥哥,你也迷路了吗?”
青年闻声笑了笑:“是我先问你,你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
舟洲无言以对,就听青年说:“我是那边酒楼的小二,一般人走到这里肯定会迷路的,所以我专门等着你们这些迷路的人,跟我走吧。”
说着,青年就走在舟洲的前面带路,似乎也并不担心舟洲不会跟上来。
舟洲本能觉得不对劲,可是这个大哥哥身上没有半点奇怪的气息,看上去就是一个很普通的人。
青年越走越远,一边走还一边说:“我们村子其实很富庶的,毕竟靠近皇帝脚下,只是这边荒凉了一些。”
“我们客栈就是专门招待外乡人的,你年纪小,我让掌柜的通融通融,让你住一晚就行。”
“你可有爱吃的?客栈里的厨子会做各方菜肴,酸汤鱼是拿手特色,先喝一碗奶白色的鱼汤开个胃,或者先吃点咸菜,就你的馒头……”
舟洲听得口水直流,肚子里的馋虫给她灌迷汤,让她的双脚不听使唤跟了上去。
没什么的,舟洲想,这大哥哥看上去很温柔,跟爷爷故事里面那些青面獠牙的怪物一点都不一样,说不定真的只是村子这边荒凉了一点而已。
不知走了多久,以某处为界就是另一个繁华的世界,从未见过的工整街道尽头是一个高耸的酒楼,飞起的檐角挂着红红的灯笼。
高挂的匾额上,墨水用飘逸的字体题着“欲断魂”三个字,纱窗透出里面明亮暖和的灯光,还有人影无数。
不等叩问,一只染着艳红蔻丹的纤手推开门,一个好看到令人惊讶的女子走出来。
她穿着一身海棠红的轻薄纱衣,三寸宽的腰带勾勒出不盈一握的纤腰,鬓云松散,用一根朴素的木簪半挽,脸上妆容精致,端的是妩媚天成,像极了话本里的美貌花魁。
但是“花魁”对好人家的姑娘可不是什么好词,舟洲便将这种夸赞之词憋了回去。
“这是掌柜的,叫做花榕。”青年推了推舟洲,让她上前去。
那个叫做花榕的美艳掌柜见着舟洲便喜出望外,热情万分地挽起她的手将她领进了酒楼,然后关上了门。
可是那个大哥哥还没有进来,舟洲想说。可是那个大哥哥自己也说过,他是专门给迷路之人引路的,将舟洲送到了这里,应该还要去帮助别人的吧?
舟洲转头看了看紧闭着的门,掌柜的花榕提醒她小心脚下的阶梯,十二分温柔——这样温柔的美人姐姐应该不会故意将那个大哥哥关在门外吧。
花榕牵着舟洲给她引路,轻薄的红纱大袖一直在舟洲眼前飘摇,花榕周身的香味也萦绕着舟洲,让她有些恍神。
二楼上可以俯瞰一楼大厅的场景,这间酒楼真是舟洲活了这十二年见过最豪华的建筑了。
漆金雕花的四方大柱耸立着,轻如云雾的纱帐用颗颗饱满的珍珠坠着,还有满厅的红木桌子,随便看哪一样东西都是只有在爷爷的讲述中才能听到的。
尤其是厅中央假山水中的美人雕塑,简直像活的一样,美人膝上还架着一把真古琴,从美人肩上淌下来的流水溅在琴弦上,竟然就是动人琴音的来源。
客人们举杯畅谈,享受着饕餮盛宴。
这里的一切都像是一幅拥挤的富贵图中的景象,让人觉得什么东西都是唾手可得,敢肆意想象,大胆追求。
舟洲有些头昏,也无力思考有这么一座酒楼,村子的那一边为何会如此荒凉。
直到双眼看到了一抹异色,她才清醒了一些。
走廊尽头有一个少年,穿一身简约的衣衫,在灯光下微光粼粼,衣上没什么花纹,让他看上去像是这幅富贵图之中的留白,让人印象深刻。
他也像是画中人,但是却因为长得好看、眉目如画让人产生错觉。
画上眉目时用的墨水一定是冷冰冰的,因为少年的眉目看上去也是冷冰冰的。
舟洲胡思乱想,看见那个少年转身,背后背着一个细长的木匣,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东西,舟洲远远地便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2
回过神来,舟洲已经被花榕带到了一个房间里,还没来得及看看四周,便听花榕说:“今夜你便住在这里吧,我一会儿吩咐他们上菜。”
说完,花榕便带着一身的花香离开了房间,关上了门。
舟洲打量着这屋里的一切,不像是村里说书的讲的客栈,反倒有点像村里王老大女儿的闺房。
王老大是村里最有钱的人,女儿的闺房也很不一样,梳妆镜边都是银子做的。
