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也许是因为在夏天失去了太多,我欣然地接受了母亲深秋之前想搬来我家的请求。母亲胃里的病灶终于到了难以维持生命的地步,她似乎在寻找一个死亡之地。
“我只想再写一本诗集。”她在电话里说,“在病床上我写不了,你知道的。”
尽管我从“你知道的”一语中嗅到了特权意识,但我不再生气或沮丧。一想到母亲带着“位于娱乐街外围的家比平庸的医院病房更优越”的感觉死去,我甚至感到悲哀。母亲最终没有取得她所希望的崇高的成功。她出版了几本薄薄的诗集,以美丽的面容出现在一些杂志采访中,并曾在当地的晨间节目中用日语朗诵过一位英国诗人的诗——仅此而已。
那通电话结束的两天后,母亲直接从医院搬到了我家。我一半感到,如果她早点告诉我,我就可以在处理完自己的事情之后为她准备必要的物品;另一半感到,她大概确信不会被我拒绝借住而备感安慰。母亲乘坐出租车抵达我家时穿着臃肿的休闲裤和长袖T恤,外面勉强披着一件外套。对于每天只能穿睡衣度日的她来说,那件入院时穿的深蓝色夹克是唯一可以联想到从前生活的物品。她去医院只带了两个包,当我问她是否需要从原来的住所取其他东西时,她说没必要。其中一个包里塞着两套睡衣、牙刷和梳子,而另一个是我记忆中的母亲的包,即使不检查内部也知道。
直到近八年前——一架载有恐怖分子的飞机撞上纽约摩天大楼之前,我和母亲仍然生活在一起,除了十多岁里的两三年,我和她不是完全没有联系。在我得知她的病情比想象中更严重之后,我频繁地联系她,在医院内外与她见面。尽管如此,我仍旧觉得很久没有见到她了,可能是因为每次见面她都会变得更瘦,头发也更稀疏。她年轻时有一头闪亮乌黑的秀发,长到足以掩盖胸部。她说头发太多,不适合扎或烫,她总是披散着,即使在夏天也是如此。她那柔顺的直发与我发黄的软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她额发的大波浪被打乱后,她去了我常光顾的附近的美发店以外的店,回来后头发变得更加闪亮了。
去年春天,母亲说她打算活下去,现在的她似乎没有这样的气魄了。最后,她连工具包都没有打开,也没有拿起一支笔,只在我家睡了九天,之后就因为呼吸困难返回了医院。即使我们不能在一起生活半年,至少在这几个月,我希望每天给她做一些她能吃的东西,她慢慢地泡澡,我回应她感兴趣的话题,哪怕我几乎不听。至少我不该放下在医院里临睡觉前吃药的她一走了之。我们唯一一次同睡是在她搬来的第一天晚上。她似乎认为,这是因为中间只有两天的时间,来不及准备,所以没办法,但实际上我只因工作离开了几个小时。
晚上当她觉察我要离开时,我能感觉到她试图挽留我——她故意踌躇着不肯吃药,或者摊开报纸生硬地问我一些问题。她不是说“你别走,待在这里,陪着我”,而是给我看报纸上的节目表,问我今天有什么节目可以分散睡前的注意力,并把电视遥控器推给我。她的手臂与健康时的柔软纤细相比,多了几倍汗毛,皮肤松弛,比我三根手指——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并列在一起还要细。当我把药妆店里便宜的保湿霜涂在她干燥得快扬起粉尘的皮肤上时,她的脸上有了血色。她说:“我们一起来找找有什么好看的节目。”她从来没有看电视的习惯,但她拼命和我闲聊的样子让我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
我尽量不换衣服,直到出门前的最后一刻。当我要出去时,会避免穿得像要去热闹的地方一样。我平常会花一个小时来化妆,但那时只给皮肤拍了粉就停下来,走出家门后再完成剩余的步骤。为了缩短被挽留的时间,我换上了简单的装束,这似乎很符合母亲的审美。有一次她对我说:“你今天很可爱。”我当时只穿了牛仔裤,外面套着一件米色开衫。那是母亲第一次夸奖我的衣服和外表。但最后,我总是尽快让她吃下药,灵巧地绕过她想和我待在一起的问题,每晚都出门。当我离开快睡着的母亲时,我对外面响起的关锁声很反感。
假如母亲具有某种诸如浮夸或傲慢的单纯,她可能会活得更轻松些。她个子不高,但腰线很高,鼻梁笔直,眼睛很大。在夏天强烈的阳光照射下,她白皙的皮肤会泛红,所以她从来不去海边或泳池。她知道自己很美,从美貌中受益,同时鄙视世人对美人的溢美之词。这些品质也体现在她的创作中,因为一些赞美她诗歌的人似乎没有以她希望的方式与她对话。因此,她复杂的自尊心被认为是表面上的难相处也是没办法的事。即使有人在短时间内与她交好,过一段时间后,她便也不再与他们见面或提起他们的名字了。说起“母亲的朋友”,我脑海中浮现出的名字都是些许多年没从母亲口中听说过的人。旁人看她这样的生活不会感到特别孤独和凄惨,或许就是她美丽姿容的最大功用。因此,我尽量不直视她现在瘦骨嶙峋、体毛浓密的身体和稀疏的头发。
