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午睡的梦
午睡时,江珊做了一个如真的梦。
不知何时开始,散步成为我日常里重要的一环。我欣喜自己已然的大人身份,能够随性散步。
经过几夜的洗礼,街道两旁的落叶堆积如山。东风来过,将落叶散入历史。空气里飘着甜味,在夜里散步鲜少看见坐在路边默默抽烟的人。夜晚的众生相常叫人慈悲。
走在普通的弄堂巷子里,偶尔会看到穿着红高跟在路灯明暗交接处的女郎。多看几眼,会发现她们浓厚的妆容像一朵血玫瑰,悄悄刺破宁静的黑夜。有一段时间没见她了。在那段经济低迷,大家都被疫情弄得不知所措的时候,她们在街角巷子里挣扎起自己的小日子。
她不高,总是穿着白体恤,黑短裙,松糕底的白鞋,安静站在巷子拐角处的三岔路口。时常在下午和晚上见到她,而早上是不见踪影的。那会儿正在读魏宁格的《性与性格》,大概是心中所想与现实中所遇相逢合吧,我对她有些记忆,而记忆又随时间久远变得模糊。重叠的影子也许是一个人,也许是一些人。
是的,有时散步回来,会见到巷子里的她。她的身旁站着一位男性,只说个三言片语,对方就跟她向楼道走去。下一个时段,又会看到她站在原地静静等着。她在等什么呢?是未来吗?应该不是,也许只是眼前的安宁。至少,看到她在路口站着的那些时候,我想她是自由的,她只属于她自己。
日光明媚,她看着与在路口等候朋友的人无异。要说有点儿与众不同,那便是在风雨里。雨水淅沥,敲打在铁棚上,也落在她的伞上。街道上行人无几,她还是那样安然等着,仿佛这些风啊、雨啊,和她没什么关系。运气好时,会有披着雨衣骑着摩托的人停在身旁。我只见她口型变了变,又点点头,撑着伞走向楼道。摩托的停车声盖上她的脚步,消失在雨帘里。第二天,你又会看到她站在巷子的拐角处。总是那样风雨无阻。
很少见她笑,但有幸遇见一次。同样是夜晚,她在公园的长椅上和孩子视频。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她有孩子。“妈妈,妈妈”手机另一端传来稚嫩的孩童声。她笑着冲镜头招手,光影在她的脸上移动,别扭的普通话和她姣好的容颜有点不协调,却在深秋的天宇下渲染出一番别样色彩。我没有多停留,继续向前走。温柔的嗓音于身后越飘越远。
再后来,警车的声音逐渐变多,她和其他人渐渐消失在这一带。也许她回到故里,也许又飘向别处。烟花柳巷的内涵随时代变迁反复更替,但它们总归是一些人的避风港湾。我想,这又或许是她能接受的选择。
夜幕如约到来,城市的灯火不会因黑色来临而匿迹潜形。厨房里的灯光还亮着。我站在楼下的街道上抬头望,一扇扇窗户里透着或白或黄的灯光,是家的象征。如今有一盏灯属于自己。虽然屋子里别无他人,但她还是为拥有一抹光晕感到欢喜。丢完垃圾,我伫足抬头望向周边,快速跑上楼。
很快,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清脆的碰撞声,我正在刷碗、洗锅,整理灶台。如果此时有第三视角,镜头前的女性是年轻的,体态轻盈、朝气蓬勃,正在厨房里忙碌着。三餐四季的忙碌为自己,即便是独自一人,也不愿敷衍。这是我的世界,我的时间,我想着。
待诸多家务活收拾完毕,我心满意足地坐下来环视四周。这个居室虽不大,也不豪华,但有种宁静的素雅之美。坐下来看书,因前阵子帮朋友的忙,时间被安排得格外紧凑,并没有一点自己的生活。如今,又能做点自己喜欢的事,紧绷的肩膀不自觉放下。咧着嘴,笑了,像个孩子那样看着时钟,仿佛墙上的钟表走的一圈圈光阴都是她的。在时间的轨迹里我仿佛成为了一位富有之人、主宰之人。
身旁的小狗见我坐下,也跑来亲亲。将小狗抱进怀里,继续翻阅。如过时间真的是流动状,那此刻的岁月便凝固了。一幅万物静好的画面凝结在这个小小的居室里。
窗外的喧嚷声渐渐消止。看天色已晚,起身拿着牵引绳准备出门散步。
先生来了。这位瘦瘦的高个子,戴着一副眼镜,短短的头发显得目光如炬。我喜欢在心底叫他先生,但不确定“先生”是简单的称呼还是心里有位先生的烙印。智慧、绅士、正直、高尚,都是先生的象征。眼前这位先生有些自我也不乏自信,坚毅和包容同样在他身上发着光,更美的是理智与中正吧。小狗也喜欢先生,有时它见到先生比见到我更兴奋。小狗很听先生的话,但在生活里又离不开我,我们生活在一起有五年之久。
小区门口卖小吃的三轮里还飘着浓郁的香料,油锅里还噗呲起泡泡。有时我会看到她的朋友和她用方音在摊位前交谈,而她也还是那样点头、微笑。走出街道,日料店亮着黄色光晕,这在深夜里许久未见的灯光啊,里面的人儿应该满是笑意。病毒未来之前,还有机会在凌晨听到他们的上菜声呢。快递驿站的店主在默默登记信息,等到翌日,这些堆积如山的盒子该是飞到各自的主人家吧。披萨店早已熄灯,有一天路过,看到店主清瘦许多,但他还是强打起精神在店门口直播。同样暗了灯的还有咖啡屋,开店之时小病毒还没来,店家也只打算悠闲晒太阳,后来也是被推进赛道。如今小店成了网红打卡地,白天进去喝一杯,经常能看到老外在闲聊,还有美丽的姑娘在摆拍。
