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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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八九年六月二十二日

乍看之下,这里没有任何不寻常之处:一座美丽的宅邸,正如任何其他能在圣安托万区(Faubourg Saint-Antoine)边上看到的一样。高墙挡住了好奇的窥探,在高墙之后,是一片绿树成荫的花园,一条小溪横贯其间,树荫下矗立着布满青色铜锈的女神像,而初夏已开始微黄的大片草地中间,立着一尊颇有古希腊之风的金色石像,这风格,在时下好国王路易十六的统治下正风靡着。房子,毫无疑问是由某一位热爱陶立克柱做正面装饰的贵族,或是渴望被封为贵族的资产者所建。

那些在台阶前戴着假发、化着妆的女士们不正是一副贵族的样子吗?虽说其中有些妆容太过,妆太浓、假发太多;另一些正相反,面容苍白,疏于梳妆,好像刚刚睡醒,没有洗漱就直接从房间里走出来,可现在已经是下午接近黄昏了呢!为什么她们中间有一些人讲话如此大声?另外一些却好像得了缄默症,目光呆滞,缓慢地摇头晃脑?而这一位躺在草地上的,完全不顾她的发型和裙子!她撩起衬裙,露出下半身,狂热地沉湎于做猥亵的动作!难道这是一间疯人院吗?

“男爵夫人又在手淫了!”管家看着窗外说。

双颊绯红的年轻书记员,听到这下流话有些不快,他觉得不可以这样谈及一位贵妇,甚至不该如此论及任何一位女士。同时,他想到他的表妹而脸红起来,他们之间曾经发生的那些事,天哪,那时他们可都还是孩子啊,他们并不知道那样做不好。

“这位夫人并不知道她正在做什么。”他为男爵夫人辩护道。

“我认为,她至少知道这样让她很爽。”管家下流地笑着。

年轻的书记员不愉快地低头看着账簿,他得更新疗养院每天的支出和收入。在算术和书写方面,管家十足笨得像猪,很难相信他这样的人怎么有办法待在这个职位上。可这个地方的主人,贝洛姆(Belhomme)先生,多年来一直让他做管家,书记员猜想他们之间长久以来应该分享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管怎样,这家疗养院运营得很好,收入颇丰,而相比之下,支出少之又少。想及他收到的微薄工资,而贝洛姆先生穿着华丽的绣花套服到处炫耀,这位年轻人心里不禁苦水泛滥。

“瞧,医生来了。”管家说。

一位年轻男子,穿着简朴的黑色衣衫,没有戴假发,沿着花园的小路,朝房子走来。他的表情安详而坚定,有点儿像淡泊名利的神父,正要去照料一个焦虑不安的灵魂。菲利普·皮内尔(Philippe Pinel)是这家疗养院的医生,专门负责照料看护那些神经紧绷的贵族,可他并没有因此失去纯朴气质和外省人的谦逊。

他一出现,所有的女士都停止散步和交谈(甚至那位男爵夫人都回过神来,站起身,恢复了体面),从花园各个角落向他聚拢。很快,她们在他四周围成了一个充满呻吟和哀求的圈子,抛出一连串问题,让他几乎不能前进。

“皮内尔先生,今天我可以出去吗?”

“皮内尔先生,我的先生想见您!”

“昨晚我睡得很不好!”

“我,我再也不吃东西了,我再也不吃东西了!”

“皮内尔先生,我做了可怕的梦!”

“您会来看我吗?”

“您看,您看,我的手指肿了!”

“我,我的喉咙!”

就这样接连不断,她们用浓妆艳抹的脸贴近他的脸,几乎是大声喊叫着,扯他的袖子,展示她们乳白的胸部,露出白皙的手臂。这位先生必定经过千锤百炼,才不至于吓得撒腿就跑,或被挑逗得心神荡漾,不顾名誉立刻拉着其中一位,到花园里避人眼目的地方卿卿我我。必须得承认,她们中有那么两三位还是非常有吸引力的,正如某些出身名门却抛却高傲的贵妇那样。可是,皮内尔医生并没有这样做,他停下来,坚定地打量她们,用不容反驳的语气对她们说道:

“女士们,我是你们的医生,我定会好好履行我的职责。我会去看你们,你们所有人,但必须是在安静的情况下。请回到你们的房间,这是我的要求。”

皮内尔带着权威的保证,使她们安静下来,就有那么一小片刻。可这一刻并没有持续多久。其中一位用小女孩般的嗲声再次发问:

“可是我的喉咙,您怎么看我的喉咙?”

“我的先生,您会见他吗?”另外一位问道。

再次响起一片嘈杂声。皮内尔继续往前走,这些诉求不满的女人们也围着他直到房子前。

管家透过窗户观察着这个场景,非常不认同的样子。女人可以这样不尊重男人,看吧,这正是时代倒退的证明呢!

“她们迟早会把他吞下去,这些母狗!”

双颊绯红的年轻书记员再次被震惊了。

“他是个那么好的医生,她们这样依赖他也是正常的。”

“好医生,或许吧……但他对待病人太温柔了。”

“真的吗?”