舟洲做梦都想要一个属于女孩子的房间,对王小姐羡慕不已,总是缠着爷爷改造一个类似的房间,还要加一个王小姐都没有的书桌。
眼下这个房间比王小姐的房间好上千万倍,梳妆镜边好像是镶着金子,窗户上雕着好看的花纹,连床顶的纱幔也是舟洲喜欢的红色,轻轻薄薄的。
“要是能住在这种房间里,一辈子待在这里都行。”心底有个奇怪的声音说,它似乎在诱导舟洲心甘情愿地留在这里,再也不出去。
舟洲的期盼被恐惧压倒,她终于开始觉得不对劲,有什么东西在暗暗地影响自己的想法。
这时陆陆续续有眉眼精致、丰纤合度的侍女来送菜,各种各样摆盘精致的整鸡整鸭被摆上桌子,酸汤鱼是其中最为朴素的菜品,可这最朴素的菜品单拎出来,也可以成为村子里年夜饭的主角。
舟洲有些拘谨地对着准备离开的侍女说:“姐姐,我没有钱……”
侍女的笑容收敛,舟洲甚至已经做好了被赶出去的准备,却听侍女下一瞬温柔道:“我们不收钱的,你放心吃。”
语罢离开,关上了门。
舟洲愣愣地望着关上的门,又想起了爷爷说的另一个故事,常常有美艳的女鬼引小孩或者青年精壮进自己的鬼宅,只要吃了她的东西便再也不能离开。
花榕和刚刚上菜的好看姐姐们说不定就是女鬼,幻化出好看的房间让舟洲留下来,等她吃饱喝足了便可以成为她们的大餐。
思及此,舟洲冷汗都冒了出来,看着桌上的佳肴,狠命咽了咽口水,压下了自己的食欲。
她听着门外忙碌的声音,于是便想趁着没人偷偷跑出去,没想到刚刚出门猫着腰走了没几步,就看见了之前那个将她引进来的大哥哥。
不知道为什么,见着他,舟洲心里便没了恐惧,安心了许多。她看着这个大哥哥,揣着半颗心的怀疑问道:“大哥哥,你刚刚去哪里了?”
“我去接别的客人了,怕你住不惯,来看看你。我叫花卓,客栈里的人都随掌柜的姓花,你就这么叫我即可。”
花卓往里看了看桌子上一口都没动的美食,问舟洲:“你不爱吃吗?”
“不是的,”舟洲为难道,“我没有钱,不敢吃这么好的东西……”
“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帮助你这样的幼童是应该的。”
帮助?
舟洲以前也亲手打发过乞讨的老人,一个实心烧饼就让他感激涕零冲着舟洲叫姑奶奶了。
怎么可能这么大方?
舟洲心里有疑问,她觉得掌柜的和面前这个花卓都不对劲,但是自从自己进了这个叫做“欲断魂”的酒楼之后,就有什么东西影响着自己,影响着她的思考。
爷爷说过,舟洲虽然年纪小,但是比一般十二岁的孩子都聪明,她可以敏锐地察觉到危险,像一个大人一样思考,所以他才放心让舟洲一个人出来。
可是自从遇到花卓、进到这个酒楼,舟洲就感觉像是被什么迷惑了一样。
花卓看着舟洲沉思的模样,想要说什么,却听楼下传来打斗的声音。
酒杯被摔碎,唤回了舟洲的思绪。
她跑到栏杆边去看,就见一个抱着行李的人被掀翻在地,打人的是店里的小二,长得壮实,走过去就将那人死死按在了地上。
原本觥筹交错的大厅恢复了寂静,食客们像是都被震慑到了一般,脸上浮现出不自然的神色。
花榕走到小二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被困住的那人,朱唇轻启,吐息如兰:“李公子,这是要去哪里?我这里招待不周么?”
李公子在小二的钳制下瑟瑟发抖,然后道:“归期已至,家中尚有妻女……”
“真令人伤心呐,你回去了,这些天一直伺候你的月娘怎么办?当初你可是说过了,只要管吃管喝、月娘陪伴,你便无所求,怎么,都是谎言吗?”
“不是的……花掌柜……”李公子鼓足最后一口气,“你这里是魔窟,只许进不许出,你是灵裔,是魔鬼,用我们这些人的精力供养你一个活死人……你……”
花榕闻言,掩唇轻笑:“在座者谁人不知我花榕是灵裔,与各位也是各取所需,李公子,你需要考虑的只是这温柔乡你愿不愿意留下即可。”
“我不愿!”李公子话音铿锵落下,小二在花榕凌厉的目光中动手,在李公子的豪言壮语中生生拧断了他的脖子。
舟洲看完了整个经过,吓得后退了好几步。
这里原来是灵裔开的酒楼,有去无回。
爷爷说过有的灵裔可以靠吸食他人的精力保持死去的肉身不腐,如果为灵裔同类,那更是大补。
花榕收留舟洲,郑重相待,难道是知道了她是灵裔?也准备杀了她?
