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岁月之泉
我将她放在一枚戒指里。在那个年代,你还可以随身携带对一个人的纪念,不似如今。
一缕秀发,一滴鲜血,纸上的一个唇印——都真真切切。你可以把它们挂在项链上、放在口袋里,或者固定在戒指里,随身携带,随时把玩,不像什么全息图像,有谁会珍惜一片激光影像呢?所谓的“纳米再造”就更糟糕了。当初世界屡遭损毁,宇宙之主再造过它么?没有。他如同一个有感情的人,仍然沿用着初始的那个世界。
所以,我将她放在戒指里,四十二年以来一直戴着它,直到它被现代世界吞噬——是真正意义上的“吞噬”——你说,这世上还有天理吗?
何况,她曾经何等美丽!她不像时下那些基因改造过的畸形女子——腰太细,臀太肥,胸脯大得令人憎恶;她自然真实,如同女神;她有如波涛般汹涌的黑发、橄榄色的肌肤和绿色的眼睛——我还记得那种绿色,不似碧草,不似翡翠,更不似青苔,唯她独有。我还记得。我……
“爷爷?”
……在塞浦路斯休假期间遇见了她。那时,某次中东战争刚刚结束(谁还分得清那无数次的战争?),我在一间酒馆里遇见她,然后与她共度了一周时光,没人会明白那一周有多么美好。她是个好女孩,尽管她也是个……再没人比我更了解,人都是为生计所迫。达丽雅……
“爷爷!”
……送给我一缕秀发和一个印在纸上的吻。那时我只买得起一个廉价的塑料盒来存放它们,不过后来我就把那缕头发与那一小卷纸嵌到戒指里。再后来,我有钱了,米利安也去世了,而且……
“爸!”
一切又如此周而复始,我的儿子,我的孙子们。生命从来不在恰当的时候停止。
“爸爸,孩子们跟你说话了,说了两遍。”
“所以我就有义务回答?”
我儿子杰弗瑞叹了口气。两个男孩消失在走道里——他们一个八岁,一个六岁。五十五岁的男人本不该有这样小的孩子,不过歌莉娅是他的续弦。他们倏忽而来,倏忽而去。这个周日的下午,我们坐在银星老人院中我的房间里,这里很幽雅,对得起我付的价钱。杰弗瑞每个礼拜天过来,跟我坐在一起,大眼瞪小眼,歌莉娅和孩子们则偶尔造访。这事儿真累人。
孩子们又从门口冲了进来,这次身后还跟着什么东西。
“鲁文,那是什么屎玩意儿?”
杰弗瑞恼怒地说:“别当着孩子说粗话!另外……”
“‘屎’什么时候也成粗话了?”
“……另外他叫波比,不叫鲁文。”
“他们应该叫我‘Zaydeh’[1],而不是‘Grampops’[2]。我还可以让你看看到底什么才是粗话。把那玩意儿弄走!”
“是不是很厉害?”鲁文说,“我刚拿到的!”
那玩意儿正试图爬到我腿上。他们以前的宠物是只能跳到天花板上的粉红色的猫(因为它有袋鼠的基因)。真是无聊透顶。这玩意儿可不一样,它根本不是活物,只是个机器,就像七十年前风靡日本的旧款金属狗。不过这一只看起来只有一点点像狗,圆润的银色轮廓时常隐没不见。
“它有隐形涂料!”埃瑞克大喊,“你看不见的!”
我能看见它,不过只有在光线、角度恰好的瞬间才能见到。它跳到我的腿上,我挥臂拍打,试图把它推下去,可它又不在了——可能不在了。
鲁文吆喝着不算解释的解释:“它有微处理器!”
杰弗瑞一如既往硬邦邦地说:“这机器不断地照取身后的全息图像,然后传到身前播放,所以在一定的距离外……”
“你们就把我的钱花在这种玩意儿上?”
杰弗瑞的语气硬邦邦的:“现在是我的钱。至少一部分是。”
“不是你挣来的,小崽子。”
杰弗瑞抿紧了薄唇。我每次提醒他钱是谁挣来的,他都很生气。不过,他忘记钱是我挣来的时候,我也很生气。
“爸,你为什么非得这么说话——把自己装得很粗俗的样子?在我小时候,你从来不这么说话,你本来也不是那种下等人出身,对不对?为什么啊?”
对杰弗瑞来说,这问题已经很大胆了。我可以告诉他原因,但他肯定不爱听,也不会理解我怎么开始用这么“俗”的语言的,为什么要这样用,或者这对我有什么用。他也不会理解为什么一个习惯即使不再有用,也会一直延续。你紧紧抓住这习惯不放,只是为了保住自我,即使那点自我也没什么了不起。杰弗瑞怎么会明白?他才不过五十五岁。
突然,埃瑞克大叫起来:“雷克跑了!”两个孩子冲出了房门。我看到佩翠罗太太正扶着她的自动助行器在走道里挪动,孩子们冲过身边时她惊叫起来,好在孩子们并没有撞倒她。
“追上他们,杰弗瑞,不然他们会伤到人的!”
“他们不会伤到任何人的,雷克也不会。”
“你怎么知道?这楼里都是老人,个个踉踉跄跄,好像仙鹤踩高跷,你以为……”
“别激动,爸,雷克内置有闪避系统,而且……”
“你跟我谈论软件?跟我谈论?小崽子!”
这下他真气坏了。我看出来了,他沉默了,身体僵直,比方才更上一层楼,整个一根碳纤维棒。
“你可没开发过任何软件,爸,你都是偷来的。是我把公司合法化,何况……”
就在这时,我发现戒指不见了。
达丽雅是波斯人,不是希腊人、土耳其人,也不是阿拉伯人。不过,你要是因此以为找到她比较容易,那你就有问题了。我在最后一次任务结束后便立即回去找她,那一通好找啊!塞浦路斯没有一个人认识或是见过她,没有一个人肯承认她曾经存在,也没有记录——所有档案都“毁于战争”。
最后一个早晨,我们去了一个满是岩石的小沙滩。我们在认识的第二天就离开了尼科西亚[3],来到这个尚未被战争摧毁的海边小镇。我们在海滩上做爱,圆润的鹅卵石满布她的身下,接着是我身下。达丽雅剪下一缕秀发,又在纸上印下一吻。禾草丛中有粉色的小花盛开,我们一起流下了眼泪。我发誓我会回去的。
我回去了,却找不到她。她不过是塞浦路斯岛上的妓女之一,谁会记录这些人的踪迹?我只得放弃。我回到布鲁克林,将那秀发与唇印——那唇印是鲜红的,不是如今流行的残灯一样的金色——放在塑料盒里。后来我把那塑料盒和军装藏在一起,免得米利安发现。可怜的米利安,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她是个好妻子和好母亲。她并非达丽雅,可那不是她的错。没人能取代达丽雅。
当然,那是过去。现在已经有几百人是她,或者部分是她。几百人?也许是几千人。只要出得起钱就行。
“我的戒指!我的戒指不见了!”
“你的戒指?”
“我的戒指!”就连杰弗瑞也应该注意到我四十二年来日夜都戴着这戒指吧?
他注意到了,“肯定是你对雷克挥胳膊的时候掉下去了。”
有道理。我现在瘦了,胳膊细得像衣架,戒指也变得很松。我在椅子上四处摸索,什么也没找到。我慢慢地蹲到地上。
“小心,爸!”杰弗瑞的声音里有问题。我抬眼看看他,立刻明白了。我总能明白。
“是那个鬼魂附体的‘机器’!”
他说:“它会吸走小东西。别担心,这些东西都存放在它内部的储藏舱里……爸,那戒指到底是什么?为什么那么重要?”
他的话里充满了怀疑。他过了四十二年才开始怀疑这个,难怪不能胜任我的生意。不过,他七岁时我就知道了。现在我还有什么好在乎的?我够老了,可以为所欲为。
我说:“扶我起来……不,不是这样的,你想让我受伤吗?那戒指是我的,就这样。我要拿回它。现在就要,杰弗瑞。”
他把我安置在椅子上,摇着头出去了。他很久都没回来,我看着托尼·迪帕拉坐着自动轮椅经过。我朝等候孩子来访的珍妮弗·塔琳挥手,她的孩子们每个月能拨冗见她二十分钟。我研究了护士凯特像南瓜一样浑圆紧致的屁股。杰弗瑞带着埃瑞克和鲁文回来了,我只看了他一眼,就明白了。
“孩子们看到了焚尸炉的烟囱,”因为愧疚,杰弗瑞听起来有些愤愤地,“他们觉得把雷克储藏的废物倒进去一定很好玩……埃瑞克!波比!向爷爷道歉!”
孩子们嗫嚅着。至于我,我只觉得万劫不复。突然,我又开心起来。
“没事,”我像英国的莫尼卡王后一样挥着手对孩子们说,“别担心!”
他们显然糊涂了。杰弗瑞突然显得疲惫不堪。至于我,我只感觉自己的心快乐得要裂开来,因为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我要再去找达丽雅,让她给我一缕头发,一个唇印。因为现在我知道她在哪里,全世界都知道。
“下来,雷克!”埃瑞克大喊,不过我没看到那个愚蠢的机器。我也没兴趣。我的眼中只有过去和未来,几十年来第一次,它们在刹那间通过一条明亮的纽带紧紧相连。
银星老人院里都是已经厌倦人生的人。还想活下去的人会去恢复中心,或者是锡坤。但要是你活得实在太久,你所在乎的一切人和事都已逝去,以至于人生变得了无生趣,或是你没钱去恢复中心,你就到银星来等死吧。
我到银星是因为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我活够了,世上只剩下杰弗瑞一个亲人,我本来也不怎么喜欢他。不过我很富有,富得流油,以至于第二天我刚跨出银星的门,就被联邦特工阴魂不散地盯上了。这状况跟以前真是一模一样,很让我怀旧。
“马克·费德。”一个特工叫住了我。他身上颇有些辅助装置,这我还能看出来。这些东西对我这样的老人能派上什么用场?“我是约瑟夫·阿克则特工,这位是莎娜·布莱尔特工。”她本来是个美人,可惜被基因改造得像只黄蜂,还把刺长在了眼睛里。
我在布鲁克林穹顶下呼吸着人工甜化的夏日空气,基因改造过的鲜花在整齐的花床中静静地盛开。花儿们循规蹈矩,让我想起杰弗瑞。我坐在轮椅上说:“我能为您效劳吗,阿克则特工?”那个有些傻乎乎的护士凯特困惑地在我和联邦特工身上看来看去。
“你可以解释一下为什么最近有大笔资金从费德集团转入你的私人账户吗?”
“我为啥要解释?”
“只是满足下我的好奇心罢了。”阿克则说的算是真话,因为我四十来岁时不幸犯下的事儿,他们有权永久监控我的财政状况。我当时被判六到十年监禁,在瑟米斯国家司法中心服了将近五年刑。根据我犯事之前,也就是大变革刚结束时实施的《经济安全法案》,他们获得了监控权。我则有权告诉他们去死吧。
我几乎能体会到过去那种猫鼠游戏的刺激,不过并没在意。我已经太老了,何况我心里还装着别的事。而且,阿克则其实也没指望我回答,他不过是想让我明白他们在看着我。
“跟我的律师谈吧,你肯定知道该去哪儿找他。”说完,我便快速进入了等候我的汽车。
我被载到布鲁克林穹顶边缘的布鲁克林恢复中心,住进一个套间。接下来的一个月,医生会通过基因改造术改造我的几个器官,调高几种激素水平,提升特定神经突触的活性。我知道这疗法的效果不会特别明显,持续时间也很短,毕竟我岁数太大,他们也没办法。不过这样就够了。
医生像个拉比[4]一样小心翼翼地问我,你难道不想接受D疗法吗?我告诉她我不想,真的不想。她如释重负地笑了。如果想要接受D疗法,我就不会来这里,而是去锡坤了,这样的话,这家恢复中心可就少了一大笔进账。
那医生看起来大概三十五岁,而且也有可能真的是三十五岁。她说我会昏迷整整一个月,连梦都不会做。但她错了,我梦到了达丽雅。我仿佛回到了年轻时代,在一间敝陋的酒馆里,她鲜红、温热的嘴唇印在我的唇上。尼科西亚原本臭烘烘的街道现在飘着鲜花和香料的味道,那种春天的气息让人为求而不得的一切心痛。接下来的画面里,我们在那个满是岩石的小沙滩上。那是我们的最后一个早晨。我只愿自己永远不要醒来。
但我还是醒了,杰弗瑞正坐在我的床头。
“爸,你在干吗?”
“接受恢复治疗。你在干吗?”
“你为什么赶在我们合并上海风力公司那天,从费德集团的账上转走了三亿五千万?你知道那样会有什么后果吗?”
“不知道。”我说。其实我知道,只是不在乎。我小心地把右臂举过头顶,发现这动作做起来既快又容易,不禁大笑起来。我不再觉得憋尿。我能感觉到血管中的血液在奔流。
“你的行为使得我们集团资金不足,有欺诈嫌疑,这让上海风力压后了整个——你为什么要转走钱?为什么非得现在转走?这次合并全让你毁了!”
“你还有的是机会,小崽子。别来吵我了。”我坐起身来,把腿放到床边。动作快了点,我有点头晕。“我有事要做。”
“爸……”我看见他眼里的恐惧,心生怜悯。
“没事的,杰弗瑞。这次绝对合法,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做事。”
“那为什么我收到三个不同联邦机构的六个电话?”
