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走后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2章 在韩亚龙超市落泪

自从妈妈去世以后,我就时常在韩亚龙超市里落泪。

“韩亚龙”是一个韩国短语的音译,大意是“食品杂货满手拎”。这是一家以销售亚洲食品为主的连锁超市。在这里,独自来到异国求学的留学生们会奔向速食面货架,寻找熟悉的品牌,寻觅“家的味道”。在这里,韩国家庭可以买到年糕,制作迎接新年的牛肉年糕汤。也只有在这里,你才能买到超大罐的去皮蒜,因为别的超市并不了解你烹调一道家乡菜,到底得放多少大蒜。韩亚龙超市更不会像普通超市那样,只有一两排摆放“民族特色食品”的货架,戈雅牌豆罐头只能挤在泰式瓶装辣椒酱旁。这里甚至有陈列韩国小菜的冷藏柜,你或许会在那里看到我泪流满面的样子,那时我正在回味妈妈做的酱汁蛋和樱桃萝卜冷汤。也可能是在速冻食品区,我拿着一摞饺子皮,想起跟妈妈在厨房包饺子,把案台上的韭菜猪肉馅儿包进薄薄的面皮里。又或者,我在干货区哽咽着问自己,要是我不知道还能给谁打电话,问我们最常买哪个牌子的海带,那……我还能算是韩国人吗?

我妈妈是韩国人,爸爸是高加索白人,而我从小在美国长大,所以全靠妈妈引领我了解韩国传统文化。虽说她从未真正教过我做菜(韩国人往往会省去精细的称量过程,只给出神秘而含糊的指令,像是“加点儿芝麻油,让这道菜吃起来有‘妈妈的味道’”),却也让我拥有了独特的“韩国胃”——懂得尊重美食,懂得接纳“情绪化进食”。总之,我们要求一切都得很“特别”:泡菜必须得特别酸,炖菜必须得特别烫,烤肉必须得特别焦脆……否则就会让人难以下咽。在韩国人看来,提前一周准备食材实在太荒唐了,简直是对生活的辜负,因为我们每天都会追随自己的“渴望”。当然,我们也可能连续三周都想吃泡菜炖锅,那我们就会在想到别的美食前,津津有味地品尝这道佳肴。我们还会根据时令和节日来选取食材,烹制三餐。

每当春日来临,天气转暖,我们就会将野营炉搬到室外,煎烤一条条新鲜的五花肉。我过生日的时候,大家会喝海带煨汤。这汤营养丰富,很适合女性在产后补身子。为了向母亲表达敬意,韩国人有过生日喝海带汤的传统。

食物承载着妈妈对我的爱。无论她看上去有多声色俱厉,对我的要求有多高,管束有多严,我还是能从她为我准备的午餐中,以及那一道道我喜欢的饭菜里感知到她的爱。我不太会说韩语,可在韩亚龙超市,却觉得自己韩语说得很溜。我会轻轻抚过各种农产品,大声说出它们的韩语名字:香瓜、腌萝卜……我会往购物车里放很多零食,那些亮闪闪的包装袋上印着我熟悉的卡通人物。我会想起妈妈教我把“乔力棒”零食袋里附赠的塑料小卡片折成小勺子,再用那个小勺子舀焦糖爆米花吃,那些爆米花每次都会不可避免地落到我的衬衣上,撒得满车都是。我还记得妈妈跟我说她小时候吃的那些零食,我一边听,一边努力想象她跟我一般大的模样。我总想让自己也喜欢上她做过的所有事,继承她拥有的种种特质。

最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可能让悲伤像潮水一般向我涌来。我可以面无表情地说出那些让我哀思如潮的时刻,比如看到妈妈掉落在浴缸里的头发,或是在医院陪护的那五周,我在韩亚龙超市看到几个孩子卷起米花糖上的塑料包装纸,意识到自己即将失去的一切。形如飞盘的小小米花糖里藏着我的童年,藏着我和妈妈一同度过的快乐时光。我们会在放学路上嘎吱嘎吱地咬酷似泡沫塑料的米花糖,让嚼碎的“米花”像糖一样在舌尖融化。