公园的小径有些黯淡,明亮的路灯照得来路更加昏沉。可这样的小路显得公园是寂静的。这寂静的夜晚在春寒里竟有些生机。高朗的天空有圆月悬挂,枯树枝上的嫩芽也悄然抽醒,夜鸟还在不经意间于枝桠扑闪,一阵簌簌声打破沉寂的万籁,渲染起清凉的生命力。
我们散步着,已是许久未在一起散步。那些年轻的女郎又消失了一段时间,至今未见踪影。我笑着感慨,也会说些关于她们的闲话,倒不见褒贬,未经他人事,不言他人语。在这点上,先生与我的想法是一致的。月光姣好,我们继续散步着。小狗在前面为我们带路。它始终像个刚出生的婴儿,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仿佛每一天都是新的。噢,不,在它的世界里,也许每一次出门都是一场有趣的探索。我也喜欢探索,岁月并没有将我碾压在生活的琐碎里,为此我还有些庆幸,对未来依旧充满期待。
“我好像走得很慢。”我笑着说。
“大家的速度都不一样,所见之风景也不同,走在路上便是成功了。”他笑着说。
“你很会安慰人。”
“嗯,相互鼓励吧。”
这星期,除了必要的休憩和忙碌,我还挤出一些精力阅读。朱光潜的一本小册子《谈美》。听闻,这是他的专著《文艺心理学》的“缩写本”。我并未系统读过他的学说,也尚未选秀过心理学和美学,故不能对这本书多说点什么。但仅从普通读者的眼光看,觉得书中有些趣味。那篇《慢慢走,欣赏啊》便令人印象深刻。说来有趣,这篇文章和我有些相似。我是慢吞吞的一员,仿佛做什么都比别人慢,在人生大事、社会抉择上更是如此。
然而事实上,我还享受这种慢。如此“慢吞吞”带给我一种活着的真实感,鲜血在体内流淌的存在。“慢”受益于我有机会弄清事情的原味,也许正因这样而花费许多时间和精力吧。但更叫人奇特之处,随着我享受着通晓一切原委而带来的诸如兴奋等收获,一些落寞也如游丝在空中漂浮——知道了又如何?——不知道如此仿佛也无谓。想至此,孤独感便油然而生。生活里少有人在意事物之本真,亦如生活里少有人思考人为何活着,大家都忙着活都来不及了,又怎会思考这些虚无缥缈之意?
看看周边,再看看自己。我也却喜欢明白一切。它让我的生命充满活力,如同活着的每一天都是新的。这些看似无用之思正使我年轻。当我还年轻着,是因为我还在思考,而当我还思考着,大概是我还愿意知晓一些原委。
我与先生还在这个公园小径里走着。先生是位挚友,我们俩彼此珍惜着,看到他仿佛看到另一位自己。他是位追求进步和成长之人,我也如此。在黑夜里行走久了,已不自觉适应这种黑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顾城的意境大致如此吧。在黑夜里待久了,总想寻找光明,这是向上的力量。
身旁的枯树枝正在发芽。尽管光线黑暗,也能明晃晃地见到小芽儿由几粒火红一般变得青翠,变得繁多,一周不见就爬满枝干。这星星点点的青绿和红艳抢走了枯木枝的舞台,使陪伴了整个冬季的枝桠变得暗淡无光。假使再下一场春雨,嫩芽儿就越发张狂。“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人们欢呼春日的到来,而冬季又何尝不因此陷入无边落寞。
“大自然公平吗?”我问道。
先生笑笑不言语。
回想所见,山川河流在四季轮回里平分秋色,风霜雨雪在三餐烟火里点燃光阴。喜鹊还在枝头间跳跃,一股清风吹得树头摇晃。它又离开了,不知是乘风归去,还是因风而跑。不远处还有夜班公交的停靠声。这个小小的公园在闹市中显得格外安宁。如果大自然不公平,那也许是受益者与受害者的争辩。常年如春的彩云之南觉得自然是公平之神,那里四季如春;风沙乱舞的西北边疆觉得自然不公,这儿生态环境恶劣。对黑夜里街边的女郎而言,被允许出现在街头是公平的;被打击捣毁是不公的。可见,公平与否不是自然给予,难道不是人为评定吗?
呵,多么有趣的发现,多么可爱的领悟。既已知晓如此,再谈是否公平就是钻牛角尖了。然而闲暇时,将这个话题拿出来翻炒一番,再撒点芝麻谷子之事,一寸寸的时间眨眼就过了。彼时,日落西山,抖抖身上的尘土,心满意足地离开——今天的言说欲算是得到宣泄吧。
知晓寻常之理,并多次停留,犹如走在雪地上踩踏白雪。被反复踢踏的白雪承受了无谓的茫然的委屈,但人们满足了。那声声踢踏里夹杂着哀怨、愤怒、妒忌、自私、冷漠、自大。踏步走过,又是一览无余。万物重归安宁,夜深了。
微风起,我们沿着公园小径走了一圈,小狗也心满意足地跟着我们回家。隐约着,还能见到公园出口处的几位女郎,但已不是此前几位。世人万千,各有各的故事,悲欢离合的演绎也只是沧海一粟。虽然这一粟沧海搅得人儿心头发热,但当阳光照进现实,大地也会为之欢愉。我又在想,对公平而言,谈论公平是件不公平之事。
江珊从梦中醒来,挠挠头,这位先生是谁?好像不认识他呀。她从厨房里倒了一杯水,见妈妈还在书房里看书,打了个招呼就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