“他们这是在做热身训练而已。”我说着又躺了下来。他看到我这样也许会离开。
“爸……”
我闭上眼,琢磨了一下要不要打鼾,不过那样好像过分了点。装得过头了也不好。等了五分钟之后,杰弗瑞离开了。
孩子总是让你离不开现实,可是有时你所需要的只是过去。
战后,我在塞浦路斯无论如何也寻不到达丽雅,只得回家。我游荡了一阵子,那正是大变革时期,全国一半人都在游荡,没有工作,整天闹事,习惯于领取失业救济的生活。没人需要我们。各地都在建造穹顶,机器人似乎在一夜之间遍布各地,它们能做的工作越来越多,只有一些知识丰富的工人还有用处。如此种种。我东敲敲、西打打,最后遇见了米利安,与她的婚姻终于让我选定了一个工作。我找到一个监控安全系统的职位,因为那会儿我的历史一清二白。宇宙之主一定很爱开玩笑。
我们住在离布鲁克林穹顶很远的一个贫民窟里,紧挨着她母亲的房子。我和米利安一开始就总是吵架。她非常想要孩子,却讨厌性生活。她不喜欢我的朋友,我也不喜欢她妈。她还讨厌我打鼾。我们琐屑沉闷的生活一直在走下坡路。我感到有种危险的东西在我体内不断生长,似乎要使我爆裂开来,让我痛苦的内脏喷溅在我们的破公寓里。我每晚出去散步,路过那些越来越危险的区域,有时凌晨三点还站在码头上(多么疯狂),呆望着大海,直到机器守卫把我赶走。
然后,我遍寻不得的达丽雅却被载入了史册。
那天是星期二,8月24日——你觉得我会忘记这个日子吗?绝不可能。那天早晨乌云密布,温度33摄氏度,降水概率60%,空气质量不佳。我上班路上经过我们社区里的一个宣传亭。就在外墙屏幕上,有二十秒钟的时间,我看到了她的脸。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进宣传亭并塞进信用芯片的,但不知为何,我还记得那选项上的绿色文字,每项都用六种语言书写:色情电影、图书查询、无线通信、财经信息、新闻报道。我颤抖着用手指按下最后一个键,选择了标准传输模式。
“今天,曼哈顿穹顶里的健康医院外流言四起:上个星期,英国亿万富豪、金融家彼得·莫顿·克列的妻子达丽雅·克列接受了脑瘤移除手术。手术十分成功,随之而来的是健康医院股票的疯狂交易,关于克列太太怪异病情的传闻甚嚣尘上,并且有明显人为泄露的痕迹。克列机构对此拒绝评论,但昨天有一次史无前例的会议在克列企业的曼哈顿分部举行,与会者除了几家英美跨国公司的总裁之外,还包括政府高级官员,如公共卫生部部长玛丽·格雷斯·罗杰和食品药物管理局局长哈雷得·范德宏。”
“克列夫妇的背景都很复杂。彼得·莫顿·克列是传奇人物‘挑战者’查沃·克列的儿子,以怪僻的性格和激进的商业风格著称。克列太太是他的第三任妻子,六年前他们在塞浦路斯相遇并结婚,一直以来都传闻她曾是吧女或妓女……”
达丽雅。脑瘤。嫁给了英国大人物。如今在曼哈顿。我竟然一无所知。
手术显然很成功……
我一遍遍付钱重看这条新闻。那些字句都连成一片,在我耳朵里变成毫无意义的嗡嗡声。我只是注视着达丽雅的面容,她仍然同我在酒馆初次见到时一样,倚肘而立,毫无衰老痕迹。
我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同醉鬼、乞丐、吸毒者一样,坐在肮脏的路旁,放声大哭。
那时候,曼哈顿穹顶还没完工,进去还算容易,不过混进健康医院就难了,完全没有合法的机会——那里太多富豪病人,禁不得一点破坏。我花了六个星期才贿赂了一个人,这次贿赂花去了我和米利安一半的存款。我的视网膜和声音信息都被存档,身份是机器清洁工管理员。要是有全系统背景调查,我肯定就没戏了,不过,谁会调查一个下层人物里最下层的清洁工管理员呢?
可是我发现上当了。我可以进入医院,却还是不能进入达丽雅所在的楼层。
这里到处都是监视器,电梯也要声音和指纹控制。我根本不能离开自己的楼层,完全无法接近她。我行贿得来的机会只有两天,也只请到两天的假。
第二天快结束的时候,我已经绝望了。我不管耳机里传来的指示——“派一个F-3机器去678房间进行消毒”——只是徘徊在电梯旁边。十分钟后,一个女人进了电梯。这个老女人穿着矫饰,显然经过多次恢复治疗。她穿着一身挺括的白衣服,鞋跟上还镶着珠宝。她把拇指放在控制板上,命令道:“手术楼层。”
“是,夫人。”电梯回答。我在门合上的那一瞬间冲进了电梯。
“电梯里有一个擅入者,”电梯的声音有些急迫,“霍马森太太,请立即离开。擅入者,不许动,否则你将被击毙。”
我没有动,而是注视着霍马森太太说:“求您了。我很早以前就在塞浦路斯认识了达丽雅,我只想再见她一面,太太,请帮忙,我不会伤害任何人,求您了。”
她听到“伤害”这个词语时,脸色起了变化,嘴角露出一个残忍的微笑。她不怕我,我可以拿自己的眼睛打赌,她一辈子没怕过什么。她在钱堆里长大,也从不需要怕什么。
“电梯里有一个擅入者,”电梯重复道,“霍马森太太,请立即离开。擅入者,不许动,否则……”
“这人是我的客人。”霍马森太太清楚地说,“密码1693,电梯,请到手术楼层。”
一个短暂的停顿,整个宇宙似乎都凝固了。
“系统里没有这个客人的前台记录。”电梯说,“请回到前台,或说出完整密码,以便……”
霍马森太太脸上仍然带着那个微笑,问我道:“你认识达丽雅的时候,她是塞浦路斯的妓女吗?”
这就是她让我坐电梯的代价。不过反正记者们早把达丽雅的背景翻了个底朝天。
“对,”我说,“我认识她时是那样。”
“电梯,密码1693,阿比盖·路易斯。手术楼层。”电梯门合上,开始上升。
“她功夫是不是很好?”霍马森太太问。
我很想朝她虚伪的脸来上一拳,把她打倒在地。这个骄纵讨厌、酸不溜丢的贱人。我紧紧地盯住她说:“对,达丽雅功夫很好。”
“嗯,她功夫不好也不会有今天,对不对?”她甜甜地说。电梯门开了,霍马森太太神情安详地走进楼道。
这里的门上都没有名字,不过门都打开着。我的时间不多,那个贱人的密码可以让我进到这一层,却不能保证我可以待多长时间。彼得·莫顿·克列——或者至少是他的自负——不小心帮了我的忙。第三个门外面的机器守卫身上有亮闪闪的标志:“克列企业”。我冲了进去,被守卫紧紧地钳住。
但是躺在房间里的白色床上的达丽雅已经醒了,她看见了我。
恢复中心让我多住了一个星期院。我抗议了一下,不过没有坚持。我这么老了,出院太早倒在街上没什么好处。没错,我可以租用一个机器保镖——不过不能从费德集团租用,我可不想被杰弗瑞跟踪到。我还得对付阿克则特工和那个眼光凌厉的美女,可她的名字我已经忘了。我的记性大不如前了,恢复疗法毕竟功能有限。
毕竟不如D疗法。
但我不想要机器保镖,所以老老实实地在医院多待了一周。我没接杰弗瑞的电话。我照医生吩咐做物理治疗。我总想着瘦骨嶙峋的手指上没有了戒指、空荡荡的那个地方。我不看新闻。我这把年纪,还能看到什么新鲜事?所罗门王说得好,太阳底下无新事。就算太阳本身也没什么意思,至少对于一个十年也没离开过布鲁克林穹顶的人来说没啥意思。
在恢复中心的最后一天,信使终于来了。我说:“早该来了,怎么拖了这么久?”他没有回答,我很不快地说:“Katar aves?Stevan?(你从斯蒂凡那里来么?)”
他皱起眉头,递给我一个包裹便走了。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不过,包裹里倒真是我想要的东西:一个无线通信仪,装有军用量子加密软件,盗用卫星信息通道进行捎带确认传送,卫星本身完全无法察觉,卫星所有国也不可能发现,就连联邦监察系统也监察不到——别相信从宣传亭里听来的民权之类的鬼话,联邦特工们会监视一切。我拿着通信仪到花园里赶虫子,还夹住了俩,顺便打了几个电话。
第二天我出院了。我朝扮成护士的便衣联邦特工挥手致意,坐上门口开来的汽车离开了。
“马克。”数十年前,达丽雅在病床上叫我,声音里充满惊异。她用波斯语朝那个机器保镖说了句话,保镖放开我,退到门口。
“达丽雅。”我慢慢地走近病床,双腿几乎不听使唤。她右半边的头发都被剃掉了,黑发仍从左边汹涌而下,裸露的头皮上有触目惊心的红色伤口,眼睛下面都是黑斑,脖子上贴着一块瘀青般的紫色膏药。看着她干裂的嘴唇,我越来越难以抵挡自己的欲望。
“你……你是怎么……”十年来,她的英文进步了不少,但口音没变,声音里仍然带着那种可爱的腔调。对我来说,这就是女性的调子,达丽雅的调子。再没有一个女人会有这种调子。泪水涌上了她的绿眼睛。
“达丽雅,你还好吗?”这真是世界上最愚蠢的问题,她躺在病房里,脑子里有个肿瘤,看起来像撞了鬼。那个鬼是我,还是她自己?我记得达丽雅那么多不同的样子,大笑的、肉欲的、哭泣的,甚至有一次朝我头上砸花瓶的样子,但我从没见过她这样无能为力、绿色眼眸里都是痛苦的样子。“达丽雅,我去找过你,我……”
她摆了摆手,这突然的动作又掀起了一波记忆的风暴。再没有人的手像她的手那样会说话。我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房间有监控——当然会有。
我靠近她的耳边。她身上有淡淡的酸味,是药物和消毒剂的味道,可是仍然有达丽雅自己的味道。“我会带你走。你一好起来,我就……”
她推开我,不可置信地望着我的脸。世界在刹那间颠倒过来,我看到了达丽雅眼中的景象:一个她八年都没有见过,甚至没有消息,没刮胡子、衣衫褴褛的白痴,左手上还戴着结婚戒指。
我放开她,退后几步。
她却重新伸出手来,一只纤长的手,蕾丝睡衣的袖子从她纤细的手腕上滑下。那个我熟悉的达丽雅又回来了,我的达丽雅,我假期结束的那个早晨在一个岩石海滩上哭泣的达丽雅。“哦,马克,别走!”她曾经哭着说,而我的回答是:“我不回部队会成为逃兵,不行的!”
“不行的。”此刻的她低声说,“不可能,马克……”她突然睁大了眼睛,望向我身后。
他看起来比全息图像里更老,个子也更高。他穿着高级西装,上面有耀眼的深红色饰带,衣服剪裁合身,因为他这种人不需要随身携带电子芯片、证件或是信用芯片。他长着棕色的头发和胡子,眼睛却是近于白色的浅灰,如同亘古冰川。
“你这位客人是谁,达丽雅?”克列冷冷地问。英国人最擅长这样说话,我曾经在很多英国人手下当过兵,不过他们都不如他,我从没见过像他这样的人。
她怕他。我感觉得到。不过她的声音仍然十分坚定:“一个老朋友。”
“我猜到了。我想现在你朋友该离开了。”我相信一个小时之内,他就能查出我所有的背景。
“好的,彼得。再给我们两分钟单独相处的时间,谢谢。”
他们彼此对视。她一向很勇敢,但那一次她的目光令我浑身发冷。过了好多年,我才在费德集团参与的某次不友好协商中再次见到那种眼光:“我答应和你交换,但是我会为此怀恨在心。成交么?”那样的对视持续了一分钟,九十秒……我几乎无法呼吸。
终于,他说:“没问题,亲爱的。”然后走了出去。
“成交么?成交!”
在塞浦路斯沙滩上的那个早晨之后,达丽雅变成了什么样的人?
她把我拉近身旁:“今晚九点,阿姆斯特丹路的林氏录像店旁。小心点儿,别被跟踪。”她的话语温柔地吹进我的耳朵里,满是肉欲的记忆淹没了我,随之而来的却是痛苦。
她不是我的达丽雅。她偷走了我的达丽雅,我的达丽雅出卖的是身体,不是灵魂。我的达丽雅已经不见了,占据她身体的是这个精打细算、谎言连篇的贱人,她属于彼得·莫顿·克列,她和他住在一起,跟他做爱……
我多么希望自己从未感受过那样的愤怒。那不是属于人的愤怒。
我打了她,没有使劲,也没有打她的头。我扇了她一个大嘴巴,说:“弄清楚了,达丽雅,你一直就是个妓女。”然后我走了。
愿宇宙之主宽恕我。
我一直不记得从离开健康医院到去阿姆斯特丹大道之间,我到底做了什么?我肯定做了什么,人的躯体总要在一个地方。我肯定四处躲藏,使用了电影里用来摆脱追踪的各种愚蠢手段。我肯定扔掉了我的电话,这些东西很容易被追踪。我吃饭了没?我是不是躲在垃圾桶后面?我全不记得了。
我的记忆从站在林氏连锁店后面的小巷里开始,每个细节都如此清晰。我看到朦胧的人影从我面前走进后门,也许是来找色情的、激动人心的,或如同我的故事一样伤感的影片。一个男孩,穿着时下年轻人中流行的带斗篷和小镜片的毛衣。一个女人,穿着黑色长外套,手插在兜里。一个老人,有一双我见过的最蓝的眼睛。这些场景都已经烙在我的脑海里,时至今日,我还能描绘出这些人的模样。那条小路上垃圾与尿液的臭气扑鼻而来——达丽雅怎么会找到这样一个地方?
我又在等什么呢?等待她拖着病弱的身体,在那昏暗的灯光下向我蹒跚而来?还是等彼得·克列带着打手和枪支前来?或者等待我的生命在这里完结,在曼哈顿穹顶尚未完工的支架所投下的阴影中,在这条臭气熏天的巷子里?
我似乎在期待所有的一切发生,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期待。我疯了,从前不曾如此,以后也不再会如此。不会如此。不会如此。
九点整,一个男孩掠过我身边,进入了店面。他低着头,好像是个羞于进入林氏的少年,所以我对他的脸只得匆匆一瞥。他可能是希腊人,也可能是波斯人、土耳其人、阿拉伯人,甚至可能是犹太人。他放进我口袋里的包裹轻得让人感觉不到,我只感觉到他的手如微风一样掠过。
他放进来的是一张信用芯片,用一张小纸片包着,让我想起那张有达丽雅唇印的纸。就在我读的时候,墨迹已经开始变淡隐去,那些孩子气的大写字母拼出一句:“终生公司。今晚一定要买!”
