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儿童的世纪
人类的儿童健康和教育工作在短期内取得了突飞猛进的成绩。这固然与生活条件的改善有很大的关系,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人类意识的觉醒。尤其是在20世纪的最后十年里儿童医疗卫生事业发展迅速。当代儿童的人格特征表现出新的特点,其重要性也越来越得到凸显。
当今时代,离开了对童年阶段的研究,就无法深入理解医学、哲学或者社会学中的任何一个学科。
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儿童研究的地位就像是胚胎学对于所有生物学知识,甚至是人类进化学科的重要性。我们甚至可以认为,儿童研究的价值要远高于其他一切关于人类的研究。
对人类进步起到关键推动作用的并非儿童的体格,而是儿童的心理。儿童的精神内核才是能够左右人类进化方向的关键因素,是开启新文明时代大幕的决定因素。
瑞典作家、诗人爱伦·凯曾预言,本世纪[1]将会是儿童的世纪。
查阅历史文献,我们发现意大利国王维托里奥·埃马努埃莱三世于1900年(恰好是新世纪的开端元年),在父亲被杀、本人即位后的首次演讲中就有过类似表述。他指出,随着新世纪的开启,新的时代已经来临,这个世纪是“儿童的世纪”。
上述这些极具先见性的表述很大程度上得益于19世纪最后十年里科学发展的推动作用。当时的科学家们描绘了在传染病横行的年代,大量儿童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悲惨状况。儿童死亡率是成人的十倍。此外,学校教育层面,对儿童也缺乏足够的关心和保护。
在那个年代,没有人预料到,儿童体内蕴藏着的秘密是揭开人类社会所有秘密的密钥,可以帮助成年人解决所遇到的所有个体或者社会问题。这些理论也是关于儿童的新科学建立的出发点,其重要性足以影响人类的全部社会生活。
儿童和心理分析学
心理分析学探索潜意识之谜,开辟了一片全新的研究领域。尽管该研究无法从实质上给生活中的各种问题提出有效解决方案,但却能促进我们去探索和了解儿童对社会做出的潜在贡献。
心理分析学突破了原本在心理学领域被视为不可跨越的意识表象。
就如同跨越了古代神话故事中的赫拉克勒斯之柱[2],人类原来曾坚信那里代表着世界的尽头。
心理分析学突破了人类原有的认知,进入潜意识的世界。离开该学科的发展,我们就无法真正了解到儿童心理对于研究人类一些深层次问题的意义。
心理分析学在原理上是一种治疗心理疾病的新方法。因此,最开始它被列为医学的一个分支。心理分析学真正的高光时刻是其发现了潜意识对于人类行为的影响。这是突破人类意识层面的生理反应研究,研究成果颠覆了以前的许多观念,揭露出一些前所未知的秘密。这门学科展现出一个新的、广阔的未知世界。虽然这个新的未知世界与每个个体的生活密切相关,但心理分析学却没能把这个世界的面貌描绘出来。仿佛人类在越过赫拉克勒斯之柱后,却停止了在未知大洋中的新探险。这种情况颇有些像古希腊文化偏见使得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研究始终局限在病理学的范畴内。
上世纪[3],自沙可[4]时代起,潜意识的概念开始出现在精神病学领域,如同一股股涌动的暗流在跃跃欲试冲破表面。尤其在一些严重的精神疾病患者身上,潜意识表现得尤为突出。某些潜意识层的奇特现象,由于与意识层面的表现截然不同,在过去一度被归类为病症。
直到弗洛伊德反其道而行之,独辟蹊径地找到了进入潜意识层的方法。但是,他的研究仍然只局限在病理学领域。试问,有几个正常人会愿意接受烦琐的心理分析测试呢?要知道这些测试的烦琐和痛苦程度几乎如同给自己的心理做了一次外科手术。因此,弗洛伊德对于心理学的研究推演完全源自对精神病人的治疗经验。在此基础上建立的新心理学,其研究案例过于片面,缺乏代表性,由此而来的多数论断也因此都不可避免地带有浓重的主观色彩。应该说,弗洛伊德已经看到了新的大洋,却没能踏上新的旅途。他只是描绘出了海峡上疾风暴雨的情景。
弗洛伊德的理论缺乏足够的信服力,他治疗精神病人的技术和效果也不尽如人意。社会上因循守旧的思维方式和经验主义思想因此为弗洛伊德理论的进一步发展设置障碍。然而,任何新生事物想要立足,都必须打倒旧事物。这跟想要知道事情的真相,就必须揭开外面表层的面纱是一样的道理。显然,想在这片广阔无垠的未知新领域中有所作为,仅靠临床治疗技术或者理论推导是远远不够的。