舟洲退到了墙边,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会被花榕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天字第二号的客人跑了!!”还未恢复的嘈杂之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
舟洲想到了什么,立马回头,看到刚刚自己所在的房间正是天字第二号,明白了这下花榕要来抓她,她撒腿就跑。
花卓见状想追上来,却被一个小二撞了一身,舟洲便趁机跑掉。
“奇怪,刚刚撞到什么了?”似乎是小二在抱怨。
原本热闹的酒楼现下变得混乱,追舟洲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她避无可避。
3
慌乱之中,她看到了那个画中留白一般的身影,先前的白衣少年灵巧地避开人群,来到了舟洲身边。
耳边一阵风,接着便是天旋地转,舟洲觉得自己好像被这个白衣哥哥拦腰抱了起来,夹在了臂弯一侧,然后被带着飞奔起来。
她看不清周围的景象,只知道有什么在追他们,抱着她的白衣哥哥像是会飞一样,带着她直接跳下了二楼,用肉眼看不清的速度穿进了一个房间,从里面上了锁。
做完这一切之后,少年才把舟洲放下来,和她保持了一个礼貌的距离,站在门后,隔着一层油纸看着外面朦胧慌乱的人影。
这个哥哥要做什么?
他和花榕是一伙的吗?还是同样被困在这里的客人?还有……他为什么用两个手指头抓着自己的袖口?
看上去他不想让舟洲跑掉,但是也很嫌弃她脏脏的衣服,出于无奈才伸出了两个手指头“拈”住了她的袖子。
少年并没有开口解释的意思,只是定定地注视着门外的动静,舟洲看着他好看的侧脸,不知哪里来的胆子,问了一声:“哥哥,你叫什么呀?”
少年带着疑惑的眼光看着她,明显是舟洲的问题有一点出乎了他的意料,毕竟现在外面很乱,能不能活着离开还未可知,显然不是交朋友的好时机。
门外越发嘈杂,少年终于从她身上收回了目光,注意着门外的动静。
舟洲以为他不屑于回答自己,没想到不久之后便听见了回答:“裴执。”
裴执。
舟洲在心里顺了顺这个名字,然后心满意足地也踮起脚来,学着裴执的模样将眼睛贴近了油纸,看着外面的小厮和侍女慌作一团,在每个房间里查找着什么人。
舟洲疑惑着喃喃:“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裴执闻言回头,看了看舟洲,从她脸上仔细辨认着什么,继而皱了皱眉,试探着问道:“你不是这里的人?”
舟洲坚定地摇了摇头,然后自来熟一般问道:“哥哥,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得到回答的裴执似乎有些懊恼,但是并没有迁怒于舟洲,解释道:“这里是有名的鬼庄,叫做‘欲断魂’,进了这里的人,只要吃了他们的菜肴、接受了他们的东西就不可能离开,除非死。”
舟洲心里后怕得很,刚刚自己差点就抵不住诱惑吃了那桌子上的东西。
舟洲接着问:“鬼庄是什么?”
“七廿之乱留下来的灵裔,灵力高超者在死后肉身不腐,与常人无异,只要汲取别人的生命便可以活下去,以活人的生命为养分、为交易物,便是鬼庄,欲断魂已经扣押了无数活人。”
这里的一砖一瓦、数百号侍女小厮都是草木野兽化成,原本的鬼庄绝不至于形成这样的气候。
花榕是这间鬼庄的主人,灵力是有些强盛,但不至如此,她背后肯定还有一个更强的灵裔在助纣为虐。
裴执没有告诉舟洲,他之所以将舟洲带在身边,是怀疑她就是花榕背后的灵裔。
这个女孩身上似乎有种奇怪的气息,裴执不能确定她是灵裔,但是也没办法解释第一眼看到她时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就好像,他们之前见过一样。
但现在仔细看,这个女孩身上的气息明显与花榕不一样——他找错人了。
外面搜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像嗜血的怪物一样将目标转移到了普通客人身上,看得出来花榕想通过残杀他们来引裴执和舟洲出去。
一条条活生生的生命在眼前凋零,这里显然也藏不了多久,裴执没有办法坐视不理,对舟洲说:“你就待在此处,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去。”
还不等舟洲回答,裴执便推门走了出去,只是他现身的那一瞬间,所有的怪物都将目光转向了这个单薄的少年,像是盯着闯入地狱宴会的生魂。
裴执不语,从背后木匣之中取出了黑身雪刃的长刀,眼中没有丝毫的畏惧。
4
外面彻底乱了。
舟洲站在门后,看着外面的客人死里逃生之后四散逃亡,怪物们冲着扑到裴执身边,但是没一个能伤到他分毫,反而都死于他的刀下。
那把刀很是诡异,黑鞘黑身,唯有刀刃那一块泛着雪白的光,血色在灯光中淋漓开时,雪刃会变得更加耀眼,黑色的刀身上也游走着银色的花纹,在血色的填充之下更加妖异。
那把刀分筋断骨犹如削泥一般轻松简单,在裴执手中它既是攻器,也是守器。
斩即血色四溅,守则不可撼动。
那些怪物没法突破他的防线,都成了他的刀下亡魂。
普通人再厉害,也不可能将灵裔压制到如此地步,这个裴执既然明明知道危险却还出现在这里,还有这一身让灵裔胆寒的武力,结论只有一个——他是缚灵司执法人。
爷爷告诫过舟洲不下千百次:缚灵司,对灵裔来说是绝对危险的地方,他们是为了剿灭灵裔而成立,身怀绝技,当然不会也不需要对灵裔手下留情。
舟洲也是灵裔,为了取缔三十六缚灵司之一而离开家乡,竟然会这么阴差阳错地遇到了缚灵司的执法人,还被他救了下来,这不是耗子撞上猫吗?