那张芯片里有五十万。
我不知道她识字。
带我离开布鲁克林恢复中心的车当然会被跟踪。跟踪者有联邦特工,可能还有杰弗瑞,不过我觉得他没那么聪明。但谁知道呢?低估别人总是不妥,就连一只鸡也可能把人啄死。
车开进了地下街道。地面上都是公园、小路、小店,等等,好让穹顶里的居民们假想自己的世界并不那么绝望、愤怒、贫瘠或炎热。我朝前靠近司机。
“你是亚当斯的家人吗?”这个问题很重要。
他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这车不是自动驾驶的,很好,自动驾驶的车可以被追踪到。不过没什么好担心的,斯蒂凡一向很小心。
司机笑起来,“尼克罗斯·亚当斯,gajo[5]。斯蒂凡的养孙。”
我一下松弛下来。直到那一刻,我才认识到自己刚恢复的躯体方才是如此紧张。我紧张是有原因的:我已经十年没有见过斯蒂凡,一切都可能会变,可能会变。不过他轻快地说出了“异类”——罗姆语里对不洁外人的称谓,而且养孙在罗姆人[6]中地位很高,可见斯蒂凡同我没有生分,他派来了自己的养孙。我们还是wortacha[7]。
尼克罗斯一直在地下行驶,离开了布鲁克林,没有上曼哈顿主路。他把车开进了一个灯光昏暗的维护区。我们迅速地,几乎是跑着——我已经忘记了跑是这么美好的一件事——到了另一层,进入另一辆车。这辆车开进了曼哈顿,又在另一个维护区换了车。我对这方式毫无怀疑,我不需要怀疑。斯蒂凡是我的“商业伙伴”。我们曾经教给对方自己所知的一切。几乎是一切。
当汽车再次驶上地面的时候,我们已经身处郊外,向猫杀山驶去。自从进入银星老人院,十年来,我只在书上看到过眼前的这个世界。这里有由电子篱笆或基因改造狗看守着的农场,它以昂贵的水源灌溉维持。农场之外是已经死去的,或是正在生死边缘挣扎的破落市镇。这片地会一直干旱下去,直到微气候再次变化,也许是十年之后吧。而在别处,草木稀疏的田地已经长满茂密丛林,已经热得无法居住的城市中挤满了无望的人。一个孤单的孩子,面有菜色,面无笑容地向我们的车招手。我转开了头,不是因为羞愧——这惨状并非我的错,也不是厌恶,我不知道是为什么。
尼克罗斯说:“这车有隐形装甲,是新款,你肯定没见过这样的车。”
“我见过。”我说。我想起鲁文的机器狗,如同一道几乎不可见的光,我想起自己怎样打开那个蠢玩意儿,想起那只嵌着达丽雅头发和唇印的戒指。离开布鲁克林的兴奋感消失了,我觉得自己很傻。我仍是个手指上空无一物、心中怀着伤痛的老人。我在做蠢事,也很可能是我生命中的最后一件蠢事。
尼克罗斯从后视镜里观察我,“振作点,‘异族’。So ci del o bers,del o caso.”
我懂的罗姆语不多,不过我听过这个谚语,斯蒂凡经常用。“一年得不到的,也许一个小时内会得到。”
愿你的话语传到上帝耳中。
从林氏背后的小路,我直接去了一个公共信息亭。我那时什么都不懂——我没有打掩护,没有皮包公司,没有境外账户。我也没有时间。我把五十万存进了我和米利安的账户,我们的存款增加到了五十万零十六块。幸运的是,达丽雅比我懂得多,这笔存款后来竟然无法被追踪。她是如何在这么短时间内学会这么多的?她为此付出了什么代价?
但那时,我没有这样心怀同情。我什么也没有想,一切全凭感觉。那都是血汗钱,是我失去达丽雅——我的达丽雅,那个爱我并永不会嫁给彼得·莫顿·克利的达丽雅——所应得的补偿。我在信息亭里朝着屏幕尖叫,我捶打键盘的狂暴足以让我被逮捕。存款刚到账,我就上了一个交易网站,伴着脑中精神错乱的红色迷雾,读了说明,买了五十万终生公司的股票。我根本没有意识到那是市场上最低等、最便宜的股票之一。我反正也不会在乎,只是照达丽雅的指示去做,变态地觉得这样就是对她的反击——去搅浑她的世界,就像丢掉她一样丢掉这些假钱。我在折腾她给予我的这一片属于她的龌龊世界。我已经疯了。
接下来我便离开,买醉去了。
那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真的喝醉。我不记得发生了什么,我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我在一个门廊里醒来,我的靴子和还剩十六块的信用芯片被偷了,有人在我衣服上吐了口水。幸好不是冬天,否则我早就被冻死了。我在路边呕吐完,摇摇晃晃地回到家。
米利安在大哭大喊。我的头很痛,手也在抖,但我有了一周来第一个清醒的念头: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
“米利安……”
“闭嘴!你给我闭嘴!你说你去哪儿了?你不回家,让我怎么想?你从不回家,就是回来也是人在心不在!这日子还能过吗?你背着我藏东西……”
“我没有……”
“没有?你旧军装里那个塑料盒是什么?谁的头发?谁的唇印?我没法再相信你,你这个狡猾冷酷……”
“你翻了我的军装?我的东西?”
“我恨你!你是个婊子养的烂人,连我妈都这么说,她早知道了。她叫我别嫁你,她说去找个真正的好人,你这人不是好人。你觉得我真爱过你吗?你这个恶心的性爱狂!但是……”她停住了。
米利安不蠢,她看见我的脸色,明白我要离开她,明白她刚才说的话让我有了离开她的理由。她继续说了下去,连口气都没换,声调也没变,却突然有了种变态的得意,让我们今后几十年的生活更加悲惨——如果还可能“更加”悲惨的话。不过这个“更加”永远存在。那一天晚上我明白了这点,没有最惨,只有更惨。她说……
……我几乎窒息……
“……但是我怀孕了。”
罗姆人是科技发展的受益者。
他们以前做铜匠,编篮子,或是干汽车美容、算命这一类不需要太多工具、可以随时搬家的工作。当然也做贼,不过只偷“异族”的东西。偷其他罗姆人的东西,甚至替其他罗姆人工作都是可耻的,因为这让人分了等级;还是结成“商业伙伴关系”、做同进退的商业伙伴、去偷“异族”的东西比较不丢人——毕竟八个世纪以来,“异族”们奴役、折磨、嘲弄、鞭笞、异化、贬低着罗姆人。科技的进步使盗窃变得更加安全,也更有效率。
尼克罗斯在山路上飞驰,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说:“你要是实在害怕,就把窗户调成不透明好了。”我照做了,却还是害怕。车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我长长出了口气。
斯蒂凡猛然拉开车门,“马克!”
“斯蒂凡!”我们拥抱对方,孩子们好奇地看着我们,斯蒂凡的妻子罗西等在一旁。我转向她,鞠了一躬,知道自己最好别碰到她。罗西看起来结实且精力旺盛,罗姆人的妻子就理应如此。没有人敢骗她,甚至没人敢骗斯蒂凡。他是他那个kumpania[8]里的rombaro[9],但从传统上来说,罗姆女人才是丈夫背后的支柱,还担负着最重要的保持精神纯净的任务。如果一个男人变得marime[10],他的妻子所受的耻辱比他还多。有脑子的人都不会去惹罗西。我有脑子,所以我朝她鞠躬。
她如同女王一样优雅地点点头。罗西和斯蒂凡一样老去了——罗姆人绝对不做任何“不洁”的基因改造。她掉了一颗左边的牙,头发已经灰白,双颊深陷,可脸颊上洋溢着活力,黑眼睛依然清澈,庞大的身躯行动起来像小女孩一样轻快。她戴着许多黄金珠宝,穿着长而大的裙子,戴着已婚女人的传统头巾。新世纪对罗姆人的影响越大,他们越是复古怀旧,唯一接受的新东西是新的盗窃方法。
“进来,进来。”斯蒂凡说。
他把我领进屋。这里一片斑驳的绿地旁围着一圈木屋,旁边就是山林。亚当斯家的内部跟我见过的所有罗姆房屋一样,内墙都被拆掉,成为一间大屋。罗西在里面铺设了豪华厚重的东方地毯,挂上了深红色的厚窗帘,弄来了阔大柔软的沙发,将这里装饰成了一个华美的“子宫”。
孩子们四处乱坐,咯咯地笑着。厨房里传来酿白菜的香味,还有罗西的媳妇与未出嫁的孙女们拌嘴的声音。无足轻重的小卧室都在房子的背面,只有这里才是罗姆人真正生活的地方。他们的生活富裕、热闹而自由。
“坐那边,马克。”斯蒂凡指给我那张特地为“异族”客人准备的椅子。罗姆人绝不会坐那张椅子,也不会用我碰过的盘子吃饭。斯蒂凡与我是“商业伙伴”,可是我非常清楚,自己在他眼中是“不洁”的。
他在我眼中又是怎样的?
不可或缺,尤其是现在。
“这里不行,斯蒂凡。”我说,“我们有正事要谈。”
“谨遵吩咐。”他又把我领到门外,把我介绍给这个“部族”里的男人们。年轻人都对我很警惕,但并无敌意。上了年纪的当然都还记得我,斯蒂凡跟我干了三十年,直到我退休、让杰弗瑞接手费德集团的时候。斯蒂凡也老了,不过还是比我小十岁。他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我们曾经联手致富。
而且越来越富。
最后,他带我到一个单独的建筑里,我凭经验认出这是一间经过特别加固、装有法拉第屏蔽系统的办公室。只要这里不发送电信号,没人能探测到里面的情况;而且我可以拿那个我不想要的农场打赌,这里发送的电信号都会通过一条地下电缆,在经过高度加密后才送去斯蒂凡和他的儿子们想送到的地方,也许还会经过我用来与他通话的那些懵懂无知的卫星。
这里也有一张椅子是“不洁”的。我照斯蒂凡的指示坐下来。
“我需要帮助,斯蒂凡。坦白说,这会花费我很多钱,也不会帮你赚钱。我知道你不会要我的报酬,所以我以历史和我们的‘商业伙伴’的名义、以一个朋友的身份,来请求你的帮助。”
他打量着我。虽然他曾经是族内最帅的罗姆人,但那双深邃的眼睛现在已经凹陷下去。那些无聊小说把吉卜赛情人写得那样传奇确实是有道理的。他还没开口,我举起手:“我知道我是个‘异族’,你不用提醒我。我要先说明,我请你做的事,你不会喜欢,也不会同意。这关系到一个女人,一个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而且臭名昭著的女人。但我仍然要以一个朋友的身份、以历史的名义,来请求你的帮助。”
斯蒂凡继续打量着我。我说了两遍“以历史的名义”,却不是“以我们的过去”。斯蒂凡明白我的意思,罗姆人和犹太人一直同病相怜——被“异族”和异教徒驱逐、流放、加罪、鞭笞,甚至猎杀取乐。我们一起在罗马尼亚被奴役,被驱赶出西班牙,被德国人关押和杀害,那不过是一百五十年前的事。斯蒂凡的曾曾曾祖父与另外一百万罗姆人一起死于奥斯维辛,死前胳膊还被烙上了“Z”字,代表Zigeuner——纳粹对吉卜赛人的称呼。我的曾曾祖父也死在那里,胳膊上有一个蓝色的数字。一百五十年对于罗姆人和犹太人来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我们绝不会遗忘。
显然斯蒂凡不了解我的目的就不愿帮忙,但罗姆人虽不与“异族”结亲,却是忠诚的朋友。他们只求荣誉,不计代价。他终于说:“说吧。”
我买了终生公司股票之后两天,新闻出来了:达丽雅·克列除了脑子里的肿瘤之外,脊椎上还有一个,而医生们都从未见过这样的肿瘤。
我不是科学家,现在我对遗传学懂得也不多,那时就更少得可怜。不过在信息亭、网络上、街巷里,甚至在白宫,四处都有那些消息。人人都在谈论这些消息,观点则大相径庭。有人说达丽雅·克列是下一步进化方向,有人说她是耶稣的对立面,有人说她是非人的怪物,也有人说她是女神下凡。只有一件事大家都同意——她会带来无尽财富。
因为某种基因变异,她的两个肿瘤都会产生一些前所未见的蛋白质。就我的理解,这些蛋白质可以造出一个备用干细胞库,可以不断更新成人体内的器官、血液、皮肤等所有东西。我看到的达丽雅仍然是十八岁的模样,因为她的身体确实还是十八岁,也许永远都会保持这个年龄。青春源泉、凤凰涅槃、得道成仙……各种说法都在泛滥。她的肿瘤或许能在实验室里培养成功,并移植到其他人身上,被移植者或许便能永葆青春。
只不过,事情当然不会是这样。
但那时候没有人会预知未来。彼得·克列暗中收购了一个经营不佳的生物技术公司——终生。该公司的股票扶摇直上,难以想象。我的五十万变成了一百万、三百万、一亿。在大变革和气候变化之后本已举步维艰的世界经济又一次遭受冲击,如醉汉跌倒,接着又爬了起来,继续蹒跚向前,但已经有了好转的迹象。
改变最大的还是我的生活。全因她而起。
要说新买的股票暴涨让我耿耿于怀,肯定是假的。谁会讨厌发财?要说那财富是福祉,是宇宙之主的馈赠,会令我幸福,那也是假的。
“我不明白,”米利安说,手中握着我刚递给她的电子钥匙,“你买了栋房子?在布鲁克林穹顶里面?我们怎会买得起房子?”
不是“我们”,我想,“我们”已经不存在了,或许从来就没存在过。不过她没必要知道这个,她是我的妻子,怀着我的孩子,我厌倦了彼此之间的残酷,我受够了,再说,我们不会再与她母亲比邻而居。
“我有股票的内线消息,你别管哪儿来的。我买了……”
“股票的内线消息!哦!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去看房?”