“我认为几顿痛打可比任何医术更能使这些疯子安静下来。”

“先生,那些可都是我们的寄宿者啊!”

“我当然知道,可她们的丈夫应该更经常痛打她们。”

菲利普走进房子里,关上门,把充满女人声音的音乐会留在门外。从近处看,他已然超过四十岁了,不过头发依旧浓密,眼神率直,行为举止间充满某种活力,这些都让人想起他仍然做学生时的样子。

“先生们,你们好!”

“先生,我们还以为她们不会放过您,让您走到这里呢!”

“不会,不会,不过炎热的天气确实让这些女士们比较浮躁。好了,让我们看看今天有什么事。”

管家先生,几分钟前还满嘴粗话、讥笑嘲讽,现在则显得相当有礼貌,讲述今天的安排:吕赛尔纳先生(Monsieur de Lucernes),疗养院里所有寄宿者中最有威望的人,今天会离开。可事情并没有像预期的那样顺利进展,出现了一些困难。

“什么困难?”菲利普吃惊地问,“我已经许可了,他康复了,可以离开。”

“他是不是还会说疯话?他仍然相信能听见上帝对他说话?”

“是的,可是上帝并没有叫他做什么荒唐事,这是种平静的妄想。待在他自己的乡村,对他更好……”

之前,老伯爵满脑子想的只是打猎和耕种,可自上帝对他说话以来,他总是一边在乡间散步,一边声嘶力竭地祷告。在两个月的休息和跟菲利普交谈之后,他的宗教狂热稍有冷却,他同意默祷,尤其当他周围有人的时候。

“……我们不能仅仅因为这些人让他们的家人感到不舒服而把他们留在这里。”菲利普说道。

“不管怎样,这不是他的侄子们的想法,您听听他们怎么说吧!”管家说着,心里断定吕赛尔纳先生的侄子们会为难菲利普,高兴的样子藏都藏不住。

菲利普注意到管家喜欢看他有难题。

“您看,”书记员说,“他们正准备离开。”

台阶前停着一辆大而华丽的四轮马车。两个仆人提着一个巨大的箱子,蹒跚地走上前去,把它挂在马车后面。

一个戴假发的老人,样子有些古怪,出现在马车边。他转身向房子看去,发现他的医生正在窗前注视着他。老人脱帽,有些夸张地向医生致敬,行鞠躬礼的时候,头几乎都要着地了。行完礼,两个穿着华丽的贵族青年走上前去,激动地跟他讲话。伯爵没有搭腔,转向马车,轻蔑地撇撇嘴。他登上马车,关上车门,一言不发。

“那就是他的侄子们?”菲利普问道。

“就是他们。为了来见您,昨晚到的巴黎。他们希望我们能继续留住他们的叔叔。您该去和他们谈谈。”

“不用去,他们已经到了。”

这时,那两个年轻人正气急败坏地闯进办公室,骄傲的样子就像两只小公鸡。

“谁是这家疗养院的医生?”

“先生们,是我。我可以为你们做什么?”

“先生,我们的叔叔疯了。他必须留下来治疗。”

“你们对他的关心,我们愿意来替你们表达,只要有必要,多长时间都没有关系。”

“先生们,看到你们对叔叔健康状况的关心,我很感动。昨天我见过他,在我看来,他好多了。所以我跟他说这个星期可以离开。”

侄子们回答菲利普说,老伯爵一定懂得如何隐藏他真实的状况,事实上他还是疯得厉害,却装出完全恢复理智的样子。所以必须要让他继续留在这个疗养院里。

“先生们,我们一起去看看他。”


吕赛尔纳伯爵坐在马车里,看到他们过来,浓密的眉毛拧成了一团。他预感到令人不快的事情正要发生。人老了,别人就开始替你做决定,真是不幸啊!这名老兵机械性地把手放在曾经佩剑的地方,当然,那剑不在那里已经多年了。哎,这位医生——年轻的南方人正走向他,然而老伯爵能感受到他仍站在自己这边。无论如何,没有人可以让他走下马车!他有那么多封号:吕赛尔纳伯爵、福利尼伯爵、奥姆男爵、昂比男爵,还有其他领地的男爵,然而从此以后这些都不重要了,他只是至高神谦卑而忠诚的仆人。

“那么,先生,已经上路啦?”菲利普问道。

“我想再看看我自己的乡村,我想再看看我自己的乡村!”

两个侄子中的一个尖酸刻薄地打断了他:

“跟他说留下。他还没有恢复理智。”

老伯爵涨红了脸。

“这两个臭小子过去六个月都没来看过我,现在倒来了!他们一听说我要离开就赶过来了!”

“叔叔,喂,冷静些……”

“你们看看,听说我要回城堡,他们的脸都吓绿了!这两个毛小子享受我的财产,挥霍我的黄金,压榨我的土地,要让我破产啊……”

当然,这看上去很像是迫害妄想症,一种在老人中很常见的精神失常。可看看侄子们惊慌失措的样子和他们缀满花边的服饰,可以感觉得出来老伯爵的指责不是胡言乱语。

“……我的家人用阴谋诡计把我关在这里!”老人继续破口大骂。

“别听他的,他胡说八道,无关紧要的情绪发泄罢了,医生,他总这样。”

医生做了个手势,把两个侄子叫到旁边。

“我想他还没有完全恢复正常,但确实好多了。我没有理由阻止他离开……”

“但是先生,他状况还不好,不能让他离开啊!”一个侄子强烈要求。

在他们身后,老伯爵再度明确态度:

“我要走!我要走!快走,马车夫!”