舟洲回想着刚刚还敢问他的名字……瞬间腿都软了。
她跌坐在地上,不知道是该现在就跑出去,还是等着裴执来一起出去比较好。
现在出去,外面是想要来取自己性命的灵裔同类;等裴执来,就是生死难料,看上去哪种情况都不好。
舟洲又快要哭了。
偏生这时候手上摸到了一只鞋,吓得她差点丢了三魂七魄,借着外面的灯光、透过朦胧的泪幕,舟洲看清了,是花卓。
他为什么又神出鬼没地在此处?他是来抓自己的吗?
舟洲连忙往后缩了好几步,然后看着花卓,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把我骗到这里来?”
舟洲控诉着,眼泪还没来得及掉下来,就见花卓的双眼噙满泪水,看上去竟然比舟洲还要委屈。
她把眼泪憋了回去,看着这么一个大男人掩面哭泣着实愁喜交加,又好了伤疤忘了疼地道:“有什么事好好说……你别……哭嘛……”
他哭得这么伤心,舟洲都不好继续控诉了。
“我也是被骗到这里来的,如果不帮她招揽客人的话,就没办法回家了,我家里还有等着我的妹妹呢,我不是故意的……”
都说为虎作伥的人可恶,但是这样的人真的在你面前声泪俱下的时候,又是另一番心肠。
舟洲涉世未深,是那种自己饥肠辘辘都会施舍半块饼给乞丐的人,看到这种情况也不由得动容,于是道:“你别哭了……我不说你了还不成吗?”
她也帮不到更多了。
花卓擦干了眼泪,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他身侧传来了有些熟悉的声音:“没想到竟然是缚灵司执法人大驾光临,是我失察了。”
竟然是花榕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这个房间里面。
花卓立马缩到角落,舟洲也连大气都不敢喘。
缚灵司的最主要职责是保护百姓,裴执肯定将舟洲当成了普通百姓,才顾忌她的安危。现在花榕站在了自己身边,如果她拿舟洲做人质去威胁裴执该怎么办?
尽管裴执是缚灵司的人,是爷爷叮嘱过的天敌,可是他看上去并没有那么坏,更何况舟洲也没想过要赔上自己。
可是想什么来什么,花榕的目光往下,落在了舟洲身上:“还好我把你弄进来了,你身上的气息似乎很特殊,如果今天为我所用的话,一定能让我事半功倍。”
灵裔之间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联系,她没办法察觉舟洲是同类,或许和裴执一样,觉得她是特殊些的普通人。
舟洲干笑着企图拖延时间:“姐姐,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呀……我帮你去跟那个哥哥说吧,他应该不会伤害你的……”
花榕一步步靠近舟洲,蹲下来抬起她的脸端详着,开玩笑一般说:“我想离开这里,去杀了远在帝都的玉天子,你觉得缚灵司的走狗会放了我吗?”
舟洲没词了,甚至想说一句:“姐姐竟有如此壮志,小妹妹佩服佩服”。
花卓缩在角落,花榕甚至不屑于看他一眼,看来他确实是被逼迫的。
眼下这情形,舟洲没办法再周旋了,最坏的结果就是硬碰硬。
“你也觉得我和外面那个执法人没什么可谈的?那你就跟我一起出去……”花榕说着准备抓住舟洲的手,没想到还没来得及碰到,目光却落在了舟洲的胸前。
隔着一层简陋的衣料,她看得出神,舟洲立刻明白了她在看什么——舟洲的伴生石项链。
那是很重要的东西,要推翻缚灵司,这个东西至少要出一半的力,绝对不能被人抢走。
舟洲一把捂住自己胸前的衣裳,花榕却在震惊之余笑了笑:“看来让你进来没错,你果然……很特别。”
门外适时传来裴执的声音:“你再敢滥杀无辜,我一定烧了你这间屋子。”
裴执的声音冷静,但是带着十足的威慑力,花榕不知是怕了还是另有考量,没有对舟洲下手,她站起身来笑了笑,露出了唇边的梨涡,更添妩媚。
“原来只想把缚灵司的人赶出去,既然有了意外收获,那且走且看吧,我不滥杀无辜,但是十二个时辰之内能不能出去,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听完这句话,舟洲还没来得及辨别她要做什么,就被一阵邪风卷出了房间,砸在了裴执的怀里。
房间的门“哐”地一声被砸上,四周的人都消失不见了,只有满是残羹剩菜的桌子和空荡荡的大厅,连刚刚躲过的那个房间也不见了,这一座酒楼变成了迷宫。
大厅里突然死一般寂静。
确定周围没有敌人之后,裴执将舟洲放下来,然后随手扯下了一块轻纱仔细地擦了擦刀,将它放回了刀鞘。
“不打了吗?”舟洲强装镇定,不敢让缚灵司的人看出自己的异样。
裴执打量了一下四周:“她躲起来了,拖过十二个时辰,就能把我和你留在这里。”
过了十二个时辰,他们就再也出不去了,会成为此处醉生梦死的一员,用自己的性命供养这个酒楼。
舟洲不知道该怎么办,看着裴执,不知道他能不能想出办法来。
不远处的花卓也被摔了出来,但是似乎是碍着裴执这个执法人,所以不敢过来,就一个人在那边瞎晃悠。
5
裴执搜查了酒楼里的每一个房间,里面还有幸存的客人在最后享乐。
这里的每一个房间都各有特色:穷酸书生的房间配着顶级的文房四宝;酒鬼的房间里摆满了酒坛子,酒香四溢;孩童的房间里都是小孩子爱的玩具。
花榕为了留住每一个客人,简直是煞费苦心。
裴执搜了一圈,无果。
舟洲泄了气,她刚刚也逼问了花卓,也没有问出任何有用的消息,舟洲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花榕的手下,一问三不知。
裴执剩的时间也不多了,他一早便进来了,如果明早之前不能出去,也找不到花榕,那就再也出不去了。
他皱眉,站在大厅的中央看着四周。
酒楼里唯一的声响是那座潺潺流动的假山水,清澈的水浇在美人雕塑上,而后在琴弦上溅出难得和谐的音律。
由流水弹奏的曲子进入高潮,慷慨壮丽,却又暗含凄婉,似乎是壮士断腕舍弃什么的决心,藏着眼泪不让人看见。
里面藏着东西,直觉告诉裴执。
他走上前,这才注意到假山水中的古琴是有些老旧过头了,与这座酒楼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像是穷书生家的传家宝,用来附庸风雅的东西。
里面会藏着什么呢?美人雕塑抚琴,朱唇微启,又是在唱什么呢?