她再也没有过问我的生意,这样很好,因为财富改变了我。不,财富无法改变一个人,只能让他从前具有的品质更加明显。我体内一直藏着这份愤怒、绝望和蔑视,我一直是个无赖,只是我不知道。
我可以靠达丽雅给我的钱轻轻松松地过下半辈子。米利安和我可以生六个孩子,甚至更多,造出十二个部落,再加一个雅各布。唔,也许不行,米利安还是很讨厌做爱。再说我也没兴趣营建一个王朝。我再没碰过我的妻子,她也没有过要求,需要的时候我就召妓。我和意大利人、犹太人、俄国人、土耳其人合作生意,这些人大都在联邦特工的档案里。我因为这些交易变成了另一个人,杰弗瑞憎恨的那个庸俗怪异的犹太人,那个生动多话的“夏洛克”[11]。我开始接不靠谱的建筑合同,后来发展到与更不靠谱的“罗宾汉”合作,他们是些劫富济毒品贩子的网络蛀虫。
不过是对谁不靠谱呢?费德集团蒸蒸日上。再说,我为什么不能打劫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把灵魂献给达丽雅,她回赠我的却不是自己,而是金钱。金钱与灵魂的交易自古皆有,这世界已经烂透了心。这样的一个世界。
我毫无悔意。米利安会自己寻开心,杰弗瑞可以得到一个孩子想得到的任何东西,除了尊重。不过我退休后,他将费德集团带入正轨,终于也获得了尊重。
我把达丽雅的秀发和唇印放在银行保险箱里,避开米利安和她那群有强迫症的清洁工人与机器。杰弗瑞十三岁的时候,她死于车祸,之后我便将那头发和唇印做到了戒指里面,那时候终生公司已经“完善”了使用达丽雅肿瘤细胞进行组织重生的技术。这个被称为D疗法的技术并不能让你变得年轻,时间不会为任何人逆转。
D疗法所能做到的是将你“凝固”在做手术的那个年纪。彼得·克列是获得美国食品药物管理局批准后(D疗法是历史上最快获得食品药物管理局批准的疗法,可见出卖灵魂的不只我一个人)第一批接受治疗的人之一,他将永远是五十四岁。
超模柯兹亚·多蒂将一直是十九岁。歌手门巴将一直是三十岁。继好莱坞之后,接受D疗法的是社会人士、政客,以及所有出得起钱的人,不过这样的人不多,毕竟谁也不愿让大量下等人来挤爆这个世界。到英国国王詹姆斯三世接受D疗法的时候,这技术已经炉火纯青,与器官移植一样令人尊敬,和理发一样安全。如果国王不被车撞死,莫妮卡公主永远也无法继承王位,但她似乎毫不在意。英国会永远在这位受人爱戴的国王治下,达丽雅的光头令他成了“英国重生”的标志。
事情当然没这么简单。从第一天开始,就有很多人憎恨D疗法所代表的观念,认为它不自然、荒诞、违反上帝的旨意、危险、不成熟、不爱国。我一直没明白最后一条是怎么来的,但是D疗法显然让世界上几个不同地方的国家受到了威胁。反对者写了激情四溢的信,通过网络和通信联合起来,传讯科学家为他们作证词,甚至寻求上帝的帮助。少数人居然认为自己成功了。无可避免地,一部分反对者等不及正式消息,先出手了。
我在斯蒂凡那里待了两天。他把我安置在离女人们很远的客房里,这让我受宠若惊。我已经八十六岁了,虽然恢复治疗让我感觉不错,但也没有好到那种程度。我没有那精力,也不需要,我只想再见达丽雅一面。
“为什么,马克?”斯蒂凡问,我知道他肯定会问,“你想从她那里得到什么?”
“再要一缕头发,一个唇印。”
“你觉得这样有意义吗?”他的身子朝我倾斜过来,手放在膝上,我们两个老头就这样坐在山林里一根倒卧的木头上。斯蒂凡后面的木头旁有一条蛇,我仔细留意着它,它也观察着我,我俩看对方都不顺眼。如果人适合在原始丛林里生活,我们就不会发明房屋,更不要说地球同步轨道上的空间城市了。其实,这片林子也不怎么原始——斯蒂凡的整个“部族”和他们古意盎然的繁华土地其实是罩在一个极其昂贵的透明穹顶里,靠地下灌溉系统维护。这大体上是我的功劳,斯蒂凡也知道,我不需要提醒他。
我说:“这世上什么事有意义?我就需要一缕头发和一个唇印而已,我非要不可。这很难理解吗?”
“这简直不可理喻。”
“做事一定要被理解吗?”
他没有回答,我知道自己得再说点什么。斯蒂凡还没有注意到那条蛇。他比我小十岁,胳膊仍强壮有力。他和妻子、孩子生活在一起,怎么会明白什么是绝望?
“斯蒂凡,是这样的:对一个老人,像我这样的老人,生活就是一场战争。嚓嚓嚓,下一个牺牲的是谁,你不知道,可是你会看着他们倒下——你身旁的人、你认识的人,全都倒下。你知道,敌人的子弹连续不断,下一发也许击中的就是你。你早晚会被击中,所以你会珍惜任何你还在意的小东西,任何让你觉得自己还活着的东西,任何对你有意义的东西。”
我听起来傻得要命。
但是斯蒂凡抬起笨重的身体,伸了个懒腰,没有看我一眼,“好吧,马克。”
“好?你能帮我?你会帮我?”
“我会的。”
我们还是“商业伙伴”。我们握了手,泪水随即充盈了我的眼眶——老人还容易流泪,这事真是荒谬。斯蒂凡假装没看到。那一瞬间,我明白我将永远不会再见到他,这件事偿清了我对罗姆人的所有恩惠。不管结果如何,他们不会为我——一个“异族”——举行pomona sinia[12]。没关系,人总不能得到所有一切。再说,获得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还有欲望。
过了这么多年,我还能有一点儿欲望,这足以让我感激。
我们走出树林,我的判断没错,斯蒂凡一直没有注意到那条蛇。
尼克罗斯开车送我回到曼哈顿穹顶,“BaXt[13],‘异族’。”
“再见,尼克罗斯。”年轻人——他们还相信运气是成功的原因。我不需要运气,我有计划。不过这一次我的计划并不完整,可能我到底还是需要些运气的。肯定需要的。
“BaXt,尼克罗斯。”
我在曼哈顿航天港下车,一个机器人接过我装洗漱用品的小包,将我领进去,安置在一个小房间里。一个女人立刻走进来。她身着联邦航天局黑绿相间的制服,是个“异族”美人,高个儿,金发,紫色眼睛——当然是基因改造出来的,因此提不起我半点兴趣。与罗姆女人们相比,她只是件毫无生气的产品;与达丽雅比,她更是幅苍白的漫画。
“马克·费德?”
“我就是。”
“我是联邦航天局的珍妮弗·肯扬。我想和你谈谈你刚订的去锡坤的机票。”
“那是自然。”
她的脸像放久了的面团一样僵硬起来:“我们已经通知了CIB的阿克则特工,他很快会到。在他到达之前,请在此等候。”
“我已经通知了我的律师,他很快会通过全息图像联网到此。在他来之前,请给我来杯咖啡。有吃的更好。”罗姆人的食物虽然好吃,但对我的老肠胃来说还是辣了点。
她愤愤地走开了,一个机器人送来了美味的咖啡和甜甜圈。马克·费德是个忽然苏醒的恶魔,但钱照样有用。
二十分钟后,阿克则特工到了,这次没带女副手。我与他和肯扬女士坐在一起,场面显得很温馨,简直是我期待的场景。连线接通了,左希的全息图像从墙上的屏幕走了过来,叹了口气:“你好,乔[14]。肯扬女士,我是左希·塞拉,马克·费德的在案律师。有什么问题吗?”
她说:“费德先生无权进行航天旅行。他有犯罪记录。”
“确实有。”左希态度和蔼地表示赞同。他简直比他父亲还要和蔼,他父亲给我当了三十年律师。“但是如果您仔细阅读《航天旅行安全条例》第四十二节第十三a款,您会看到航天旅行的限制仅适用于在《兰德—公察内条约》签约国注册的轨道城市,以及……”
“锡坤是在巴林王国注册的,巴林王国是签约……”
“以及根据全球扩张条例获得了建设费用资助的,和……”
“锡坤获得了……”
“和没有为该旅客签署全责接待表格的轨道城市。”
肯扬女士沉默了,显然她或者她的系统没有去查看锡坤是否为我签署了全责接待表格,至少上一个钟头没有。
阿克则皱起眉头,“锡坤为什么会为马克·费德签署全责接待表?”
确实,这是为什么呢?全责接待表本是用来让那些暴力国家可能进行暴力抗议的外交人员来参加国际会议的。这样的接待表很有风险——如果该外交人员对接待地点大肆破坏,没有政府会为此负责,也没有保险公司会赔付。这只不过是风险之一。全责接待很罕见,也不是给马克·费德这种人用的。
左希耸耸肩膀,“锡坤没有告知我他们做决定的原因。”这话没错,因为锡坤根本就不知道我要上去。偷钱不是唯一的盗窃方式,对任何记录的更改都是一种盗窃。斯蒂凡手下都是优秀窃贼,罗姆人已经操练了八百年。
珍妮弗·肯扬——那个金发的政府官员——看过了她的手提电脑,说:“确实,那个表格已经在案了。我猜你可以离开了,费德先生。”
阿克则仍然皱着眉,“我不认为……”
左希说:“阿克则特工,您要逮捕我的客户吗?如果不是的话,我们的会谈就到此为止。”
阿克则怏怏地走了,左希的全息图像消失之前留给我一个疑惑的眼神。珍妮弗·肯扬硬邦邦地说:“费德先生,在视网膜扫描和安全检查之前,我需要问你一些问题。你的回答将被记录在案。你的全名和公民号码是什么?”
“马克·麦克·费德。03065932861。”
“你今天下午的航班号与目的地是什么?”
“英国航天航班165。去轨道城市锡坤。”
“你要去多久?”
“三天?”
“你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我与她的目光相遇,我知道她眼中看到的,是一个双颊下陷、瘦骨嶙峋的衰弱老人,因恢复治疗而短暂地恢复光彩。他还能活多久?一年?两年?如果运气好又不发疯,也许能活个五年。就像一只恐龙,还是一只有罪的恐龙,而那颗流星离地面已经只剩三十厘米。一个应该已经准备死掉的人,不应该再过多地骚扰这场盛宴里其他还要玩下去的人。
我说:“我要去锡坤接受D疗法,好一直保持在86岁。”
我建立费德集团十五年后,一个女孩在我离开办公室的路上拦住了我。她打扮怪异,穿着某种肥大的长袍,头发包在带翅膀的橘色帽子里。我不记得她的名字了。我本不想雇用她的,那种橘色代表着某个保守的邪教,我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不过莫西·希弗斯坦坚持要她。莫西是我的……什么呢?如果我们是意大利人,他就是我的consigliere[15],不过我们不是意大利人。他是我的副手,直到——像我希望的那样——杰弗瑞能够成熟起来。这希望有些渺茫,现年十六岁的杰弗瑞还是个一本正经的道学家。
那姑娘说:“费德先生,我可以和您谈一下吗?”
“当然,说吧。”
她皱起眉头。在那顶蠢帽子和往后梳得直溜溜的头发下面,是一张漂亮的脸蛋。她是表面上的会计师,绝对坦诚,掌管同样坦诚的费德集团的账目。你总得给税务局看点东西。“她非常聪明。”莫西说。我当时反驳说我们这一小摊生意不需要聪明人,不过还是雇用了她。我很少见到她,因为我很少去费德集团的办公室,我真正的事业都在别处。
“我发现一件不对劲的事。”她说。我一下子想起了她的名字——格温多林·杰姆森,还有穿那种朴素衣服、戴那种橘色帽子的邪教的名字——夏娃之女。他们反对所有形式的基因技术。
“怎么不对劲,格温多林?”
“很难说清,但是很严重。请看这个屏幕上……”
“我不需要看屏幕。到底有什么问题?”我约了人要谈生意,已经迟到了。
她说:“费德集团有二十五万被转入一家在中国香港注册的实体,叫作柏树有限公司。之后,我就无法跟踪到这笔钱了。虽然授权书上有你的密码,档案里也有你的手写指令备份,我还是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我呆住了。我没有授权任何转账,也不应该有人能把柏树有限公司和费德集团联系起来。没人可以!
“给我看看那份手写指令。”
她拿给了我。看起来的确是我的笔迹,但不是我写的。它竟然出现在我们的实体文件里,还有人盗取了我的私人密码。
“立即冻结所有账户,停止所有交易,明白吗?”
“明白,先生。”
我打电话给莫希,他又打给他的侄子蒂莫西,我真正的会计师。我们检查了所有的东西。我在秘密办公室里不断地踱步,蒂姆[16]在运行高度加密的程序,为这些程序,我花去了一半的收入。我一会儿咬指甲,一会儿骂娘,一会儿又捶墙,好像干这些蠢事能有什么帮助。当然没有。最后,蒂姆抬起头来。
“怎样?”我费劲地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一共有二百五十万不见了。他们侵入了三个账户:柏树、木新星和极光集团。”
“苏黎世呢?”我问,“他们有没有侵入苏黎世?”
“没有。”
感谢宇宙之主,感谢瑞士人。我的大宗财产在苏黎世。
“这家伙很厉害。”蒂姆说。他的嗓音中不带感情色彩的敬仰意味让我更愤怒了。
“把他找出来。”我说。
“我不接这样的……”
“我会找到他,”莫希说,“不过要花钱,不少钱。”
“我不在乎。把他找出来!”
两周后,莫希说:“我抓住他了。你信不信,他是个吉卜赛人。他现在用的名字是斯蒂凡·亚当斯。”
绑架一个罗姆人并不怎么困难。他们赖以生存的是躲藏、转移和隐身的技巧,以及对吉卜赛民族的忠诚,而不是体力。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干旱、洪水、战争、饥荒和人为瘟疫,美国人口已下降到一百年前的一半,而罗姆人口则翻了倍。他们守望互助,不过是以罗姆人的方式。一辆破旧卡车里的四个罗姆人,即使车上有武器和装甲,也远不是我派去的人的对手。
莫希安排我飞到宾夕法尼亚山里一处已废弃的房屋。这房子很旧,很特别。六十年前,人们在这里是怎么生活的?远离所有市镇,窝在山上,没有风能、没有太阳能,也没有地热,坐南朝北,还有大幅镶着真正玻璃的窗户——现在早已破碎。莫希说这是个度假屋。这地方就只有景色,我还看不到,因为我们只用到了地下室。
“他在哪儿?”
“里面。”
“一个人?”
