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散步和被散步

每天晚上，同样很准时的，所谓“茶歇”到来的时候，是7点半的时候。

所谓“茶歇”，其实就是一小瓶水。很清楚很明确的是，这就是每天必须服的药。

我每天晚上到院子门口，把晚餐的托盘放在机器人上，接过它送来的那一小瓶水，当着它的面一饮而尽，放回到它的上面。然后它就走了。

这样的茶歇持续了十天。第十一天晚上7点半的时候，电视机屏幕同样亮了起来，上面说的和写着的是：茶歇已全部结束，谢谢！

我走到院门那里，果然没有见到那个机器人。

从镜子里观察，从第十一天开始，一直到离开，我的脸再也没有变化过。

可是一直就没有人告诉我，我现在的这张脸有几个意思，我是谁，我经历过什么，我认识什么人，有什么亲人。

什么都没有。

这应该也是计划中的，也许需要有一定的突然性。我只能这么理解。

这二十来天过得还真的叫无聊。真正能够调剂一下的，也就是散步和被散步。

所谓散步，在监狱里那叫放风，不过跟监狱里的放风还真是不一样，首先是感觉不一样。

半个小时，我还真不敢超过。好不容易回到了人间，或者说有了回到人间的机会，现在还只能说是机会。任何多余的错误的事情最好都不要做，以免把机会做丢了。

好在我有我的手表，我可以卡着点往回赶。十五分钟，刚够我穿过一片草坪，走到悬崖边。走得快些，甚至跑步前进，五六分钟就能到那里。

站在悬崖边，能看到茫茫的大海，看到一些军舰，时而还有货轮驶过。

如果生命岛上有这么个地方，这样的悬崖，我早就下去了。有船就有生路，就有可能跑出去，离开那个地方。这是我们在四区东岸有过的体验。

当然，在这里就没有这个必要了。

正因为知道没有这个必要，所有的人都没有必要冒这么个险，才会有我们如此自由的散步环境。

往另一边走，一头是下山的路，就是那天吉普车开上来的公路，另一边就是山坡。山坡不是很陡，林子也不是太密，我向上走过，但是十几分钟实在是走不了多远，走不到任何尽头。

再就是沿着我们的平房散步。我们这一排有二十一个小单元和小院子，一共有五排，也就是一百零五个小单元。另一边有一栋高大一些的房子，看那样子是厨房所在地。

可是，允许我们行走的范围是划定的。在横向道路那里有一扇大门，是铁栅栏门，镂空的，可以看到后面几排房子的外缘和厨房那栋房子。

大门上挂着一块牌子，写着“请止步”。

我当然就没有推开大门走进去过。

我们这第一排二十一栋排列着的小房子是散步的好地方。这里有好风景看。这里的风景是活的，是人，而且是女人，更而且几乎都是年轻的女人，别称女孩子。

可惜并不是每一间小单元里都有人住。

我刚到的时候是的。我第一次散步的时候，每个院子里都有女人以及女孩子对我招手，有的还按着铁栅栏小门直晃荡，做出想要跳出来的样子。

然后人就一天比一天少。到我走的那天，我只剩下一位邻居了。那位邻居倒是紧挨着我的小院子的。

遗憾的是不能相互说话。

但有趣的也是不能相互说话。

举个例子：我走到一个院子外，那里面的女人大概三十岁左右。她见到我就奔到院门前，对我招手。我用口型语无声地问她，你是秦人吗？她居然懂了。因为她点了点头。我又问她：你是从生命岛来的吗？她回答我的口型语我看得懂，她是说，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又强调地用口型问了她一遍。她摇摇头，还摊开手。我就用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很大的圆，意思是大海，用左手对着画大圆的方向，做成一个小圆圈的形状，意思是小岛，把右手食指伸进这个小圆，再从这个小圆里拔出来，意思是从那里面出来。我是说从大海里的小岛上出来，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可是她笑得前仰后合，然后用一只手按着胸口，用另一只手使劲摇摆。然后她伸出双手，做出一个把我抓过去扔在地上的手势，继而用脚使劲地踏着地面，最后还跳了起来，连续跳了几下。我明白了，她是说我下作，要把我扔在地上踩扁踩碎，让我永世不得翻身。

我自己也觉得自己挺可笑的。可是我实在没办法在不讲话的情况下说得更清楚了。

可是第二天，我经过她那个院子的时候，她没有出来。

第三天，她仍然没有出来。

我觉得有些不对了。

当然，她可能是到该走的时候，走了，离开这里，被送去秦唐什么地方了。

但也可能她是被我害了。虽然我们没有开口说话，可是，或许也可以被理解成实际上说了话了。

刚到那里，我就理解了散步时间规定为半小时的原因了。

很简单，如果这一排住满了人，那就是二十一个人，每人散步半小时，每天一共就要消费掉十个半小时，从天亮到天黑都排满了。

散步时间是紧挨着的。

我左边那个院门关上的声音传来时，正是我可以走出去的时间。而我回来的时候，如果很准时，我右边的邻居就已经走到了院子门口。

每个人都很珍惜这个短暂的每日散步时间。

而且，这里跟生命岛还有个很大的区别。

生命岛上几乎不下雨，可是这里却是说下就下，而且一下就是大雨、暴雨。

可是，至少我是这样的，如果到了我的散步时间，正好在下大雨，我仍然会走出去。

这里没有雨伞。我也不在乎。我甚至喜欢起雨来了，而且尤其是大雨。也许是因为我干渴了二十年了，过了二十年几乎不下雨的日子，不下雨在我心里几乎成了不自由的同义词。

当然，如果我出去前已经在下雨，我会只穿着短裤走出去，不是为了展示我的男人身材，这个身材也没有什么可炫耀的，至少比起先前南美那个差多了。我只穿短裤走到雨里去，省得回来要花时间晾干衣服裤子。

而且，在下大雨的时候，这一排院子里不会有女人还站在院子里等着欣赏男人。

不过，倒是会有女人忽然就打开窗子，从阴暗里探出头来向我招手。

我前面说到了散步和被散步。

之前说的是散步，是主动态的。被散步当然就是被动态的。

这也是这一天里可以有的娱乐活动。

也就是说，那些女孩子出来散步的时候，经常会走到我的院子前面，看着我笑，用手势或者口型跟我说话，说不通的时候就哈哈大笑。

笑还是允许的，笑出声音来显然也不犯忌。

可惜，我的邻居一天比一天少，却没有新生力量补充进来。

不过我觉得这是好事。这说明我离开的日子也越走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