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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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里灯火通明,到处都是闪亮的镜子,层层叠叠的镜像让房子显得更大更明亮。宾客们衣冠楚楚,悄然按着装等级分成一小群一小群,聚在一起谈着话。当中有不少女士,有些还相当优雅动人。房子又大又雅致,镶板客厅一间连着一间,看得出来,这位已离世的哲学家,同时也是包税官 [1],曾多么富有。

菲利普走进门,和上了年纪却依然美丽的爱尔维修夫人打过招呼,不由得感受到全场充满了对那些现代伟人生前提倡的理念的尊崇,可敬的爱尔维修夫人跟这些人都有过交情:伏尔泰、狄德罗、达朗贝尔、富兰克林、大臣杜尔哥等,所有这个世纪哲学和政治领域的大师。菲利普想到今天有可能会遇到的那些人:拉斐特先生从附近过来,美国大使托马斯·杰斐逊也是。

爱尔维修夫人去招呼新来的客人,便把他一个人留在客厅的入口,而让-安托万已经去了另外一间客厅。

菲利普有点尴尬地往前走,期待重新碰到爱尔维修夫人,而她会因着热情的待客之道,把他介绍给一小群健谈的人,可到处都看不到她。他非常不安,觉得他的穿着是全场最差劲儿的,何况自己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没有任何女士会注意他吧。

他踌躇地游走在宾客中间,很快就听出了谈话的主要内容。似乎所有人都在讨论最近的政治事件:在无数次的推诿之后,国王终于邀请神职人员和贵族阶级参与第三等级,可同时又有风声说他命令外籍兵团监视巴黎四周。一位女士大胆地指出这些自相矛盾的决定正是国王的典型态度,他似乎没有能力做一个干脆的决定,向来都是一做决定马上就后悔,然后期待着与他的决定相反的状况发生。

走到另一间客厅,他又看到让-安托万。后者可不在意什么政治话题,已经用他的本事搭上了今天晚上最迷人的女士。看她的着装起码是个女伯爵,正起劲儿地跟他谈着启蒙运动的火燃烧到整个欧洲所带来的幸福,而他却慢慢地把这位被哲学深深吸引的女士,一点点引向灯光昏暗的小走廊。

另外一间客厅里的人,健谈又优雅,菲利普根本不敢靠近。这样的社交活动让他越来越惊慌失措。每次当他试图开口讲话,却又因耻于自己的南方口音而把话吞了回去,他真受不了自己。他走过去,靠在壁炉边上,假装自己谈话太多需要休息一下,而事实上他还没参与过任何一场谈话呢。突然,两个高大的男士一面说着话,一面向这边走近,就像两颗划过夜空的闪亮流星。菲利普马上认出其中一位:热情的蓝眼睛,高高的颧骨,诗人或音乐家特有的优雅的鹰钩鼻,有些发白的头发,美食爱好者的丰盈身材,是孔多塞,他曾在法兰西学院科学院的一次研讨会上见过。另外一位,红棕色头发,大下巴,有着将军的坚定表情,听口音应该是托马斯·杰斐逊。两个人的神情都朴实而庄严,自信却不骄傲。

他们不过比他年长几岁,可在他们面前,菲利普觉得自己就像个孩子。孔多塞,他是侯爵,法兰西学院院士,伏尔泰和达朗贝尔的朋友!这个高贵的人,宣扬普选制和平等权利,犹太人、新教徒、殖民地的黑人,甚至女人都拥有一样的权利。杰斐逊,新成立的美利坚合众国的大使,亲手写下《独立宣言》的男人,而《独立宣言》正是法国启蒙运动在美国的实体化表现!

菲利普内心激动不已。当代如此伟大的两个人,离他这么近!毫无疑问,他们俩正在谈着永远不退流行的话题……这一刻,他觉得来巴黎后受的所有羞辱都一扫而光了。

那两人并没有注意到菲利普,因为他一动不动、害羞地注视着他们,都快和壁炉融为一体了。他们离他越来越近,他可以分辨他们俩的声音,杰斐逊美国口音很重,孔多塞则断句清晰。

“我亲爱的朋友,您觉得这位女士怎么样?”

“打扮入时,却没什么特别之处。”

“听说她和谢米侬先生有一腿。”

“如果连谢米侬都可以和她有关系,那么所有人都可以。”

菲利普琢磨着要不要把这些记在日记里,好留给子孙后代。但杰斐逊似乎回过神来了,他用能拉开门的力道扯着嗓门,还带着美国口音,问孔多塞:

“亲爱的朋友,说到底,为什么我们总是被女人干扰,而不是讨论些更有深度的话题?”

“荷尔蒙作用,亲爱的朋友,荷尔蒙暴政比一个国王的暴政更可怕。”

是的,菲利普想,我要把谈话内容记下来,因为他们谈到了政治,有深度的话题。


过了一会儿,让-安托万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嘿,你晚上过得怎么样?”