“照你要求办的。其他人在那边的洗衣房里,都中了迷药。他只是被捆了起来。”
“你确定抓到的就是那个人?你也知道吉卜赛人时常变换身份,一个人的名字比一本俄国小说里所有的人名还多。”我在来的飞机上做了点研究。
莫希很受伤,“我抓到的就是他。”
我打开门,里面或许曾是个酒窖,阴湿、腐臭、结满了蛛网,莫希的手下在里面放了盏泛光灯。斯蒂凡·亚当斯被绑在椅子上,他个头高大,穿着粗布工作服,长着短短的黑发、浓密的髭须。他的眼睛里闪动着智慧和藐视的光,不过很含蓄,一看就不是普通的网络强盗。这是个宁死不屈的人。尽管他让我损失了不少钱,但我没有杀他。这世上有很多兵不血刃就能得到的东西。
我说:“我是马克·费德。”
他说:“我的儿子和侄儿们呢?”
“他们都很安全,我没有伤害任何人。”
“他们在哪里?”
“隔壁。中了迷药,但是没受伤。”
“让我看看。”
我告诉莫希:“到椅子那边去,帮我一起拖。”
莫希吓了一跳——这不是我们一贯的作风。不过这次我要用不同的方法。很多人永远也不明白,光挣钱是不够的。就算像我一样从达丽雅(那时候我仍然在怨恨她)那里白拿钱也是不够的。你必须会守财,所以你必须善于识人。不,必须非常善于识人。这不仅仅是仔细观察他们、解读肢体语言、察言观色之类的事,而更像是一种嗅觉,在鼻子尖端的一种感觉,我从不忽略它。从不!思维看得到它想看到的,但你的身体——身体却有本能的反应。
这种嗅觉是一种天赋,也是我唯一的天赋。我不是会计师,也不是软件专家(杰弗瑞孜孜不倦地提醒我这件事),单打独斗的话,甚至都不是个好贼。我一直需要莫希和我雇用的那些“罗宾汉”——那些躲在暗处的年轻人,他们窃术精湛,但没有我,就会死得很难看。至于我,我不需要使用暴力,我的嗅觉会告诉我。
莫希和我抓住椅子,把它拖出了酒窖,拖进一间破旧的洗衣房里。我们累得气喘吁吁,斯蒂凡很沉,我们俩体力也不怎么样。朽烂的地板上躺着三个年轻人,其中一个甚至还没杰弗瑞大,沉睡的脸上都带着天使般的笑容。莫希给他们下的不知是什么药,他们的样子看起来很美好。
“看见了吗,亚当斯先生?他们还在呼吸,没事的。”
“把他们弄醒,我看看是不是没事。”
莫希说:“你以为你是……”
我再次打断他,“莫希,把他们弄醒。”
他皱起眉头喊道:“蒂娜!”他的女儿,也是我们的医生,带着她的武器进来了。她戴着面具——除了莫希和我自己,我不让任何人冒险。她把药贴拍在那些孩子身上,他们便迅速醒了过来。斯蒂凡和他们用罗姆语交谈,我虽然听不懂,但是能看出他告诉了他们,暴力反抗没有意义。最小的那个孩子朝我吐了口唾沫,我根本没有计较这小小的戏剧化的愚蠢行为。他们是好孩子。杰弗瑞会为我这么做吗?我很怀疑。
我们把斯蒂凡拖回先前的房间,让蒂娜看守那些被捆绑关押起来的孩子。即使他们真的摆脱束缚——最终他们也的确做到了——她手头也有的是对付他们的东西,比如晕迷气体什么的。
我说:“你从我的账户里偷走了二百五十万。”
斯蒂凡说:“那又怎样?”
我该怎样才能传达出这句话所表达的态度?除了蔑视,还有愉悦、骄傲,以及故意刺激的意思。就算死,他也不会让步。真是个有气节的人。
“你还盗取了我的密码,并且在我的实体文件里面加入了一张伪造的授权书备份。亚当斯先生,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脸上仍然是那种表情。
“我不会伤害你或是你的亲人,绝对不会。事实上,我希望你能为我工作,我的生意需要一个你这样的人。”
“我不替‘异族’干活。”
“没错,我知道。通常来说,你们不会替‘异族’工作。你们都喜欢自由职业,觉得这样更勇敢更强大。不过,如果你和我合作的话,我可以让你积累起你无法想象的财富。”
“我不需要更多的财富。”
我后来惊异地发现,斯蒂凡说的是真话,而且并不仅仅因为他拿到了我的二百五十万。罗姆人没有太大的物欲,他们不买房而是租赁,所以可以轻松迅捷地搬家。他们买交通工具,甚至包括直升机,但都是破旧的老款,绝不惹人注意。罗姆女人戴金饰但不需要珠宝,一个女人身上又能扛多少金子?他们最大的追求就是一起住在那些有厚厚地毯的房间里,八卦斗嘴、互相关爱,一起盗取外人的东西。
斯蒂凡说:“你没有任何我想要的东西,‘异族’。”
“我觉得我有。我的财产数目远远大于任何你曾经侵入过的账户。”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而且我了解人性。我可以给你别人绝对给不了的东西——安全。”
莫希机械地重复道:“安全?”我没有告诉过他这个。
“是的,”我对斯蒂凡说,“我能够获得军方硬件,至少是其中一些。我可以给你一些便携设备,它们使用穹顶激光墙技术,只是保护范围较小。你不需要枪支,就可以让你的‘部族’和你们的孩子不受外界威胁。还有,除非你干出杀人之类的事,我几乎可以保证你不坐牢。”
斯蒂凡的表情终于有了改变。坐牢是罗姆人最怕的事情。坐牢就要离开“部族”,和“异族”在一起,被迫变得“不洁”。罗姆人可以付出无限的金钱和努力来保护自己不入狱。保护他们的孩子,这条件也很诱人,罗姆人对孩子的爱护无人能及。我也已经知道罗姆人不会杀人。在这点上,八个世纪以来的负面宣传全是错的。
“当然,还有,”我狡猾地说,“如果你们那些小行动不小心出了问题,钱——大量的金钱——可以带来好的律师,等等。”
“我不为‘异族’工作。”
“马克,别坚持了。”莫希憎恶地说。
但是我相信自己的嗅觉。我耐心地等待着。
斯蒂凡盯着我。
最后他说:“你听说过‘商业伙伴’吗?”
珍妮弗·肯扬和联邦航天局让我上了去锡坤的航班。他们也没得选择。我的律师在必要时可以制造出一个很大的民权丑闻。没有接受过D疗法的现任总统不希望在她任期内出现一个民权大丑闻,她已经有不少违宪问题了,这些问题的某些制造者我以前还认得。
航天安全的检查范围包括人身上所有的一切,甚至可能触及灵魂。我一丝不挂地接受机械、机器人和真人的检查。如果我身上有任何寄生虫、虱子、绦虫,或者任何非人类的分子,在安检结束后绝对都已经消失。我不能带自己的电话,不能穿自己的衣服,几乎连自己的骨头都不能带。他们说航天飞机和轨道城市的环境都很脆弱,好像没有注意到我的身体条件也一样脆弱。穿着一件连身装和一双薄薄的一次性拖鞋,我终于可以进入航天飞机,倒在椅子上。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折磨。
航天是年轻人的游戏。尽管刚接受了恢复治疗,尽管飞机上有各种小玩意儿,尽管我皮肤上四处贴着红蓝黄绿的五彩膏药,这次航行还是让我的身体备受折磨。我已经八十六岁了,还能怎么样?很少有人会到这把年纪才去接受D疗法。空乘人员没有给我晕迷药,否则即使我真的出了危险,他也无法知道。我觉得身体四分五裂,事实上飞机抵达时我还毫发无损,但我还是休息了很长时间才能走下飞机。
“费德先生,这边请。”一个强壮的年轻人招呼我。我拒绝借他的力,但一直在东张西望。我从来没到过轨道城市,愿宇宙之主保佑,我永远也不会再来。有些轨道城市已经存在五十年了,不过我为啥要上来?钱和影响力都可以通过量子数据包而不是航天飞机来传送。今日之前,这轨道上也从没有我想要的东西。
这里的航天港和停车场差不多,没什么意思。我的向导带着我穿过一个门,进入一个长长的、两边有很多门的走道。四处有人走动,不过他们的向导都是可爱的金色小机器人,不是真人。没什么我想不到的。
我的保镖把我领进一个毫无装饰的白色小房间,跟我在曼哈顿航天港待的那间差不多。他们都需要另请一个室内设计师了。
一个女人走进来:“费德先生,我是蕾拉·克列。您旅途还愉快么?”
“不错。”这是彼得·克列在达丽雅之前的某任妻子生下的女儿。她看起来大概三十岁,当然她的实际年龄远大于这个数字。她眼下是红发蓝眼,不过谁知道真实情况如何。她有着我所见过的女性中最凌厉的眼光,让阿克则的女副手和珍妮弗·肯扬都显得像可爱的毛绒玩具。
“您选择锡坤为目的地,我们很荣幸,也很惊讶,尤其当我们发现锡坤为您递交了全责接待书。”
“发现?什么时候,克列女士?”
“您从地球起飞之后、到达锡坤之前。费德先生,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知道,克列女士。我老了,实在搞不清楚这些现代化的表格什么的。不幸的是,我的记忆力也不如从前了。”我特地让自己的声音发颤,不过她没有上当。
“我明白了。您既然已经来了,我们有什么可以效劳的?”
“我想接受D疗法。我知道我没预约,不过我可以先住旅馆,等到你们给我安排时间。当然,我会付加急治疗费,你们开什么价都行,都行。”
“我们没有‘加急治疗’,费德先生。我们的医疗过程细致体贴。”
“没错,没错,这个人人都知道。”
“你不是‘人人’,费德先生。锡坤是私人产业,我们有权拒绝治疗。”
“我理解。但是你们为什么要拒绝我?因为我的记录?你们也治疗其他……这么说吧,有复杂背景的人。”我没有说人名,虽然我可以列举不少:卡迈·卢森、劳尔·洛佩兹—雷耶斯,甚至还有米凯·巴拉科夫。毕竟接受D疗法属于个人隐私。
“费德先生,您已经八十六岁了。您确定知道D疗法的功效和局限么?如果您认为……”
“我不那么认为。”我严厉地说。宇宙之主啊,对于D疗法的功效和局限,再没有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了,绝对没有。“克列女士,您看这样如何,我会住在你们酒店里最好的套房里,同时你的手下可以讨论或进行各种测试。我可以一直等下去,你可以想抽我多少血就抽多少,就当锡坤是特兰西瓦尼亚[17]好了,哈哈。”
这笑话一点儿也没起作用,她的表情能让仙人掌枯萎。她到底知道多少?五十六年来,我一直不知道达丽雅都告诉了彼得·克列关于我的哪些事,不知道彼得是否知道达丽雅曾经给过我发家的五十万。我猜没有,蕾拉应该不知道这事,但是我无法确定。
“好吧,费德先生,就这么办:您先入住酒店,我会和我的工作组讨论。您房间里的屏幕可以给您关于治疗的信息和授权表格,您也可以将它们传到地球上给您的律师和亲友看。希望您在锡坤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
在锡坤的时光没理由不愉快。我离开了——实际上是被身旁不请自到的年轻保镖扶着——航天港后,顿觉置身于格调高雅的英式五星酒店当中。没有华丽簇新的新亚洲式炫目风格,只有舒适和品质,不过雷吉(我的保镖)告诉我这里也有赌场,“以便您能以赌博取乐”。大概还有其他的:应召女郎、午夜牛郎、“娱乐”药品,私密又卫生。虽然有点职业上的好奇心,但我还是没有发问。我已经八十六了,来这里只为接受D疗法。我是个完全无害的老人,只想与死亡进行最后一次比赛。我得演好自己的角色。
我的套房十分漂亮,就是小了点。在轨道城市里,空间是最珍贵的。乳白和浅绿——绿色应该有宁神的功效——相间的墙壁,古董衣橱(里面装着另一架航天飞机运来的我的衣服),最先进的放映机,空气中有清新剂的味道;床可以做除了倒垃圾之外的任何事;一面墙壁和我聊着天,很热情地告诉我怎么“点亮”窗户。我照指示操作,然后便惊呆了。
外面就是宇宙。这间套房紧邻城市外壁,我与那片缀满繁星的黑暗间只隔着一层透明得几乎看不见的壳。我立即让窗户重新变得不透明。谁想看到那样的空虚,那样的寒冷?它不会让我惊叹,只会带来寒意。每平方米只有三到四个原子——谁想要那样?我们需要的是温暖、空气和聚在一起的有生命的分子。
达丽雅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地方幽居隐遁。她就在这里,我在找到她之前不会离开。
斯蒂凡和我成为“商业伙伴”之前,他坚持要我见见罗西。他其实不必这样做,罗姆男人生意上的事不需要老婆的批准,他们又不是圣公会的教徒。但是罗西和斯蒂凡有自己的方式。他依赖她。
那时的她真是很惊人,近四十岁,黑色鬈发,神采飞扬的黑色眼睛,脸畔摇曳着金耳环,丰满的胸脯藏在薄薄的白衣服里,俨然一个异教王后。自达丽雅之后,我再没有见过这样令我倾慕的女人。但她从见我第一面起就讨厌我。
“‘异族’。”她说,嘴唇几乎都没张开。
“亚当斯太太,感谢您让我前来。”我说。这话听起来太讽刺了,我根本就没有“来”,我们只是站在他们“部族”当前租住的楼房外面。这栋楼曾经是个舞蹈俱乐部,距离费城穹顶有几公里远。没有斯蒂凡和他的七个兄弟中的五个同行,我永远也不会到这片地方来。就在几个街区外有爆炸发生,罗西没受一点儿惊吓。她挡住了楼门,仿佛一营军队在守卫城门口的吊桥。
“罗西。”斯蒂凡半恼怒半顺从地说。
“你和我丈夫建立成了‘商业伙伴’?”
“是的。”斯蒂凡说,他的恼怒胜过了顺从,“进来吧,马克。”
我小心地绕过罗西,进入了巨大的客厅,坐在斯蒂凡叫我坐的地方。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但是我那时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通向那些阴暗的挂着厚重门帘的房间的门都关着。墙上的屏幕一片空白,一个音乐盒在轻声放着音乐,音乐里有浓厚的重低音。一个角落里有一个大型圣徒全息像,他的手伸向天空,用谴责的目光瞪着我。
斯蒂凡说:“来点咖啡,罗西。”
她怒气冲冲地走开,紧张的气氛一下子冰消瓦解。可是她很快又回来了,端着三杯咖啡,其中两个杯子镶着金边,另一个则是最差劲的那种一次性杯子。我想在咖啡里加甜味剂,但是没有开口要,也没人主动给我。
斯蒂凡向罗西解释我们俩讨论过的初步方案,她心不在焉地听,最后终于打断了他的话,对我说:“你绑架了我的丈夫、儿子和侄子们,现在你却想让我们和你做生意?和你建立‘商业伙伴’?和一个‘异族’?你疯了吧?”