当我在餐饮区看到一个韩国老奶奶吃海鲜面,看到她把虾头和蚝壳扔在她女儿锡皮饭碗的盖子上时,泪水又模糊了我的双眼。老奶奶有一头灰白的鬈发,颧骨像桃一样高高凸起,文过的眉毛已经褪成了红褐色。我真的很想知道,我妈妈七十岁时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像所有韩国老太太那样把头发烫卷,仿佛这已成为我们民族进化出来的特质。我想象着跟她一起乘扶梯前往餐饮区,我们手挽手,她小小的身体倚着我。我俩穿一身黑,她会说这叫“纽约范儿”。她对纽约的印象,还停留在影片《蒂凡尼的早餐》那个时代。她会拿着她这辈子梦寐以求的香奈儿皮夹,而不是在韩国梨泰院商圈买的假货。她会擦着在QVC[1]电视购物上买的抗衰老面霜,脸和手都有些黏糊糊的,还穿着古怪的高帮厚底运动鞋,我一向不赞成她这么穿,但她总说:“米歇尔,在韩国,所有名人都是这么穿的。”她会一边扯掉我外套上的小绒球,一边对我诸多挑剔——什么我的肩太塌了呀,我得去买双新鞋子呀,我真的要开始用她给我买的护发精油了呀……她说什么都好,只要我们还能在一起。

我要是够诚实,就会承认自己真的很生气。我根本不认识这个韩国老太太,心里却觉得愤愤不平:为什么她可以好好活着,我妈妈却不行?好像这个陌生人的幸运,跟我的不幸有什么关系似的。凭什么她可以坐在这里吸溜吸溜地吃香辣什锦面,我妈妈却再也没机会了?还有那些年纪跟我妈妈差不多的人,他们的妈妈也都还活着。人生是不公平的,有时候不讲道理地怪别人,反而可以纾解内心的苦痛。这种感觉想必很多人都曾体会过。

还有那么一些时候,我难过极了,仿佛被困在一个没有门的房间里。只要一想起妈妈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就感觉自己撞上了一堵永不坍塌的墙。根本无路可逃,我只能一次又一次撞向硬邦邦的墙面,一次又一次想起无法改变的现实:我再也见不到我的妈妈了。

韩亚龙超市大都坐落于城郊商业区,超市周围有很多亚洲商铺与餐馆,这些餐馆往往比临近城区的韩国餐厅更胜一筹。城区附近的餐厅喜欢在桌上摆满韩国小菜——十二只盛放炒鳀鱼、酿黄瓜和各种腌制品的小碟子,会让你感觉自己正在被迫玩一个永远停不下来的桌面“叠叠乐”。这里也没有你在公司附近吃的那种难吃至极的亚洲融合菜,你不会在拌饭里吃到甜椒,更不会在让服务员给你加凉拌豆芽时,看到他们不屑的眼神。这里有真正的韩国餐厅。

驾车前往韩亚龙超市,你可以根据沿途标牌判断自己有没有走错路。随着这场“朝圣之旅”的逐渐深入,街边商铺招牌上的字母会慢慢变成一个个晦涩难懂的字符。这个时候,我小学程度的韩语水平也将面临考验:能否在车里快速读出看到的韩国字词?上小学时,我每周五都去韩语培训学校上课,在那儿学了六年多,这是唯一展现我学习成果的时刻:读出教堂、眼镜店、银行等标牌上的韩文。再穿过几条街,就能抵达这片商业区的中心。仿佛突然来到异国他乡,这里全是亚洲人,讲不同方言的人在错综复杂的街巷间穿行。除了“火锅”与“酒”,招牌上几乎见不到英文。这些英文单词湮没在各种文字与符号里,旁边画着卡通老虎或跳舞的热狗等图案。

韩亚龙超市所在的商业综合体还设有餐饮区、电器店和药房。当然,这里也有美妆专柜,你可以买到含有蜗牛原液或鱼子酱精华的韩国化妆品与护肤品,以及大肆宣传含有胎盘——却语焉不详是什么动物的胎盘——的面膜。这里通常还有假模假式的法式面包房,卖淡而无味的咖啡、奶茶和一系列中看不中吃的精致甜点。