第九天中午,我给母亲做了温热的打卤面、九条葱和明太鱼。我整宿在外,直到早上,因此困极了。母亲从不回答我关于她能吃什么的问题,我无奈只好擅自做了夏初时买的挂面。我的生活里会准备挂面和锅,但是九条葱和明太鱼是在母亲搬来后买的。红色的小碗放在被褥旁的矮桌上,母亲吃了一口,说很好吃。她吃了三四口就放下了筷子。本来碗里盛的面条就不多,从她剩下的量来看似乎没有减少。
“这么好吃的东西我也吃不了了。”
母亲坐在被褥上,隔着我从超市买来的廉价饭桌表示歉意,与“最后的日子”几个字相去甚远。她穿着陈旧柔软的长袖睡衣,可能是医院商店里贩卖的商品,里面连内衣也没有。就算因为生病而不能买衣服,她也不可能选择黄色碎花睡衣的,或许是来探望她的熟人为她准备的,可是至少我在她的病房里没见过什么人来。我想起她的诗中多次出现的死亡和哀悼的意象,胃里变得沉重起来。
“好的,没关系。别勉强。”
我的话听起来有种不必要的冷漠,尽管我并不想。光线透过发黄的蕾丝窗帘照了进来,像夏天一样,铺着地毯的地板发出声响,似乎马上就要燃烧起来。我在微脏的坐垫上坐立不安,于是置自己的盖饭于不顾,站起来迅速收走了她的餐具,转身走向同一房内的水槽。仅有的两个房间中一个挤满了床、衣服和包,我没让她进入那个房间。我想在这间更为宽敞的房间里终结与母亲共同的生活。这个房间有水槽,有通往浴室的门,有卫生间门,光秃秃地对着家门。我知道母亲现在没有体力去批评我对名牌包和衣服的审美,却仍然不想让她看到。
“对不起。”母亲说。我想大概是因为我的言行看起来是愤怒、冷漠、茫然的。她不该为了不能吃东西而向我道歉,可我又希望得到她的道歉。不管是为了什么,我都希望她向我道歉。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的脸,所以我把她吃剩的面条倒进水槽,洗了碗。就在这时,我看到她蹒跚地走了过来。我感觉到了她的存在,然而水槽前磨砂玻璃上的影子让我觉得不真实。她勉强可以自己上厕所,但刷牙和洗脸都是由我端来洗脸盆和水,她坐在被褥上完成的。
母亲来到我的身后,再次说了声“对不起”,她揉了揉我手臂后面的文身。我没有转身,继续用海绵擦洗根本不脏的碗。在母亲搬来之前我很少使用海绵,它几乎还是新的,可只过了一个星期,它就已经发黄到一定程度,一侧起毛了。我所在的街道夜晚嘈杂,可白天几乎听不到人的声音。宽阔的马路对面的韩国城白天倒是热闹,但马路的这一边,即使在夏天也只有在太阳完全下山后才会热闹起来。我唯一听到的声音是一辆发动机轰隆作响的汽车正在接近,不一会儿就像故意似的驶离了。我的文身在母亲的抚摩下隐隐作痛。
身穿碎花睡衣的母亲靠近我,在我身后说:“我觉得还可以教你更多的东西。”如果我移动手或手臂,仿佛就会把异常瘦弱的母亲推开,于是我就地放下黄色的海绵,左手握着装满泡沫的碗一动不动。水从微微扭曲的水龙头中缓缓流出,击打在陈旧的银色水槽上,发出令人厌恶的声响。
“我已经没有时间了,真的。可我觉得还有很多东西得告诉你。”
我用鼻子发出了类似回应的声音,静静地站了几秒,然后慢慢地移动手,把碗拿到水龙头下冲洗。我从母亲的身体里出来已经超过二十五年了,其中有十七年我们是在同一个房子里度过的,可她的话似乎在说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告诉我,尤其是当这些话从黄色碎花睡衣里发出来时就更令人厌恶了。不过确实,在我的身体完全由我掌控之前,母亲从不觉得有必要用语言向我解释什么。母亲从未结过婚。在我从她的身体里来到外面之后,至少在我能够自己抓取食物之前,我完全属于她一个人。
当我感觉到母亲大概站累了,并缓慢向被褥走去时,我终于转过身来看着她。透过薄污的蕾丝窗帘照进来的炎热阳光仍然洒落在房间中央的被褥——那是我为了方便她站起来上厕所或吃饭而铺的——上,它安静地等待着身穿朴素睡衣、步履蹒跚的母亲。对她来说,我始终是个异类。虽然厨房也在同一个房子里,但面向公共走廊的地方有一面磨砂玻璃,白天如果不开灯,光线就会很暗。我在昏暗中看向她的背影。那背影是如此地瘦小,以至于透过睡衣都能看见她的骨头。
我的手臂上还残留着母亲手上的温度,文身之下的皮肤有烧伤的疤痕,已经变成了斑驳的红白色。现在有气无力地在我房间里踱步的女人,那个失去了一大半曾经亮丽的头发的女人,是她烧毁了我的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