“就快疯了。”我说。
斯蒂凡几乎是祈求地说:“他是犹太人,罗西。”
“这关我什么事?他是‘不洁’的,至于你,斯蒂凡!你居然……”她突然换用罗姆语说话,我当然听不懂,但没有关系,因为现在换我心不在焉了。
“……死于凌晨。他的家人只说……”那低沉的音乐已让位于新闻。原来那不是个音乐盒,而是个新闻播报器,像速射武器一般发布断断续续的消息:“不是意外。重复,彼得·莫顿·克列去世……”
“马克?”
“不是意外!那么——这代表着D疗法的失败吗?所有接受治疗的人都会死吗?请……”
“马克!”
“……稍后收看,曼哈顿穹顶内发生火灾……”
接下来就是罗西在往我头上倒水,我语无伦次,气喘吁吁。她倒的水太多了,远超所需。
斯蒂凡的语气中有种憎恶感:“你昏倒了,怎么回事?你病了吗?”
罗西说:“‘异族’,你接受过D疗法吗?”
“没有!”
她打量着我,我有种被活体解剖的感觉。“那你认识这个叫克列的名人吗?”
“不认识。”然后我说——谁知道我说这句话是因为绝望,还是狡猾地想打动罗西?“但是以前,很久以前,我见过他的妻子。只见了很短时间。那时的她还不是……我们还都只是孩子。”
斯蒂凡对此不感兴趣,罗西却很有兴致。她凝视了我许久。我想起那些关于吉卜赛占卜师、命相师和黑暗力量的故事。此前从没有人这样注视过我,此后也再没有过。我对此十分庆幸,有些事我并不想被人知道。
斯蒂凡的语气中还带着厌憎感:“马克,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大概我……”
“不,”罗西说,语气权威得好像是美国总统,“没关系。你们建立‘商业伙伴’好了,没关系。”
她离开房间,这次不带怒气。此后二十年,我便没有再见过她,我们俩对此都很满意。她不希望她的客厅里有个“异族”,我也不希望我的灵魂中有个命相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
彼得·克列的死引起了全球范围的恐慌。他接受了D疗法,他的所有组织都应该持续地得到更新和修复,保持在他接受治疗的年龄——五十四岁。除非一栋楼倒在他身上,否则他不应该死。第一次,全世界都在焦急地等待尸检结果,就连耶稣的死都没有这么多人关注。
媒体倾巢而出。彼得·克列不是第一个接受D疗法的人,因为之前还有匿名的测试者。终生公司宣称他们都是志愿者,后来被证实的确如此。现在他们的身份都公开了:死囚犯、身患绝症的儿童、几个很老但很富有的人。在彼得·克列之前有三十二个人接受了达丽雅的肿瘤移植,这三十二个人全都死了。
每个人都死于接受D疗法整整二十年的时候。
达丽雅·克列却还活着。
她真的还活着吗?尽管公司发言人是这样说的,但是已经很多年没人见过她。她和克列居住在伦敦穹顶里面。克列出来开会、去酒会、去上庭,她却从不出现。谣言已经流传了很多年:达丽雅被关起来了;达丽雅因为肿瘤切割太频繁而残废了;达丽雅已经死了,取而代之的是个克隆人(且不论克隆人研究至今尚未成功)。时不时会有机器相机拍到一张她——如果真的是她——在她花园里的照片。她看起来还是只有十八岁。但是现在就连这些偷拍的相片也不再出现了。
我在家待了整整两个星期,只看新闻报道,莫希替我打理生意。或许是托罗西的福,我的新合伙人斯蒂凡没有联系我。更多接受过D疗法的人死去了:一个日本歌手、一个在新空间站上工作的希腊科学家、一个中国工业家、一个美国演员。永远三十九岁的英国国王詹姆士发表了一份词句优雅内容空洞的声明。医生们出来发言,可疑死因包括延迟性终结者基因、外源寄主和大范围触发细胞凋亡等等。一个女人站在一个博物馆里,讲述一个叫道连·格雷的人的故事[18]。
我一直在等待,我知道有的事一定会发生。
暴动似乎是自发开始的,不过有点头脑的人都不会相信。不只终生公司,克列的所有股票都跌得一文不值。随后的疯狂股票交易让三个小国陷入破产境地,还有更多的国家出现经济衰退。二十年来,终生公司和克列家族遭受的攻击从未间断,但是这样的规模还是第一次。组织者可能是很多不同的集团,那些专业恐怖分子肯定不是居住在穹顶内部的人——至少不全是。
伦敦穹顶的警察愿意誓死抵抗恐怖主义者,但是朝几千个本国公民——其中大部分是怀抱理想主义的青年——开枪,他们实在做不到。而且警察们可能也看不惯D疗法。这里面有不少阶级敌对的因素,但英国的阶级体系谁又能说清楚?不管原因是什么,暴动人群进去了,克列家族的激光墙倒下了——其中绝对有预谋——整片建筑烧成一片火海。
媒体的机器相机使用长焦近距离拍摄这片废墟。每有一具尸体出现,我的胃都会揪成一团。不过她一直没有出现。
“爸。”杰弗瑞在我身旁叫道。我根本没有听见他走进我的卧室。
“现在不行,杰夫[19]。”
他好长时间没有说话,我终于看了看他。他十六岁了,比我想象的高,是个好看的男孩子,但是有点畏缩甚至是被动的感觉。这是从谁那里遗传到的?米利安不是个害羞的女人,我……算了。
“爸,你接受过D疗法么?你会死么?”
我能看出他说出这句话需要多大勇气,就连我这个世界上最差劲的父亲也能看出这一点。所以我把目光从新闻上移开,说:“没有,我没有接受过D疗法,我保证。”
他的神情没有变化,但是我能感觉到他心理的转变。我那一向灵敏的嗅觉让我感觉到这一点。我感到些许惊恐,但又不太惊讶,甚至也不怎么恐惧。
我感觉到杰夫很失望。
“别担心,儿子,”我冷漠地说,“你很快会接手我的一切。只是这个星期不行。”
“我不是……”
“好歹要诚实点,孩子。至少要诚实。”愿宇宙之主宽恕我那种鞭笞的语气。
杰夫感觉到了。他变得硬朗起来——或许他没我想象的那么脆弱。“好,我就老实说吧:你是不是像他们在学校里说的那样,是个窃贼?”
“是的。你是君子吗?”
“什么?”
“没事了。你面对现实吧:我是个贼,你是贼的儿子,你能吃饱喝足都是因为我。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他看着我,不是平视——他不是斯蒂凡的儿子,他永远也不可能像他们一样——但至少他没有逃避。他的声音在颤抖,但他还是说出来了,“我的打算是,一旦接手你的生意,要么把它们全部关掉,要么把它们做成正派生意。”他走出房间。
那是我最为他自豪的时刻。他是个蠢蛋,但总算是坚持了自我,值得赞扬。
我转回去看新闻,试图寻找达丽雅的消息。
第二天有她的一个短暂的镜头。人们都怀疑那到底是她还是全息影像,或是事先录制好的,等等。但我知道是她。她只说自己还活着,躲起来了,说现在的科学家们告诉她,只有她能够带着D疗法肿瘤继续存活;她还说她对那些意外死亡感到很遗憾,说克列集团会对所有D疗法受害者做出补偿。她短暂的发言显然是律师写好的讲稿,十分僵硬,只有眼中那盈满的泪还属于她自己。
我注视着她年轻美丽的脸,听着她低低的声音里那种特有的腔调,不知道自己心里有何感想。什么都有:愤怒、渴望、蔑视、怜悯、仇恨以及保护欲。没有人能够长时间保持这样的情感。我联系了莫希和斯蒂凡,回到了工作中。
在锡坤的第一夜,我在床上度过。我感觉不到疼痛,因为颈上贴着一块止痛贴,但我还是比自己想的要虚弱。这不是锡坤的错。屏幕墙愉快地告诉我,这里的重力是地球的95%,“刚好轻那么一点点,让你感觉脚下像是装上了弹簧!”这里的空气比地球上任何地方长久以来的空气都清新;这里的水质纯净,食物美味,服务水准世界一流:你就放心享受吧!你想要什么,只要大声地告诉屏幕墙就可以了。
我要达丽雅,我默默地说。“给我讲一下锡坤的历史、结构等等。”我已经把锡坤的建筑蓝图记在了心里,现在我要找到最新地图。
“没有问题!”屏幕愉快地说,好像一个在男孩子的注视下喝酒的姑娘,“锡坤这个名字源于一个美妙的欧美传说。1513年——那可是将近600年前了!——一个西班牙探险者,庞塞·德莱昂,来到了今属美国的佛罗里达州。”
屏幕上是一片白色的沙滩,与如今佛罗里达那潮湿拥挤的沼泽地景象截然不同。
“当然,那时候的佛罗里达和加勒比海岛还适合人类生存!那里居住着一个叫作阿拉瓦克的部落。”
屏幕上放映出高贵的印第安人形象。
“他们告诉西班牙人,一个叫锡坤的大酋长曾经听说,北边一个叫‘比米粒’的地方有一眼青春之泉。锡坤带着一队战士出航去了比米粒,找到了青春之泉。传说他和他的族人从此幸福地永生。”
“当然,没有人真的能够永生……”
达丽雅?
“……但是在锡坤,我们可以保证你——是的,保证!——在今后的二十年中会如同今日一样年轻!这是一眼真正的奇迹之泉。您在接受这个经过科学证实的治疗时……”
屏幕上是一群醉倒在“科学”里欣喜若狂的人。
“……我们锡坤人愿尽力使您舒适、愉快、满意。在这方面,锡坤拥有豪华住宿,五星餐馆……”
我问:“有地图吗?”
“当然!”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我研究了锡坤地图。我不能看得太详细,因为我得表现得像个真正的蠢蛋,来锡坤只是为了赌二十年不衰老的生活会比我正常的生活要美好。很明显,酒店、医院、赌场、迷你高尔夫球场和其他那些傻玩意儿还没有占到这个空间站三分之一的可利用空间。就算除去储藏和物业管理所需的空间,这地方还可以容纳太多秘密,包括藏在某个地方的达丽雅。
但是找到她不会很容易。
我在房间里吃过晚餐,在又一块止痛贴的帮助下入睡,醒来时仍然和前一晚一样失望。没有那些被禁止带到“楼上”的仪器,我不能和斯蒂凡通话。我也不能做任何可能导致自己被驱逐的事情。我只有钱——钱绝对永远都很重要——和我的智慧。在这样一个早晨,我的钱与智慧都显得太少。
我所拥有的,不过是一个老人的痴梦。
我终于颓然地走进餐厅吃早饭。一个侍者——是个真人——跑到我面前,我几乎没有看他一眼。房间另一头坐着约瑟夫·阿克则特工,而另一张桌子上独自坐着、喝着橘汁或某种应该是橘汁的东西的人,是罗西·亚当斯。
彼得·克列死后一年半,D疗法又重新开张了。有许多人接受治疗。
这样真的有意思吗?保持在一个岁数二十年,然后“哗”,你死掉了。好吧,也许对于那些不想更衰败下去的老人,或者那些没有痛苦感觉的濒死者来说,这样活下去是有意义的,不过身体太差的人经受不起这个手术;而年轻人也愿意接受D疗法,希望永葆美丽的男男女女不介意以生命作为代价;甚至还有些非常年轻的运动员接受治疗,我猜他们可能觉得无法比赛的人生实在不可想象;还有舞者和影星们——他们都疯了。
永生公司进行了资金重组,更名为锡坤,离开伦敦搬到了希腊的一个岛上。接受了D疗法的英国国王死了,一个著名女演员死了,巴林王国的苏丹死了,然而这些都没有引起任何改变,人们还是不断涌向锡坤。
也有人不断攻击锡坤。那时候穹顶已经被激光墙所取代,或以激光加固,不应该有人能向岛发起攻击。不过这就是宇宙规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没什么是绝对安全的。
于是,那个希腊海岛被从海下进入地下岩层的武器所炸毁。达丽雅又一次幸免于难。九个月后,锡坤在另一个岛上恢复营业,依旧门庭若市。
就在那一年,杰弗瑞和我终于在某种意义上和解了。
我们已经在同一所房子里住了三年却不相往来。我承认我是个很糟糕的父亲。什么样的男人会忽略自己十六岁、十七岁、十八岁、十九岁的儿子?不过,这主要还是杰弗瑞的选择。他不和我说话、不搭理我,我又能怎样,难道杀了他?他去上学,在自己的房间里吃饭,努力学习。学校寄给我他的学习报告,都是优秀。我的公司,合法的费德集团,给他付账。对于一个富家子弟来说,他的开销不大。他高中毕业上大学的时候,我在文件上签了字。这就是我们的所有来往,没有任何交流。是的,我有一两次试图和他交流,不过也不是很努力地去尝试——我很忙。
我的生意越做越大,也更复杂、更危险。我越陷越深。斯蒂凡·亚当斯和我是一对好搭档。不过,我承担了所有的风险,因为吉卜赛人宁可不做生意也不愿意入狱。也许我承担的风险太多——至少莫希是这么说的。他一直不喜欢斯蒂凡。“龌龊的吉卜赛人自己手上啥也不沾。”他说。我的莫希向来不善表达。不过我们的利润一直攀升,他对这个倒没什么意见。
联邦对我们的监控也在升级。
然后是一个十月的晚上,空气中飘着苹果的清香,我难得地早早回家,看了一部关于月亮城的烂片。杰弗瑞走进我的房间:“马克?”
他现在管我叫“马克”,我没有抗议,至少他愿意开口了。“杰夫!进来坐坐。你要啤酒吗?”