我最近常逛的韩亚龙超市位于费城东北部的一个生活区——埃尔金公园。我通常会在周末开车过去吃午餐,采购下周所需的生活用品,再选些晚餐想吃的新鲜食材。埃尔金公园的韩亚龙超市共有两层,一楼销售食杂百货,二楼则是餐饮区,会聚了各式各样的美食摊位,有专卖寿司的,有只做中国菜的,还有卖韩国传统美食泡菜豆腐汤的,汤盛在老式砂锅里,端上来以后还能咕嘟咕嘟冒上整整十分钟的泡。有个摊位主营韩国街头美食,这儿有韩国拉面——其实就是在辛拉面里加了一个蛋;有大大的蒸饺,猪肉粉丝馅儿包在松软厚实的面团里;还有辣炒年糕,有嚼劲的圆柱形小年糕裹着放了鱼饼、红辣椒和苦椒酱的浓厚汤汁。苦椒酱是韩国人最常用的三大酱料之一,口感甜辣,几乎每道韩国菜都会放很多。最后再来说说我个人的最爱:中韩融合料理,你可以在这里吃到酸甜可口的糖醋肉,这道由猪肉烹制的菜肴看起来橙黄鲜亮,十分诱人。此外,这里还供应炒饭、炸酱面和海鲜汤面。

在餐饮区吃东西,不妨一边品尝浓油赤酱的韩式炸酱面,一边优哉游哉地看看周围的人。我也常常想起远在韩国的亲人,虽然现在他们几乎都过世了。我还会想起跟妈妈一同从美国前往韩国首尔,在搭乘十四个小时的飞机后,我们跟亲人吃的第一顿饭,往往就是中韩融合料理。我姨妈会打电话订餐,二十分钟后,我们公寓的门铃就会响起。在《致爱丽丝》的音乐声中打开门,会看到一个戴着头盔的人,他刚从摩托车上下来,手里拿着大大的钢盒。他滑开钢盒上的金属门,拿出一个个装有面条、炸猪肉饼以及浓郁酱汁的餐盒。盒上的保鲜膜已经凹陷,保鲜膜下方坠着热气凝结的水珠。我们揭开保鲜膜,把浓香醇厚的黑色酱汁淋到面条上,把黏滑透亮的橙黄酱汁浇到猪肉上,然后跷着二郎腿,坐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吸溜吸溜地吃起面来,时不时伸手夹点配菜。我的妈妈、姨妈和外婆用韩语叽里呱啦地聊着,我边吃边听,却根本听不懂,只能不断让妈妈翻译。

我很想知道,有多少人会在韩亚龙超市思念自己的家人?有多少人会在小吃摊点餐取餐时想起自己的家人?又有多少人会在这里与家人共享美食,增进彼此间的感情,欢度生命中的重要时刻?有多少人今年回不了家?有多少人已背井离乡十来年?又有多少人像我一样,深深怀念着永远也无法复生的亲人?

我旁边坐了一群中国留学生,他们年纪轻轻就离开家人,独自来到美国上学。这些身在异国的学生得搭乘四十五分钟的公交车,才能从城外来到城郊,品尝这里的灌汤包。

另一张桌子坐着三位韩国女性,看得出来是一家三代人——女儿、母亲和外婆。三人各自喝着不一样的汤,时而用自己的勺子舀别人碗里的汤,时而倾身去拿别人托盘里的食物,时而伸长胳膊去夹各种韩国小菜,谁也不曾想到或在意所谓“个人空间”这回事。

一个白人小伙带家人来吃饭,给父母介绍他们点的一道道菜肴。他的家人试着拼读菜单上的单词,忍不住咯咯笑出了声。他可能是被派驻到首尔去服兵役的,也可能是一名英语教师。或许他是家里唯一有护照的,又或者,这是他们一家决定一起去旅行,亲眼看看这个世界的时刻。