菲利普·皮内尔发现他的朋友神情迷离,似乎还带着他说不清的深深的满足感。

“很精彩。虽然并不像你刚刚经历的精彩那么触手可及。”

“啊,你发现了啊……那么你所发现的精彩是什么?我在这里只看到壁炉,装饰得很精美,但是……”

菲利普朝那两位健谈的人点点头,他们两位在离这里不远的位置坐下了。

“瞧瞧,”让-安托万说,“两位有趣的人……”

“两个伟大的人。”

“我们去跟他们聊聊吧。”

“你想多了吧!”

“当然要去,你知道吗,我刚刚才做了比这难很多的事,当然我不会跟你说细节的……”

他拉着他的朋友走了过去。


谈话进行得比菲利普想象的要好得多。孔多塞和杰斐逊很快就注意到前来交谈的这两位,不是仅仅心怀仰慕而没有自己思想的人。今晚所有人都跟他们谈政治,把他们累坏了,而这两人聪明到甚至不用政治话题来烦扰他们。让-安托万很快就和美国大使谈到双方都很感兴趣的领域:改善农业生产的方式。菲利普则跟孔多塞谈及他自己擅长的:数学和概率。菲利普越来越放松,在这位哲学家和善的眼神鼓舞下,很快就讲到了让他最挂心的话题:精神病患的治疗,以及如何让启蒙运动的光芒也泽被这些可怜人,而不是让他们像动物一样被关在笼子里。

“我向您保证,先生,就算是最失常的精神病患,仍保持部分的理智,也能感受到公正。”

“我相信,先生,那您可得花时间为这些不幸的人争取革命的胜利。因为连殖民地的奴隶都可以自命为王八揭竿起义……而您的病患们……”

“没错,可能最不幸的就是不能为自己辩护。”

“但我觉得他们没有那么不幸,因为他们已经有了一位辩护人……”

菲利普听见自己正在跟一位如此杰出的哲学家交谈,这让他恍若置身梦中。然而他没有惊慌失措,反而感到自己的思路越来越清晰,前所未有的清晰。他想到了要提出一个新的论据,并坚信这个论据一定会受到欢迎的。突然,他的思绪戛然而止,啪嗒一声,好像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苏醒过来。

在客厅的另一头,一位女士正和爱尔维修太太聊天。她着一袭深色衣裙,举止端庄,轮廓很年轻,脸上带着这世上少见的温和。

烛光里,菲利普无法分辨她的头发是棕色还是栗色,只能看出她的脸白皙得很自然,瞳孔是金色的,颈项修长细腻。之后,她好像在跟爱尔维修太太告别,露出羞涩的笑容。

他内心不觉汹涌澎湃,想要跟她讲话的愿望是多么强烈啊!

可要怎么才能离开孔多塞先生呢?这位先生喜欢和他聊天,这是多大的荣幸啊!更何况,哲学家正聊到概率的计算方法说不定在医学领域很适用,可以测量出治疗处方的有效性。

“……把得同一种病的病人分成两组,再把要评定效果的两种药物分别给两组病人服用,然后来比较两组中被治愈的人数,这有可能吗?”

菲利普想,这正是他长久以来希望实行的计划。

“先生,事实上,医疗要进步,这是必不可少的方法。不然医生就像其他任何人一样,每个人都用自己喜欢的方式随性地开处方给病人,而最后只保留对他自己有利的成功病例……”

当他回答孔多塞先生的问题时,他看到爱尔维修太太正陪着那位陌生的漂亮女士走到门口。她要离开了,她离开了。

“对您的这门艺术,我懂得不多,”孔多塞进一步友善地说道,“但在我看来,困难在于如何确保每组精神病人得的是一模一样的病。”

“确实,先生,这是个巨大的障碍。因为我们精神科医生还无法像其他领域的医生一样,细致地给精神病归类。”

同时他想着:怎么才能再找到她?


屋外,奥特伊一派乡村景象。夜,寂静极了,无法想象军士正在巴黎四周监视。

两位朋友一起走了段路,但让-安托万跟菲利普说,之后他们要分开,因为刚刚那位女士约他在不远处见面,就在她下榻的旅馆里。菲利普也跟他分享了个天大的好消息:

“孔多塞先生邀请我去法兰西学院科学院做一次演讲,分享我的想法。”

“法兰西学院?恭喜!你会去的吧?我多么希望你会去。”

“我还不知道……”

“当然要去啦!那可是法兰西学院啊!”

菲利普话锋一转,马上问让-安托万认不认识那位年轻女士,就是他刚才看到的和爱尔维修太太讲话的那位。“一位漂亮的女士。”他强调。

“啊,她呀,我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她已经结婚啦……”

菲利普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说不出有多失望。那么,她已心有所属,他想。让-安托万还继续说:

“……大家说,她很忠贞。不要在她身上浪费时间了。”

“她叫什么名字?”菲利普问,他仍希望命名这个以后发梦的对象。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她是一个第三等级代表的夫人……但我要赶快走了,我的朋友,我的夜生活在这里继续……”

“你可以打听打听吗?”

“当然,我打听看看。但不要忘记最重要的事。”

“最重要的事?”

“法兰西学院,法兰西学院!”让-安托万一边哼唱,一边消失在夜色中。

[1] 法国十七至十八世纪旧制度下收集间接税,并且向国家缴纳定额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