任何局都有中心,称之为“眼”,有“眼”才可以幻化出这万千假象,这个雕塑放在这里可以掩盖这个古琴的不合理,说不定这架古琴就是“眼”呢?
舟洲也正看着这座假山水,冷静下来之后,她便能从里面感受到很奇怪的气息。
自从进到这座酒楼,一种虚幻感一直萦绕心头,现在可以确认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但是看着这座假山水,她觉得这里才藏着一个真实的世界。
如果要尽快出去,或许这里才是关键。
可是舟洲不敢说,她怕裴执看出自己不是普通人,把自己抓起来杀了。
要不要想个办法提醒他?还是等他自己看出来?执法人不会这么没有洞察力的吧?他还姓裴呢,跟天子帝都的缚灵司主人是一个姓。
舟洲内心纠结着,就见裴执走上前去,已经拔出了那把黑身雪刃的长刀。
他不会准备直接砍吧?
舟洲内心紧张又不敢置喙,只能装无辜看着这一切。
却见裴执并没有大开大合地砍上去,而是将刀刃放在了古琴的弦下,动手之前转头对舟洲说:“抓住我的衣角跟我一起进去,外面不安全。”
舟洲闻言,乖乖抓住了他的衣角,不知是什么衣料,滑滑的、轻薄却又触手生温,舟洲自己抱住了大腿,还没忘了在一旁的花卓。
舟洲见裴执凝神便不敢打扰,做了手势也让他抓住了自己的衣角。
裴执没有过多的动作,直接将刀刃偏了偏,挑断琴弦,断面溢出金色的光芒,将三人都包裹其中。
接着眼前一花,耳边有呼呼的风声吹过,好像在这金色光芒的包裹之中,他们已经走了很远很远。
舟洲没有停稳,一下子撞在了裴执的背上,如果不是裴执及时偏身,舟洲的脑袋就要撞在他背后的木匣上开花了。
“站稳。”裴执出声提醒,声音好听,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
“哦。”舟洲心有余悸地揉了揉脑袋。
裴执一边收刀一边启步,四周的景象已经换了,天气也变成了冬天,漫天大雪。
面前的假山水也变成了一个破旧的茅草屋,勉强能遮风避雨,但是这样大雪纷飞的寒冬,屋内别说炭火,甚至不见半点灯火。
一个穿着单薄的少年,看上去跟裴执差不多的年纪,从他们身后的破院门快速跑进了屋子,似乎根本看不到他们。
裴执解释道:“这是关于花榕的事情,是回忆。”
舟洲听到这里就明白了,她跟着少年的脚步跑到了屋内,看着他跑到了床边,送来了一个大大的包袱。
大概七八岁的女孩从破旧的厚棉被堆里探出脑袋,浑身颤抖却努力笑着:“哥哥,你终于来啦。”
舟洲和裴执站在少年背后,看不见少年的脸,只听到他很愧疚地说:“哥哥来晚了,榕榕不怕啊……”
少年一边哆嗦着,一边从包袱里面取出还存有余温的馒头:“饿坏了吧,来吃这个。”
榕榕几乎是从哥哥手上抢下了馒头,狼吞虎咽起来,看上去似乎很久没有吃过饭了。
少年给她搓手哈气,脱下自己本就单薄的衣裳盖在了榕榕身上,拔下自己头上的木簪给榕榕挽了头发,以免她把头发和馒头一起吃到嘴里。
舟洲注意到,屋内唯一一张站得住脚的桌子上,摆放着酒楼内假山水中的那把古琴。
“哥哥是男孩子,不怕的,榕榕暖和就好了。”少年说着,从带来的炭石里分出了一点,打开火折子准备生火。
“哥哥怎么才回来……”榕榕有些担心地问,“是不是路上难走?哥哥摔到了没有?”