一个亚洲人正在给女朋友介绍美食,带她走进一个拥有新奇口味与口感的世界。他教她吃朝鲜冷面,告诉她放点醋和辣芥末,这碗冷汤面会变得更加美味。他还跟她说起自己的父母如何来到美国,他又是如何在家里看着妈妈做朝鲜冷面的。他妈妈做冷面时,会用樱桃萝卜替换西葫芦。

还有一位老人蹒跚着走向一张邻近的桌子,点了一碗他可能每天都来吃的人参鸡粥。不时有取餐铃响起,提醒人们前去取餐。而在取餐台后面,头戴护罩的女人们一刻不停地忙碌着。

这是一个美丽而神圣的地方。来自世界各地的人聚集于此,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背景与经历。他们从哪里来,跨越了多远的距离,为什么来到这里?是为了做父亲最爱吃的印度咖喱,所以来这儿挑选在美国超市买不到的良姜?是为了纪念逝去的人,来这里采购祭祀供奉的年糕?还是为了在回味起韩国明洞夜市大排档的下酒菜时,满足下雨天也能吃到辣炒年糕的渴望?

谁也不会提起这一切,谁也不会流露出心照不宣的眼神。我们只是坐在这里,静静地吃午餐。但我知道,我们来这里的原因都一样——渴望在所点的食物与所买的食材中寻觅家的味道,或是从中拼出完整的自我。然后我们各自离去,拎着“战利品”回到自己的寝室或城郊的厨房,做出一道道美食。而要是不跑这一趟,没有这些“战利品”,肯定“还原”不了这些菜肴的风味。我们没能在乔氏超市[2]买到想要的食材,于是来到弥漫着独特气味的韩亚龙超市,坚信这里一定有我们在别的地方找不到的东西。

坐在韩亚龙超市的餐饮区,很多事都会让我回想起妈妈,想起跟她有关的种种,就像我在本书开篇所写的那样。我旁边坐着一对韩国母子,他们的位置刚好挨着供水管道。儿子很贴心地从服务台取来两人用的银色餐具,再将餐具摆放到纸巾上。他吃炒饭,他妈妈喝着牛骨熬制的浓汤。他看上去二十岁出头,可他妈妈还在不停念叨,告诉他该怎么吃。我妈妈以前也总这样。“洋葱得蘸点儿酱。”“别放那么多苦椒酱,会很咸的。”“你为什么不吃绿豆?”有时候,这喋喋不休让我烦躁不已。天哪,就让我安安静静地吃吧!但大多数时候,我知道这絮絮叨叨里藏着一个韩国女性最深切的温柔与最真挚的关怀。我知道这关怀有多可贵,愿意付出一切去换。

那位妈妈用自己的勺子给儿子舀了几块牛肉。儿子看起来有些疲惫,他静静吃着,几乎不跟妈妈说话。我很想告诉这个男孩,我有多想念我的妈妈。我想告诉他,对自己的妈妈好一点,因为生命真的太脆弱了,你的妈妈随时都有可能离开。我也很想劝他妈妈赶紧去医院检查,确保身体里不会有一个小小的肿瘤正在生长。

五年里,癌症让我陆续失去了小姨和妈妈。所以我去韩亚龙超市,绝不只是为了采购墨鱼和一美元三把的小葱,我还想在那里找到属于自己的回忆,找到各种线索,证明在亲人离开后,我身体里的那一半韩国血脉并未随她们而去。韩亚龙超市就像一座桥,让我走出一个个侵扰我的回忆:化疗时剃光的头、骨瘦如柴的身体、氢可酮摄入量的记录……这个地方让我回想起她们以前的模样,那时她们美丽动人、精力充沛,会把长谷牌蜂蜜脆脆圈像戒指一样戴满十根手指,或是给我示范如何把葡萄里的果肉吸出来,再吐掉里面的籽。

注释

[1]QVC是美国最大的百货零售电视购物网(Quality Value Convenience)。——如无特殊说明,本书脚注均为译者注。

[2]乔氏超市(Trader Joe's):美国连锁超市,独家销售众多自有品牌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