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方寸之间
“不对，不对，不对……”
整个帐子里，只剩许浪粗重的呼吸和呢喃声。
见他这般模样，陈山和方白鹤也没有再去打扰他，只是安静地立在一旁，看着他痴了一般，在那张白纸上潦草地涂画着。
“我为什么会遇见她？为什么？”
嘴里念叨着，他的目光，看向纸上刚刚自己写下的那个潜川，脑海中回忆起当时的画面。
……
戏台上，楚红灵卖力地吆喝着，真诚却没有章法地向人们诉说着自己的志向。
台下街角，许浪被吵醒，看着那动人女子，忍下心中悸动，继续避世躲天机。
街上的众人皆在调笑着台上的女子，嘲笑着她一个女子也想当一军主帅。
而伴随着调笑声，恰到好处又不显突兀的一声怂恿，从人群中传来：
“嘿嘿！红捕头不妨去问问街边那小乞丐，愿不愿意投效您，那小子搁那儿躺了两三天了，给他口饭吃，说不定就跟您了！哈哈哈……”
当时的许浪根本没有在意这个说话的人，也根本不可能看到这人的样子。
只是天机卦盘此刻开始转动，回忆里，他的视角开始偏移。
然后，他看到了那说话的人，一个大众脸的书生，那张脸上，随便点点戳戳似乎就可以是任何人，只见他说完这话，手掌中翻飞的铜钱隐入袖中，含笑隐入人群。
“哼！去就去！就算只募到一人！我也会北上拒敌！”
接着，就是楚红灵愤然走向了街角的许浪。
……
回忆的画面转接，那是潜川城的聚宝客栈。
魏雄带着人来，如同苍蝇一般找上他们，开始诋毁他们，并且一直到之后，都给他们使一些绊子。
此刻的许浪是知道的，那是因为轩辕戈的出现，算到楚红灵是魏家崛起的变数，才有了魏雄之后的一系列动作。
而轩辕戈为何会前往魏家辅佐，求取气运？是受山中高人指点！
这个高人，是谁？
……
呼吸越发粗重，后背的冷汗已经攀上额头，许浪的目光，颤颤巍巍地从潜川移开，看向自己写下的那个潦草的云村。
求取虎符的人挤满门庭，苍髯白发的云老摆棋对弈。
而他，用天机卦盘算了一套棋招就开始上去和这位当代棋圣对弈，现在看来比自己的主公都要憨憨。
一招招臭棋被解读成了高深的寓意，就像瞌睡送枕头一样让自己得了虎符。
他如今和云开这位将门虎孙朝夕相处过，连孙子都见多识广，那个曾经的兵马元帅又怎会被自己几个臭棋给骗得五迷三道。
“車进敌营，拼卒过河，将出军帐，掀翻棋盘？”
“呵呵呵……他哪里是在过分解读，他是在顺着天机卦盘说！他在教我！”
想到自己顺天逆天周旋消解了坑害袁冲的一卦，就是因为回想起和这位云老的对弈才有了灵感，许浪一阵毛骨悚然。
而最终，云老是在看到楚红灵是自己的主公之后，才安然将虎符给出。
他在楚红灵身上看到了什么！？
……
抬眼，纸上是潦草的临川二字。
画面却是陌生，但仔细看来，却是蛮军营帐。
五大三粗的呼延戎正在一俏丽女子身上奋战，而那女子却是在他耳畔轻声道：“可莫丢了天下无敌呼延极的名声？”
那呼延戎气急，大喝道：“我怎会给哥哥丢人，明日我就向叔父请战，对垒临川战将！”
画面一转，呼延戎的尸首被架上高台焚烧，女子双眼含泪，而后凄楚地将一封家书悄悄塞给一个蛮兵：
“给兄长大人，就说戎，不幸战死，没给他丢人。”
说罢，蛮兵含泪离开，而她，却是不露痕迹地狡黠一笑。
之后，便是呼延极策马狂奔，单骑向临川。
……
画面又转，星夜中，魏雄偷窃军辎，悄然离开临川。
“呵呵……我竟还自觉聪明，五千人的军队，那离去的动静，怎会无人知晓？怎会无人知晓啊！”许浪声音已经有些沙哑。
“偏偏！偏偏！偏偏就刚好有能够蒙蔽视听的高妙道法？”
只见轩辕戈双手掐诀，丝丝道则覆盖军阵，整个军队都似乎打上一层暗幕，隐遁在黑夜里，无声无息。