少年闻言,迟疑着摇了摇头,火折子燃了起来,像是兄妹俩唯一的希望,在风中摇摇晃晃。
“榕榕,”少年有些为难,却又有些期待与兴奋,“叶伯伯安排了哥哥去帝都任职,虽然是个无名小吏,但是如果哥哥去了,肯定会好好地办事,到时候回来接你好不好?”
“那……”榕榕的眼中充满对未知的迷茫和恐惧,她知道哥哥离开的话,她就要自己照顾自己了,可是她却懂事地没有将自己的担忧说出来,“哥哥要去多久呀?”
“哥哥也不知道,叶伯伯说最多十天就到帝都了,到时候过半个月哥哥便可以回来探亲,过半年,哥哥就回来接你好不好?叶伯伯答应了哥哥,会照顾你的。”
榕榕看着哥哥眼里映着的火光,点了点头。
那是个风雪夜,风声呼呼的,榕榕将哥哥的每一句话都刻在了心里,可是哥哥食言了,他再也没有回来。
再也没有。
6
舟洲和裴执,以及角落里一直缩着的花卓,一直看着榕榕,看她从冬等到夏,又从夏等到冬,簪着哥哥给她的那根木簪子,守着母亲留下来的那架古琴。
门口一点点动静也会引起她的注意,可是每一次都不是哥哥。
渐渐地,榕榕十三岁了,叶伯伯说要哥哥还没站稳脚跟,打点要靠家里出,于是便节俭了榕榕的开销,送来的只有一点清水粥,榕榕面黄肌瘦,但是眉眼间有娇媚的轮廓。
那一天榕榕因为肚子饿,昏睡了一天一夜,门口传来了敲门的声音,她以为是哥哥终于回来了,于是拖着无力的身体去开门。
满心欢喜落了空,等来的不是衣锦还乡的哥哥,而是棍棒。
人牙子把她卖到了青楼,梳洗打扮,将她要留给未来夫君的洞房花烛夜卖了五十两银子。
老鸨说她名字很好,就没给她改,依然叫做花榕。
花榕试过反抗,但是换来的是毒打,她知道自己不能死,要等着哥哥,所以她就那么活着,活成了青楼里的头牌。
她觉得哥哥不会不要她,肯定是遇到了什么危险,她要攒够了钱给自己赎身,去找哥哥。
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但是人人都当个笑话,她落入青楼的事情叶家老爷也知道,却没有来赎她,这背后不知藏着多少秘密呢。
可花榕什么都不清楚,她只想要见哥哥。
“给爷笑一个,”肥头大耳的纨绔子弟捏着花榕的下巴强迫她笑,“爷花了钱的。”
花榕笑不出来,便遭了他一巴掌。
纨绔子弟对着花榕连打带骂,什么污糟词都用上了,花榕却不为所动,直到他骂到了花榕哥哥的头上。
“呸!装什么清高?!你以为你是什么?叶老爷跟你们家是世交,也不怎么管你,你不知道为什么吗?”
纨绔子弟一脚狠狠踢在花榕的小腹上:“你哥哥翻脸不认人,升官发财之后就将叶老爷抛在脑后了,叶老爷看见你就烦,哪里还会管你?不知死活的贱货!”
“不是的!”花榕第一次爆发出来,朝纨绔子弟不要命地吼着,“我哥哥没有不要我!他不是这样的人!”
“你个小贱人……”纨绔子弟撸起袖子还要动手,被老鸨劝住。
“大爷息怒,我再给您换别的姑娘,”老鸨赔着笑脸,朝花榕使眼色,“还不快走?”
花榕起身,憋着一股气跑回自己的房间,搬出没攒够的赎身钱,将身上的首饰全部取下来砸在老鸨面前,二话没说就往外跑。
她什么也不要了,穿着从青楼穿出来的红纱衣,簪了哥哥临走前给她的木簪子,除此之外身无一物。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只觉得心中结了一口气非要抒发不可。
轻薄的舞鞋都磨破了,她跑回了自己的破院子,抱起了那把古琴,她甚至觉得自己可以一口气跑到哥哥所在的帝都。
可是青楼的人追来把她绑住了,老鸨也匆匆赶来,为了追她,跌了最喜欢的翡翠簪,老鸨没好气地让花榕回去,可是花榕宁死不从,老鸨便让手下打到她同意为止。
可是直到花榕没了气息,也还是没点头。
老鸨起初还被吓了一跳,责怪手下不知轻重砍了自己的摇钱树,但是后来才发现花榕的下身流了许多血,想来是那个纨绔子弟已经踢狠了她的要害,便也心安理得让人把她丢进乱葬岗。
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和腐臭的尸体一起,抱着古琴,簪着那根木簪。
7
一切都结束了,裴执回过神来,他们又站在了那个破院子里。
舟洲摸了摸脸,发现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全是泪水,她很伤心,不知道花榕为什么能等这么久,以前爷爷晚回家一刻钟,舟洲都会哭个不休。
她还小,只在书中看过对青楼的描述,村里只有吃不起饭的人家才会把女儿卖到那里去。
花榕在哥哥走了之后便藏起了悲欢,最后却还是因为哥哥的缘故丢了性命。
花榕的一生,简单地停在了十八岁,本该是鲜花盛开的年纪,她拼了命地跑出去,或许只是想要一个真相。
“她是灵裔,带着怨气活了过来,在乱葬岗上开了那个‘欲断魂’,想方设法留住过往的人,靠他们的力量存活于世,也在积攒力量,有足够的能力离开自己死去的地方,去到帝都,去问问自己的哥哥。”
裴执下着结论,有些轻描淡写。
“与此同时,她怨恨着想要离开的人,觉得他们和自己的哥哥一样。”
他并不是没有半分同情,只是觉得这件事有内情,“花”这个姓氏少见,也是景胜国的皇姓,裴执记得二十年前花氏曾驱逐过与灵裔有染的宗室,这之中是否有关系?