“不用,我不喝酒。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因为你有权知道。”
“说吧。”我的心猛地颤抖了一下。他做了什么?他站在那里,身体微微前倾,如同战士的姿态,但他不是个战士。他瘦瘦的,个子不高,淡褐色的头发盖住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和米利安很像,我猝不及防地感到一阵心痛。杰夫不像一般小孩那样打扮怪异,他站在那里,好像一个小演员试图扮演新英格兰的会计师。
“我想告诉你,我要结婚了。”
“结婚?”他才十九岁,刚上大学二年级!我得花不少钱,打发掉某个小荡妇了。他怎么会认识这种女人……
“我要和格温多林·杰姆森结婚。下星期。”
我无语了。格温多林——莫希让我雇用的那个会计师,那个首先注意到斯蒂凡侵入费德集团的“聪明”的怪女子。她不再穿戴她的异教服装和帽子,但她还是个平淡无奇的瘦小女子,那种就在同一个房间里也无法引起注意的人。她怎么……
“我不是来请求你祝福或者别的,”杰夫说,“不过你如果愿意来观礼,我们欢迎你。”
“什么时候……地点……”
“周二晚上七点,格温多林妈妈的房子里,在……”
“我是说你在哪里认识她的?什么时候?”
他竟然脸红了。“当然是在你公司。我拿着大学学费的文件过去,她在那里,我只看了她一眼,就知道了。”
一见钟情。刹那间我回到了塞浦路斯的小酒馆,回到了二十岁的年纪,我看见达丽雅站在吧台边,一见钟情。可是格温多林……而且他们已经交往一年了,一年多。下周就是婚礼!
我说:“我一定到场,杰夫。”这是我能为儿子做的唯一一件正派的事。
“太好了,”他突然显得年轻了很多,“我们觉得……”
门外传来一阵巨响,有安全警报和机器管家的声音、门被撞开的声音、叫喊的声音。联邦特工荷枪实弹,举着搜查证冲了进来。就在我把手放到头上、在电脑系统自动连线到我律师那里的时候,我已经知道,我无法参加杰夫的婚礼了。
我确实没有去。我被拘留,不予保释,以防脱逃。经过申诉,我被判六到十年监禁,最后因表现良好,减刑为五年,还不算那么糟糕。我的律师们尽力斡旋,将我分配到新监狱——瑟米斯国际合作司法中心,安大略湖中心的一个浮岛。那里关押着美国和加拿大的囚犯,绝无越狱可能,除非你能游上四十二公里。
不过岛屿并不一定就坚不可摧。我在狱中时,锡坤再次遭受攻击。它所在的希腊岛屿从头到脚都有激光防护,但空气总是不可或缺。恐怖分子——这次是叫作“圣正之子”的组织——借西风传入了生物病毒,死了二十六个人,达丽雅却不在其中。
锡坤搬到天上一个新建的空间站,那里没有风。两年后,他们再次开业。
我在狱中第三年,格温多林死了。她是死于美索不达米亚生物病毒的许多人之一。我无法安慰杰夫,或许我并未尝试,他也绝不会接受。我的儿子对我来说如同外星人。不过,他体内一定还是流着我的血,因为二十五年他都没有再婚。格温多林,那个瘦弱诡异的卫道士,将自己刻在了他那颗费德家的心上。
政府抓到我的同时也抓到了莫希。莫希挣扎、呼喊、控诉,但那又有什么用?他也被判六到十年。至于我,我没什么可抱怨的。我有我的工作,联邦特工们也要做他们的工作。那帮蠢蛋。
他们无法接近斯蒂凡,甚至连他的任何一个名字都找不到。就算找到了,他们也抓不住斯蒂凡,他会以另外的身份、另外的长相,甚至另外的DNA逃脱。更大的可能是斯蒂凡的DNA从来没有被记录在案。罗姆人在家生孩子,不申请出生或死亡证明,不在他们的假税表上填孩子的信息,也不送孩子上学。他们不领救济,不交任何非必要的记录,时常在夜间迁徙。在如今的情况下,他们最大限度地隐藏自己的存在,而罗姆女人甚至比男人更加深藏不露。
这可能也是在四十年后,罗西·亚当斯坐在锡坤空间城的餐厅里,看我蹒跚地走向一张桌子并且满心疑虑她为何出现的时候,还可以假装不认识我的原因之一。
阿克则不慌不忙地晃了过来,我还能躲到哪儿去呢?他不请自来地坐到我的桌边,“早安,马克。”
“Shalom[20],阿克则特工。”我对联邦特工一向客套十足。
“我们很惊讶在这里碰见你。”
尊贵的“我们”。那个鸟联邦政府里的人都以为自己是沙皇呢。我说:“为什么?我这样的老头儿不应该奢求长命?”
“在我们的印象里,你觉得自己跟死了差不多。”
他们在银星老人院对我的监视有多严密?我在那里待了十年,看电影,打牌,几乎等于坐在轮椅上流口水。政府能耗费这么多钱来这样监视我?
“喝点儿橘子汁吧。”我把尚未动过的杯子推到他面前,真可惜里边没有放氰化物。碰见阿克则是我最不想遇到的事。我越过他的肩膀看了看罗西,她正对着桌布皱眉头,拿指甲刮着桌布。
她看起来情况不好。不到一个星期前,在她的“部族”里,她虽然苍老,在银发和皱纹下却依旧富有活力。那时,她的脸颊红润、唇若涂朱,彩色头巾下忽闪着一双善睐明眸。现在她瘫在那里,苍白得像一条蛆,到底怎么回事?她没有戴头巾和首饰,灰发剪成了丑陋的老女人风格,穿着宽松裤子和土褐色的外衣。我不懂女人的时尚,但是这些衣服看起来昂贵而无趣。
阿克则贴近我说:“马克,我跟你说实在的。”
大限将至。
“我们知道你已经十年没接触生意了,也知道你儿子已经将费德集团合法化。我们没理由动他,这你可以放心。不过,你的那些生意至少还有一部分被人继续掌控着,我们不知道是谁。”
不是莫希。他出狱后一个星期就死于心脏病突发。
“而且,我们可以重新启动对你的调查。当然,我也不想这样,但是我可以。我知道,你也知道,这些线索已经挺不新鲜了,而且绝大部分都快要超出法定时效。不过还是可以有……影响。我的意思说在这里。”他身子又往后靠去,一副很严肃的样子。
我礼貌地说:“对不起,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说:“杜宾—那卡罗。”我不再需要他解释。
杜宾—那卡罗法案严格限制刑事罪犯所能选用的手术。这法案本来是用来避免罪犯和恐怖分子改换面貌、指纹、视网膜图像、声音,或者做出任何其他“阻碍身份辨认”的事情。不过,比方一个在旧金山或迪拜炸了航天港的人,他们以为他会去签约国的注册医院改换面容么?这帮立法人。
锡坤当然是在杜宾—那卡罗签约国注册的,不过历来没有人将杜宾—那卡罗条款应用于D疗法。这疗法不会改变任何相关的东西。事实上,联邦特工挺喜欢这疗法,因为它会更新任何经过锡坤的人的生物资料。很多罪犯接受过D疗法:卡迈·卢森特、劳尔·洛佩兹—雷耶斯、瑟亚·哈西莫。不过阿克则要是真想的话,他肯定能找到个联邦律师,发一个狗屎禁令,阻止我接受D疗法。
当然,我对于D疗法毫无兴趣,不过他可不知道。我假装惊恐。
“探长……我是个老头儿……没有这疗法……”
“你考虑考虑,马克。我们再聊。”他把手放在我的手上——真他妈是个蠢货——握了一下。我做出一副悲惨的样子,阿克则得意扬扬地走了出去。
罗西还在刮着桌布。她开始把面包扯成小块,四处乱扔。一个穿着浅蓝色锡坤制服的年轻女子匆匆走到罗西的桌边,带着浓重的英国口音问:“您怎么样,克瓦斯基夫人?”
罗西抬起头,一言不发。
“亲爱的,我带你回房间吧。”那女服务员温柔地领着她出门。我捕捉到她的目光,特地表现得很担忧。不到五分钟,那姑娘就来到我的桌边,“您还好吗,费德先生?”
现在,我是个暴躁苛刻、喜怒无常又富可敌国的老怪物,“不,很不好,我很不爽!我付这么多钱不是为了早餐时看到这种景象!”
“当然不是,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
“她有什么毛病?”
那姑娘犹豫了一下,不过大概觉得我给的小费足以补偿对罗西隐私权的一点儿侵犯。
“克瓦斯基太太有点儿精神问题。很自然,她希望病情不要加重,所以来到我们这里。好了,您还要吃什么吗?”
“不用,我吃饱了。我可能要在见医生之前先散散步。”
她兴高采烈,仿佛我刚宣布我要带来和平。我点点头,开始我刻意放慢的锡坤巡行。我什么也没找到,这我早就该知道的。我没法进入禁区,因为就算最简单的干扰台也无法通过航天飞机的安检;就算能通过,带这种东西也只会引起别人注意,我可不愿意。这里也有干扰工具和武器,我能够通过蓝图估计到存放所在。我甚至能揣测达丽雅的所在地。但我还是没法接近这些东西,没法接近她。我终于意识到,见到达丽雅的唯一方法就是公开请求。
我害怕。当你一生的所有都凝聚为一个疯狂的欲望,你便生活在了恐惧之中,你呼吸、饮食、起居的时候,无时无刻不意识到它的存在,仿佛你已经失去的那双女子的手,温柔地拂过你的肌肤。
我害怕达丽雅会拒绝,于是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值得希望。那时,就是死亡。下午,医生抽了我的血、提取了组织样本、把我放进机器里又取出来,每个人都彬彬有礼。我怀疑和我谈话的一个人是精神科医生,虽然他们说不是。我签了很多字。所有一切都被记录在案。
阿克则特工在我的套间外面等我。“马克,我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
在我的起居室里,他耀武扬威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绿盒子,按了一串按键,然后把它放在地上。干扰器。我们现在处于一个法拉第隔离网内,电磁信号无法出入,就像一件无形的隐身衣。
当然了,阿克则有干扰台,有武器,有我接近达丽雅所需要的所有工具。阿克则特工。
阿克则天使[21]。
他问:“你有没有考虑我的提案?”
“我不记得你有什么提案。提案上面应该有数额,就像苍蝇纸上总该粘着苍蝇。乔,我不记得见过苍蝇了。”我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他毫不动容。
“那我就给你苍蝇,马克。你说出2089年‘桑克里斯贝案件’的三个重要线索——黑客名字、瑞士银行账户、与你合作的组织——我们就让你好好待在锡坤,不找你的茬儿。怎么样?”
“桑克里斯贝,桑克里斯贝。”我喃喃地说,“我还记得桑克里斯贝的事情吗?”
“我想你记得。”
“我可能记得。”
他的眼光变得锐利。他那由政府下发的义眼没有颜色、没有特征,却有着急切的渴望。
“但是我还有别的条件。”我说。
“别的条件?”
“我要……”
我蓦然停了下来。我鼻子深处又有警戒的信号,这次的气味闻起来十分特别,是条大鱼。有什么问题,和阿克则或者是“桑克里斯贝事件”——这是莫希干的,不是斯蒂凡——或者这次的谈话有关。
“你想要什么?”阿克则问。
“我要再考虑考虑。”我从来不忽视自己的嗅觉,我的鼻子很灵。
他失望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别考虑太久,马克。明天就是你预定的治疗时间。”
他怎么知道?我都不知道。阿克则能够接触到我无法接触的信息。也许他知道达丽雅在哪里。我只要给他桑克里斯贝的那些苍蝇就好,又有什么损失呢?莫希死了,干那事的“罗宾汉”也死了,事发的岛屿早已没入上升的海平面下,不复存在。那笔钱早就从瑞士转移到了印尼,然后又已转走。没什么损失。
不对。桑克里斯贝还有别的陈年问题,好像一条臭鱼。
我说:“给我几个小时。这是个大决定。”我装出颤抖的声音,“这个地方对我来说是个大转变,你知道我在地球上从没当过大人物。对于一个在布鲁克林长大的孩子来说……”
阿克则微笑起来,这应该是个友好而同情的微笑,可是他看起来像个装了假牙的吸血鬼。“对于在得梅因[22]长大的孩子来说也是一样。好吧,马克,你考虑考虑,我晚饭后再来。”他关掉干扰器,把它揣进兜里,站了起来,“你好好散步。顺便说一下,你不可能进入锡坤的任何禁区。”
“你以为我不知道?”
“我想看看你到底知道什么。”阿克则似乎对自己很满意,好像他的话里充满智慧。我没有提醒他,让联邦有这种幻觉总是好的。一条臭鱼。是谁的呢?
我去吃晚饭。刚落座,罗西就踉踉跄跄地跑进餐厅,容光焕发好像火箭发射,大喊道:“克里斯托弗!”
我四处张望,餐厅里还有两个人,都是女的。罗西扑过来,涕泪横流地拥抱住我,“你来了!”
“我……”
一个穿着浅蓝色制服、疲惫不堪的女子从门口冲进来,“哦,费德先生,对不起,她……”
“克里斯托弗!”罗西喊道,“看,安娜,我兄弟克里斯托弗!他特地从加利福尼亚来看我!”
罗西紧紧抓住我,好像我是一堵峭壁,一松手她就会跌落深渊。我都不需要装傻,我已经完全傻掉了。服务生试图把她拉开,她却把我抓得更紧了。
“对不起,费德先生,她有点糊涂了,她……克瓦斯基太太!”
“克里斯托弗!克里斯托弗!我要和我兄弟一起吃饭!”
“克瓦斯基太太,你真的……”
“如果我跟她一起吃饭会不会好一点?”我问。
服务员手足无措。不过进入餐厅的人越来越多,个个都是巨富,她显然不想造成混乱。她的耳机里传来什么声音,她试图对我微笑:“那样就……如果您不介意……”
“没事,我姑姑临死前……我理解。”
年轻的服务员又是感激,又是生气和尴尬,还夹杂着许多我没在意的情绪。我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替罗西拉开一张椅子,她咕哝着坐下,一个机器侍者走过来,世界又清静了。
罗西整个晚餐过程都在喃喃自语,全不可解。那个服务员不快地等在角落里,肢体语言表明她已经和罗西斗争了一天,这份工作已经让她恶心透顶。斯蒂凡给克瓦斯基太太伪造的信用记录一定十分惊人。罗西什么也没对我说,不过偶尔会对我明快地笑起来,好像座痴呆的灯塔般闪闪发亮。我什么也没对她说,但我开始担心起来。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或许她真的脑子出了问题——不到一个星期前还好好的,这可能吗?——或许她的演技比网络上半数的影星都要强。
她把东西都吃完了,只是吃得很慢。甜点是某种巧克力饼,她吃到一半的时候,餐厅已经坐满了人。第一批顾客,那些十点就睡觉的老人(我自己就是其中之一)已经离开了;第二批年轻时尚的顾客吃着笑着,点着昂贵的红酒。我认出一个有名的日本歌手、一个拿过我报酬的前美国参议员(虽然他自己不知道)和一个阿拉伯花花公子。从锡坤人的角度来说,在这里出现这种低俗的场景确实不太合适。
罗西站起来喊道:“达丽雅·克列!”