“轩辕先生，好手段！”魏雄没见过这般神奇道法，发自内心赞叹。
而轩辕戈却谦虚回道：“我哪里有这本事，都是山中高人在我临走前传授，不想如今派上了用场。”
呵，高人，又是高人！
……
许浪怔怔地抬起头来，看着帐顶出神，他的身子，已经开始打起了寒颤。
“不止一个人，不止一个人……这个小小的临川，究竟有多少人在暗中插了手？”
“他们都是谁……”
看着许浪这般，陈山终于是按捺不住，上前关切：“浪……”
却听许浪声音嘶哑地对他说：“老陈，方先生，听我一句劝，别再斗这大虞的卦了。”
“为何？”
听着陈山的询问，又想到刚刚好能帮魏雄绕后冲了蛮营的玄武甲，许浪不禁苦笑。
眼前这两人还以为自己在场外作赌，实际上，早就被算进了局中。
“这个临川，这个大虞，根本就不是我们这些人该斗卦的地方……”
……
遥远到不知何处的深山中，一声声有节奏的打铁声响动着。
“噗！”
一口老酒喷上烧红的铁片，似乎在淬火。
那是一个身着破烂衣衫，胡子拉碴的男人，身材有些佝偻，看上去却并不苍老。
如果楚红灵在这里，定然非常熟悉这人，这是她的师父，没什么名气的一个乡野刀客，还会锻刀。
是他，给了楚红灵刀，还教她练刀。
“噗！”
男子对着铁片又是一喷，只是这次，喷出的却都是鲜血。
毫不在意地用袖子擦了擦嘴，他呢喃着：“哎呀呀，沾上因果了呀。”
说着，回身抬头，望向北方，那里，是临川的方向。
“憨丫头，这是便宜哪个贼小子了？哈哈哈哈……”
随着一阵狂放的笑声，山林中，群鸟惊飞，走兽乱窜。
……
云村，云老摆着棋，对面却是空无一人，他悄然拿起帕子，抹了一把嘴角刚刚溢出的鲜血，像是在躲着站在身后的云夫人。
可云夫人怎会看不到，伸手欲打，却又不忍地放下了手。
“你呀，不能再沾因果了。”
“呵呵呵，那小子很像我，像我当年为了活命，疯了一样地到处乱蹿。”
“你就不能乖乖躲着，安享岁月吗？”
“身怀通天彻地之能，却不能入世，只得隐遁，你该去问问那些藏在山里的老怪物们，他们的岁月，可是在安享？”
“唉，是啊，你们这种人，本事大，却不敢使，谁能甘心啊……”
……
一处山野道观，正在安睡的道人蓦然睁开眼睛，眼角淌出血泪，嘴角却是微微一勾。
“轩辕小友，不知你何时才能悟到，魏家起势，是因为你觉得它会起势？呵呵呵……”
……
蛮族大军中，俏丽女子回望临川，喉头耸动，吞下一口血水，而后挂上一抹笑意。
而他所望向的临川，一个正在营帐旁站岗的大众脸士卒，悄悄蹭了蹭嘴角，看向不远处的楚营。
……
许浪怔怔地走出自己的营帐，看着苍蓝无际的天空，心神震颤。
天机卦盘愤怒地转动着，天空也渐渐阴沉。
刹那间，许浪瞳孔一缩，他只觉得自己身处的这片天地，在猛然缩小，仿佛不过方寸之间。
他当然知道天地永恒不变，是自己的心境在这一刻发生了变化。
而这方寸天地之外，许浪仿佛看到了无数的影影绰绰，有背影，有目光。
他们藏身天机难察的方外，一个个将手，伸向了这方寸天地中的方寸之地临川，在他许浪自以为惊险的顺卦破卦中，悄然撕扯着那道顺天与逆天的中线。
一阵风袭来，衣袍响动，带回了他的思绪，天地，还是天地。
只是想到临川固守，北方蛮族变策，南方藩镇诸侯异动，十二路义军回南境后也会各成一方诸侯，整个大虞将从这临川开始，走向不知何处，他轻声呢喃道：
“要起风了呀。”
冥冥之中，他似乎听到了附和，来自深山，来自云村，来自蛮营，来自那一个个隐匿在这方天地间的幕后卦手。
他们仿佛也知道，呵不，他们应该早就知道。
要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