“小心!”舟洲推开裴执,雪色里一抹红闪过,像是血色弥漫开来,裴执本能地将舟洲一起护着,却被红纱掀翻在地,在身上缠了好几圈。
他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化解这怪力。
裴执迅速站起来,但是觉得舟洲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硌到了自己,疼痛甚至传到了骨骼之中,还有些烧灼感。
但是现在顾不了那么多。
裴执抬眼看去,竟然是花榕跟着他们来到了这里,她的每一个衣摆都像是活物一般,随心游动,如刀凌厉,刚刚就是那件古怪的衣裳,差点让裴执身首分离。
裴执松开还晕乎乎的舟洲,嘱咐道:“到一旁躲好。”
舟洲迷迷糊糊地点头,像丢了魂一般,她看到花卓还在一旁,便招呼道:“花卓哥哥,你和我一起躲起来吧。”
话音未落,裴执和花榕之前的杀气瞬间消弭,两个人都将目光放在了舟洲身上,不一样的眼睛,一样的疑惑。
花榕目眦欲裂地盯着舟洲:“你刚刚叫什么?”
舟洲满头雾水,指了指花卓的方向:“我在叫他啊,花卓,你不认识吗?跟着我和裴执哥哥一起进来的。”
这回轮到裴执说话了:“我从来没看见什么花卓,只知道你有时候会有些奇怪的举动。”
舟洲愣住了,她呆呆地看了看花榕,又看了看裴执,然后不死心地跑到了花卓身边,将他拉出阴影:“这么大一个大活人你们看不到吗?这……”
“你再说一遍,”花榕看着舟洲所指的地方,目光却并没有落到实处,“你真的能看到花卓?”
“我真的可以啊,”舟洲急于辩解,将花卓往前推了一步,“你们是不是骗我呢,花卓哥哥,你说话啊……”
舟洲看着花榕的不可置信和裴执的茫然,这才想起来,除了自己,好像没有人和花卓说过话。“欲断魂”里的小二那么有礼貌,在撞到花卓之后却一句抱歉的话也没有。
好像真的只有自己能看到这个人。
花榕站在不远处,腿像是凝固了一样,让她停在原地。
“榕榕。”花卓开口,舟洲这时才注意到他一直看上去很失落。
从某一刻开始,裴执和花榕的目光聚在了同一处,他们好像终于看到了花卓的存在。
花榕更是一步一步踉跄着走了过来,眼泪夺眶而出,再没有了先前的凌厉,她唤道:“哥哥……”
这下连裴执都愣住了。
花卓上前,将花榕抱在怀里:“我回来了。”
花榕像个孩子一样泣不成声,可是没哭多久就一把推开了他,拔下手上的木簪抵在了花卓的脖子上。
“为什么!为什么不回来?!”是质问也是控诉,花榕媚眼通红,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等着哥哥送馒头的小丫头了,“我等了你这么久!你简直……”
恶毒的诅咒说不出来,花榕没忘了哥哥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却也不能忘记是他抛弃了自己。
花卓根本不在意妹妹的威胁,直接抱住了她,木簪来不及收回,轻而易举扎破了花卓的脖颈,就像扎进了空气。
他这副模样,显然是用灵力凝聚出来的虚体。
花卓本人只怕已经濒死,只剩了这最后一口灵力吊着。
花卓温声细语地安慰着:“哥哥也想回来的,可是没有办法,哥哥没能来救你,对不起。”
8
花卓和花榕是景胜国之后,因为母亲被查出有灵裔血脉而被赶了出来,母亲便带着他们来投靠了世交叶家。
叶家是开药房的,刚好花卓的母亲也懂药理,来了之后便帮着打理生意,叶家的生意便越来越红火。
可是没多久,花卓的母亲就去世了,花卓为了养活妹妹,就在叶家的药房帮忙,赚着微薄的月钱。
那把古琴,是当初爹娘的定情信物,也是母亲留给兄妹俩的唯一遗物。
花卓白天在叶家的药房做工,晚上才能回到家里,给妹妹带一天的饭。
直到叶老爷主动说要送花卓去帝都,让他去跟妹妹告别。
可是当花卓跟妹妹好好地告了别、回到叶府之后,便被打晕绑了起来。
叶老爷说,他们这一脉灵裔的血有奇用,是上好的药引。
叶老爷说,当初之所以收留他们母子,也是因为他们的母亲愿意用自己的血来换钱。
叶老爷还说,他们的母亲没什么用,没拿多少血就死了,花卓更合适,他会好好照顾花榕,这笔买卖比帝都的任何职位都划算。
叶老爷又说,花榕先天灵力不足,不足以利用……
唯有听到最后一句时,花卓才笑了笑。
后来的事,花卓就不记得了,只记得每一天都活在浑浑噩噩之中,除了吃就是睡,然后放血,身上的伤口总是刚刚愈合就被重新割开。
不知道妹妹怎么样了。