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不过达丽雅当然并未在场。只有罗西挥舞着手臂大喊:“我一定要谢谢达丽雅·克列!给我新的生命!我一定要谢谢她!”
周围的人们看向这边。有几个人觉得有趣,大多数人脸上却是一副受辱的表情,因为这些时髦宝贝们被迫看到一个老迈、邋遢,可能还臭烘烘的人——他们来锡坤就是为了躲避这种场景。服务员冲了过来。
“克瓦斯基太太!”
“达丽雅!我一定要谢谢她!”
那女孩拉住罗西,罗西拽住桌布,盘子、酒杯、昂贵的水养花卉纷纷摔在地上,客人们窃窃私语,怒目而视。那姑娘绝望地说:“当然没问题,我们去找达丽雅,现在就去!克瓦斯基太太,跟我来。”
“克里斯托弗也要去!”
我悄悄对那姑娘说:“我们得把她弄出去。”
她给我一个混合着紧张、感激和愤怒的笑容,说:“好的好的,克里斯托弗当然要去。”
罗西拉着我的手,开心地跟着服务员走出去。
我想,这样不会有用的。一旦我们走出了餐厅,离开大众耳力所及的范围,不再需要伪善……
罗西在餐厅外的走廊里停下来,又大喊道:“达丽雅!”这里的人们也驻足观看。罗西突然不再蹒跚,冲到了前面,经过这些人,从一条走廊转到另一条走廊。服务员和我都得小跑才能跟上,所以罗西率先撞上了激光墙,被击倒在地,大哭起来。
“好了,你,”那姑娘先前伪装的温柔一扫而光,“够了!”她抓起罗西的胳膊要拉她起来,不过罗西比她大概要重上二十五公斤。一个机器服务员向我们滑过来。
罗西大声喊起来:“达丽雅!达丽雅!求求你,你不知道这对我有多么重要!我是个老女人,可是我曾也年轻过,我也失去了唯一的爱人——还记得塞浦路斯吗?记得吗?你记得!塞浦路斯!达丽雅!”
机器人伸出一个铲子,轻松地将罗西像沙砾一样铲了起来。那姑娘凶恶地说:“我受够了……”
她停住了,脸色大变。她的耳机里传来声音。
然后是一声几不可闻的“噗”,激光墙关掉了。在通道的另一头,有一扇门打开了——它方才还不存在。隐形涂料,我茫然地想。鲁文的机器狗。我的手不听使唤地摸向我已经没有戒指的无名指。
站在门口,如同五十五年前在健康医院一样被人类和机器保镖簇拥着的,正是达丽雅。
她的外表仍然是十八岁。我蹒跚前行,几乎意识不到自己的腿在动,仿佛又看见她在那间希腊酒馆的吧台上倚立,看见她在那个布满岩石的沙滩上的晨光里哭泣,看见她剃去了半边头发、躺在医院的床上。她却并未看见我。她没有看我,也没有认出我来,只是注视着罗西。
罗西陡然转变。她爬出铲子,推开那个服务员,把她推倒在墙边,抓起我的手,把我拉向前去。人类和机器保镖在门前拦住我们的去路,对罗西进行了全身检查。通常来说,一个男人这样摸一个罗姆女人必死无疑,就算是她的丈夫也一样。但罗西忍耐着,就像一个异教王后蔑视低贱的罗马士兵。至于我,我几乎没有注意到他们检查我的身体,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达丽雅。
她仍然只有十八岁,却与从前截然不同。
她的汹涌黑发已经被束成时兴发型,柔顺却丑陋。她光滑的栗色肌肤失去了原本的颜色。她的眼睛仍然是她独有的绿色,眸子深处却含着我无法想象的挫败与孤独。
不,我可以想象。
搜身结束了,她静静地站在一旁,让我们进去。一个人类保镖说:“克列太太……”她挥了挥手,打断了他。我们所在的地方大概是个前厅,墙壁可能是白色、蓝色或者金色,可能有鲜花,鲜花可能摆在古董桌子上——我都记不清了。我眼中只有达丽雅,她眼中却没有我。
她对罗西说:“你知道塞浦路斯的什么事?你以前在那里么?”
她肯定以为罗西当时也是塞浦路斯的妓女——年纪差不多。但是达丽雅的问题淡漠而不动声色,好像在礼貌地询问一座古建筑的年头:是1649年建的吗?真的啊?哦。
罗西没有回答,却站到了我身后。她不能说出我的名字,因为我们显然还处于被监视之中。她必须保持克瓦斯基太太的身份,才能够再回到斯蒂凡身边,她什么也不能说。
只能我说。我说:“达丽雅,我是马克。”她终于看向我,她知道我是谁了。
罗姆人把鬼叫作mule[23]。“鬼”会出没于他们居住过的地方长达一年。他们以废品为食、在厕所里方便、花他们棺材里陪葬的钱,在梦里和视线中给生者捣乱。尽管脆弱且无形无质,但他们是确实存在的。我从来不知道斯蒂凡或罗西是否相信“鬼”的存在,罗姆人有很多事不会告诉“异族”。
达丽雅已经变成一个“女鬼”[24]。她打量着我,目光中并无涟漪。这个女子一度在病床上冒险带给我财富、救赎与耻辱,如今却已经超脱于所有的风险与利益之外。数十年来,她被彼得·克列单独幽禁,经受了仇恨者的一再行刺,成为一个满足他人虚荣的生物供应站,终于失却了全部活力。她已经不再有希冀、不再有感觉,也不再有挂念,哪怕对我也是一样。
“马克。”她客气地说,“你好。”
就连她的声音里也失却了那种沙哑与犹疑的调子,不知为何,这才是真正让我崩溃的一击。想想吧,她的口音依旧,甚至连身上的香气都未曾改变,可是声音里已经没有了她的调子,她已经不再是达丽雅,我面对的只是一具空壳,她的眼中一无所有。
罗西握住我的手。这是四十年来第一次,罗西——不是疯子克瓦斯基太太——与我有肢体上的接触。她的手让我感觉到达丽雅已不再有的感情与生命,再没有什么比这让我更心痛。
我不能再看达丽雅一眼。你怎么还能去看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我转过头,看见阿克则特工正从门口走廊的角落里向我们飞快地冲了过来。
就在电光石火的一刹那,我终于想起了桑克里斯贝的丑事。
我们的骗局成功了,但是之后莫希找到我,“他们想再来一次,这次有内线。他们安插了一个人到中央调查局,这事儿看起来很不错。”
“我要详细计划。”我说。莫希将详细计划交给我的时候,我却拒绝交易。
“为什么?”莫希很痛苦,他最不愿看到利润流失。
“因为所以。”我不肯再多说。他试图与我争论,但我坚持立场。这次新交易涉及该内线所属的组织“纯洁心星”。这些环保狂热分子参与各种合法与不合法的行动。但是我还知道一件事,莫西并不了解,就算了解也不会在意:“纯洁心星”与对在希腊小岛上的终生公司的第二次攻击有关。“纯洁心星”安插在联邦政府里的内线接受了生物改造与增强处理,为了生物纯洁性的最高荣耀而做出了牺牲。他来自曾经的得梅因。
阿克则奔跑的速度非人所能及。他手里拿着一个带突起的粗棍子,我看不出那是什么。十年来,武器和这世上的一切一样,都已经变了。
达丽雅明白了。她看着阿克则,纹丝不动。
保镖们也没有动,他们肯定重新启动了房子周围的激光墙。但这没有用,阿克则穿过了激光墙,军方为中央调查局开发的武器显然超越了锡坤的水平。机器保镖也自动关闭了,他手里的一定是干扰器之王。
那个人类保镖就没有这么容易对付了。他朝阿克则开了枪,阿克则晃了一晃,血奔涌而出。就在倒下的同时,他扔出了一样东西。不明白情形的人不会注意到那小东西,但我注意到了。那是第一样我能辨别的武器,虽然它显然已是升级版。这武器原始、威力有限,但足以杀死你想要杀死的人而不对空间站或飞船整体造成破坏。那是一枚小型单兵榴弹。我霎时间回到了塞浦路斯,回到了当兵的年代,闲置了六十五年的军事训练迅速在我的肌肉中生发开来。
我蹒跚向前,那生硬的动作多半要挨教官的训,但是我连一纳秒都没有犹豫。
时间有限,我只能救一个人。达丽雅站在那里,一如我在那酒馆里初次见她一般美丽,绿色眼睛里是对死亡的憧憬。“你来晚了,为什么迟到了呢?”不过这只是我替她说的,达丽雅没有说话,言语是生者的专利。
我撞倒罗西壮硕的身躯,不像个救人的骑士,更像是架倒下的钢琴。我们一齐仆倒在地——轰!——我抱着她滚进那张古董桌子底下,桌面是一块厚重的大理石。罗西,我忠诚的朋友斯蒂凡的爱人,面对着墙壁,我护在她的外侧。我没有听见榴弹的响声,显然这升级版的武器发送的只是电磁波,不是粗糙的碎片。我感觉如同沸油在我背上泼洒烧灼,头上的桌子破碎,垮掉了半边。然后便是一片黑暗。
罗姆人有句俗语:Rom corel khajnja,Gadzo core farma。窃钩者罗姆,窃国者“异族”。没错。没错。
我醒来的时候置身于一间白色的屋子里,躺在一张白色的床上,身上扎着白色的绷带,盖着一条白色的毯子——医生们好像觉得加点儿颜色会害人似的。杰夫坐在我的床边,我动了一下,他俯身向前。
“爸?”
“在。”
“你感觉怎样?”
这种问题真蠢。我受了榴弹的伤,又被桌子砸了,感觉还能怎样?杰夫也意识到这一点,他低声说:“她死了。”
“罗西?”
他愕然——他是该愕然。“罗西是谁?”
“我说什么了?我不舒服……不行……”
“别动,爸。别说话。我就是告诉你达丽雅·克列死了。”
“我知道。”我说。她已经死了很久。
“那个恐怖分子也死了。他居然是联邦特工,你信不信?不过你救的那个女人,克瓦斯基太太,她没事。”
“她在哪儿?”
“她回下边去了,不想接受D疗法了。新闻频道想采访她,可怎么也找不着。”
他们不可能找到她。我想着斯蒂凡、罗西……还有达丽雅。我感觉不到疼痛,也许是因为医生在我脖子上贴了块跟罗德岛一样大的止痛贴。没有痛苦,只有空旷与虚无,有寒风毫无阻拦地穿过我的身体。
当你失去所有的渴望,你就已经死了。
外面的走廊上有机器人走动,有碗盘敲击的声音,人们在絮语,在什么地方有钟声响起。我只有空旷,只有虚无。
“爸,”杰夫的音调有些改变,“你救了那个女人的命。你根本不认识她,只不过是为了照顾一个素不相识的疯女人,可是你救了她的命。你是个英雄。”
我慢慢转过头看着他。杰夫的眼中闪着泪光,薄薄的嘴唇在颤动,“我太为你骄傲了。”
这真是个笑话。这一切只是个拙劣的笑话。宇宙之主也太差劲了。我像得了失心疯似的要去追寻一只机器狗吃掉的戒指,我协助别人慈悲地杀死了我唯一爱过的女人,我拯救了世界上最优秀的罪犯之一——她的丈夫和我搭档犯下的众多大宗盗窃罪足以令杰夫头晕。这一切的结果,却让我的儿子为我骄傲。骄傲。这太荒谬了。
但是那一片空洞似乎合拢了点。那寒风也轻了一些。
杰夫接着说:“我把你的事迹告诉了波比和埃瑞克。他们也为爷爷骄傲。还有歌莉娅,她们都盼着你回家呢。”
“真好。”我说。爷爷,这都是什么词儿啊。但那寒风越来越轻。
“爸,你现在休息吧。”杰夫说。他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低下头吻了吻我的额头。
他走后很久,我还能感觉到我儿子的那个吻。
我没有告诉他我近期不会回家。我到底还是要接受D疗法。到我不得不告诉他的时候,我会说我想看着孙子们长大。这说不定真是我的理由。好吧——这确实是我的理由之一,不过我一时还适应不了自己这个新鲜的想法。
我要接受D疗法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我已经想了很多年。
我想把达丽雅放在我的身体里面。从前我把她装在戒指里,但是时移世易,我不能奢求更多。这是我唯一的办法,但对我来说,这已经足够。
(Denovo 译)
注释
[1]意第绪语,爷爷。
[2]牙买加语,爷爷。
[3]塞浦路斯首都。
[4]犹太教中精通经典的精神领袖、宗教导师。
[5]为方便阅读,后文会以“异族”这一形式出现。
[6]罗姆人,即吉卜赛人。“吉卜赛”这个称谓在罗姆人眼中有歧视的含义。
[7]罗姆语,意为商业伙伴。后文中为方便阅读将以“商业伙伴”形式出现。
[8]罗姆语,意为部族。为方便阅读后文以“部族”形式出现。
[9]罗姆语,意为领头人。
[10]罗姆语,意为不洁。为方便阅读后文以“不洁”形式出现。
[11]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中放高利贷的犹太人。
[12]罗姆语,意为葬礼。
[13]罗姆语,意为好运。
[14]约瑟夫的昵称。
[15]意大利语,意为顾问。
[16]蒂莫西的昵称。
[17]罗马尼亚中西部地区,因为被吸血鬼小说《德库拉》作者布拉姆·斯托克选定为小说中吸血鬼的诞生地而闻名于世。
[18]出自王尔德的小说《道连·格雷的画像》。
[19]杰弗瑞的昵称。
[20]犹太语,意为你好。
[21]此处原文为Angel Alcozer,由于英文中Agent和Angel读音相近,可以推测为作者玩了个谐音梗。
[22]美国艾奥瓦州首府。
[23]为方便阅读,后文以“鬼”的形式出现。
[24]原文为muli,mule的阴性词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