儿童的秘密
要开发这片广袤的处女地并非易事,需要与其他学科、研究方法协调、配合,对人类进行追根溯源式的研究。通过观察儿童内心世界在与外界环境发生冲突过程中的表现,找到导致人类在这些斗争中逐渐形成阴暗心灵和扭曲人格的秘密。
心理分析学已经触及这个秘密,它最为惊人的发现之一,在于利用其心理分析手段,指出心理疾病源自童年时期。从潜意识中被唤醒的一些陈年记忆表明,儿童承受的某些痛苦跟大众普遍认知的有所不同,甚至可说是与主流观点相去甚远。这是心理分析学中最振奋人心的发现,同时也引起了人类的担忧和不安。童年时期遭受的苦难是纯心理层面的,缓慢且持续。但人类从未意识到,这些磨难会是成人心理疾患的潜在诱因。童年时期的心理磨难,源自儿童自发活动受到处于支配地位的成人的压制。这种压制,通常与对儿童影响最大的成人——母亲,有很大关系。
心理分析学的研究可分为两个层面。第一个层面较为肤浅,源自个体的天赋本能与他必须适应的环境条件之间的冲突。冲突是由环境条件往往与个体的原始愿望格格不入导致的。在意识层面找到造成精神痛苦的内在原因并非难事,因此由此类冲突造成的疾病可以治愈。第二个层面则是深层次的,属于童年记忆的层面。该层面上的冲突并非发生在成人与其所处社会环境之间,而是儿童与其母亲,或者可泛指为儿童与成人之间的冲突。
心理分析学对第二种冲突的研究刚刚起步,常常将其与难以治愈的心理疾病挂钩。对于这类疾病的治疗基本处于空白阶段。惯常处理方式是作为假设性病因,将其简单地归类到既往病史之中。
如今,人类已普遍承认,所有疾病,包括身体疾病,都与童年时期的某些经历密切相关。而且,那些可以追溯到童年时期的疾病,往往是最严重、最难以治愈的。童年时期对于个体基本素质的形成有着无可替代的作用。
对于身体疾病的治疗逐渐发展成为不同门类的学科,如儿童卫生保健学、育婴学乃至优生学,整个社会对儿童身体健康的关注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但是,心理分析学却没有得到任何发展。尽管社会普遍意识到,成人严重的心理问题及其与外部世界的冲突皆源自童年时期,但却没有人站出来去解决这一难题。
之所以导致该局面,或许是因为心理分析学所采用的探究潜意识技术,虽然在成人病例中取得了惊人突破,但并不适用于儿童。我们无法引导儿童去回忆其童年时期发生的事情,因为他本身仍尚处童年这个阶段。因此,在跟儿童打交道时,我们更需要做的是观察,而非探究。从心理角度出发进行观察,以揭示儿童在与成人、社会环境之间相处时所发生的冲突。显然,这种做法已经脱离了心理分析学的理论和技术,创造了在社会环境中观察儿童的全新视角。
观察儿童的目的在于,认识透过儿童心理活动反映出的人类生活的真相,而非探究具体的心理疾病病例。人类生活的现实包括了自个体出生以来的整个人生。关于人类心理发展历史的探究至今仍是白纸一张:没有人描述过“敏感幼童”遭遇到的障碍,也无人描述过儿童与比他强大、主宰他但又不理解他的成人间的冲突,以及由此给儿童稚嫩、纯净的心灵带来的困扰和折磨。这些问题导致了儿童在潜意识上自认低人一等,偏离了自然界天然设定的人类发展目标。
然而,心理分析学关注的主要是疾病及相应治疗措施,上述内容并不属于其学科范畴,因此可以说,它对于儿童心理研究几乎没有多少帮助。但是,反过来,儿童心理研究针对的是一般性、普遍性状况,正好可以促进心理分析学的发展,其研究目的在于避免可能引起心理疾病的冲突的发生,符合心理分析学的学科领域。
由此,围绕儿童问题,诞生了一个新的研究领域。它与心理分析学有许多共通之处,但同时又不依附于后者而独立存在。其本质上是“儿童心理活动援助”,是完全正常化的儿童教育范畴。这个新研究领域的特点是深入儿童未知的内心世界,唤醒成人,让他们意识到对儿童的错误态度和行为往往源自自身的潜意识,进而做出更正。
注释
[1]这里指的是二十世纪。——编者注。
[2]在西方古典文学作品中,赫拉克勒斯之柱代表着世界的尽头,也象征着人类认知的极限。——译者注。
[3]这里指十九世纪。——编者注。
[4]让—马丁·沙可(Charcot,1825—1893),法国神经学家,现代神经病学的奠基人,被称为神经病学之父。——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