花卓会想起母亲说的话,他想起来母亲说强大的灵裔能够脱离肉体,去到自己想去的地方,见自己想见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花卓才发现自己也可以,可是费尽千辛万苦,看到的却是妹妹的尸体。
她还小,根本不能算是灵裔,花卓便费尽所有灵力让她活了过来,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他看着她开了那家“欲断魂”,看着她留住行人,积攒力量准备去见自己。
可他就在花榕面前,他想让她看见,告诉她,哥哥没有不要她,可是他做不到,全部的灵力都在保护她,如果幻化出别人能看到的实体,他肯定会直接死掉。
直到遇见了可以看见他的舟洲,看到了执法人,他知道时候到了。
“哥哥没有不要你,哥哥不知道……”花卓抱着妹妹,泣不成声。
舟洲看见花卓的身体一点点消散,却还是在哄着妹妹:“哥哥把全部灵力给你,你去好好生活,不要再为难自己了,也不要再为难别人了,好吗?”
“哥哥,哥哥,我不要!”
花榕紧紧地抱着等了那么久的哥哥,却阻止不了哥哥最后一点灵体在风雪中轰然破碎,碎掉的是她十多年的希望,还有最后一点残存的人性。
她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歇斯底里,不是那个妩媚的花魁,只是思念哥哥的榕榕。
舟洲不敢上前,裴执在一旁也没有打扰,不知过了多久,花榕抬眼,媚眼中满是凌厉的杀意。
她有了花卓给她的最后一点灵力,但是她不要安稳的生活,她要报仇。
狂风呼啸而过,大雪铺天盖地,舟洲不过是一晃神,花榕便带着一身红衣消失在了原地。
舟洲知道她去干什么,但是她没有阻止,于情于理,于己于人,她都不该阻止。
有些人颠沛流离,有些人却不配为人。
舟洲看向一旁一直一言不发的裴执,他应该也猜到了花榕这么杀气腾腾是去做什么,不知道身为保护百姓安定的执法人,他会不会阻止。
没想到裴执直接捡了块干净地方坐了下来,看到舟洲的目光还很是疑惑,便解释道:“没解封,出不去。”
试都没试过,他就知道出不去。
舟洲也困了,祈祷着花榕要为民除害,在裴执附近找了块地方蜷着睡了。
阳光照在舟洲面上,没有大雪也没有风霜,气候恢复了正常,这里是花榕和花卓的家,许多年没有的平静祥和。
裴执不见了,满院子都是沉睡着的“欲断魂”的客人,可是没有裴执。
舟洲跑出去,沿着记忆里花榕的道路跑到了繁华的街道,她不知道自己在追什么,只是觉得沿着这条路应该可以找到裴执,却连为什么要找他也不知道。
路上舟洲还听人议论纷纷。
“听说没,昨天叶府起了大火,还有人看到了红衣女鬼和叶家人一起葬身火海!”
“嘿,那可不是什么大火,是有人灭了叶家满门,再放了大火,只是不知道这件事怎么被压下来了。”
“我兄弟在衙门当差,说是有一位年轻的贵人花钱把这件事压下去了,咱们那位县老爷就这德行,花了钱什么都好办。”
“据说那位贵人在那个烧焦的院子里找到了两个人的尸体,还给他们置了排位。”
“什么人啊?”
“花什么的,听着像兄妹,院子里就他们两人没被烧焦,是体虚而死,那哥哥都干瘦了,身上全是取血的伤口……”
“可惜了,那叶家虽然品行公认不好,但是药是真的有神效啊……”
舟洲听了一路,越听越觉得那个贵人就是裴执,可是缚灵司的执法人会这么好心吗?
花卓拼死将最后一点灵力给了妹妹,让她去过平稳日子,但是花榕却用了这最后一点灵力与贪婪的仇人同归于尽。
舟洲不知道她这么做对不对,虽然违背了哥哥的遗愿,但是如果换做自己,她或许也会这么选择。
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那个叫裴执的哥哥,他长得那么好看,不过自己是灵裔,还是不要见执法人为好。
昨晚休息得还不错,现在应该去月追国的都城参加选妃,然后进宫用伴生灵石迷惑狗皇帝……
舟洲摸了摸胸前,顿在了原地——胸前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东西。
她急忙将挂着伴生灵石的绳子拽出来,却发现只剩下了这么一根绳子。
爷爷说过这绳子坚固无比,天子刃也割不断,绝对不可能将伴生灵石弄丢,只有一种情况——伴生灵石自动认主了。
舟洲茫然地抬头望天,觉得万里无云的天空和自己的心一样空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