马车夫是个谨慎的男人,一动也不动,神情尴尬。到底该听谁的呢?

“你等什么呢?蠢驴!”老人责骂道。

“走吧,旅途愉快!”菲利普一边说,一边跟马车夫做了个手势。马车夫松了口气,驾着牲口,沿着砾石路离开了。留在马车后面的,是正在花园里散步、对发生的一切兴趣盎然的女士们,还有老伯爵愤怒而震惊的侄子们。


稍后,菲利普经过楼上几条漆白的走廊,停在了另一位有名望的寄宿者——沃德朗夫人的房门前。管家跟着他,一脸不悦,大概是不高兴看到菲利普刚刚那么巧妙地应付了老伯爵的侄子们。

“她今天早上怎么样?”

“已经恢复进食,不再提自杀了。”

“我想她的忧郁症已经好了。”

“她也要离开吗?”

“或许吧。”

“一天之内两个人离开?贝洛姆先生会不高兴吧。”管家的语气里带着警告。

菲利普没有回答。他敲了敲门,听到有人轻声说“请进”,就只身走进房间,重重地关上身后的门。沃德朗夫人躺在床上,手臂和胸口裸露着,热切地看着这位朝她走来的年轻医生。

菲利普看到他的病人穿戴讲究、妆容精致、眼睛炯炯有神,觉得她确实好多了。在她或他的贞洁被玷污之前,是时候让她离开这里和家人团聚了——因为他意识到,他的治疗方法有副作用。他的同僚们喜欢给病人放血、使用药剂,他则喜欢经过长时间和频繁的谈话让病人恢复正常。谈话疗法通常都非常有效:两个月前这位女伯爵还拒绝开口和进食呢!可一次又一次面对面的谈话,有时会让一些女病人跟他产生尴尬的亲密感。

“现在您觉得活着怎么样?”他一边问她一边在床头坐下。

“我觉得不那么悲伤了。”丽人低语。

“听您这么说我真高兴。您丈夫来看过您吗?”

她听到“丈夫”两个字时稍显愠怒,低垂着眼帘。

“来过,他昨天来过了。他觉得我好些了,希望我回家。”

“您真幸运,有这样一位体贴的丈夫。”

“他确实很体贴,但他并不了解我。”

“慢慢来。他这么体贴,告诉他您的忧虑,他会理解的。”

她高兴地笑了。

“我真怀疑呢!”

“为什么?”

“我已经认识了另一个完全理解我的男人。”

“真的吗?”

“这个男人知道我灵魂里最细微的颤抖。”

“有个知己真幸福。”

“一个善良、感性……也很坚强的男人。”她低声说,同时还用热烈的眼神看着他。

“他是谁啊?”

“您呀。”

他很吃惊,并没有想到她会如此直接地表白。

“夫人……”

“您使我重新活过来了!”

“夫人,我是您的医生……”

“您让我认识了自己,可爱的先生!”

“夫人,您误会了,我只不过尽我的本分罢了……”

她抓住他的手,放在她的胸口,喃喃细语:

“来感受我的心跳!”

他想站起来,离她远点儿,可又担心伤她的心,她现在还很脆弱,拒绝她的感情可能会导致忧郁症复发。要怎么做呢?他正想着,却看到女伯爵的脸在接近他的脸,微微张着嘴唇,嘴角的笑容里期待着一个吻……他害怕自己禁不起诱惑,这张脸太有魅力,而身旁这唾手可得的身躯也使他心神荡漾。他费了好大的劲儿,闪到一旁,痛苦地吸了口气。

“夫人,您太诱惑我了,哪个男人不拜倒在您的石榴裙下呢?可我是您的医生……”

她又生气又着迷地看着他。浇熄她的热情却没有伤害她,他想,再小小升华下会更好:

“夫人,夫人,我们有着相互理解的美好关系,而不伦关系里有那么多让人忧伤的不确定因素,会贬低破坏我们现有的情谊,您怎么看不到这样的风险?您刚刚被治愈的疾病可能会让您晃了神,但我知道您最真实的样子和您本性里的美德……”


保住了名誉,也履行了医生的职责。他离开房间,听到走廊上巴朗东响亮的声音,巴朗东是他在这间疗养院的一个医生同事。

他们两个一点儿也不像:巴朗东是个吵闹而朝气蓬勃的壮汉,有着搬运工般壮硕的肩膀,说话大声而笃定,热衷于讲医学系学生中流行的黄色笑话,当然菲利普从来不喜欢这些笑话。刚接触时,巴朗东的粗鲁和傲慢让他难以忍受;可渐渐地菲利普发现,在巴朗东看似粗俗的表象之下,却是个好同事:那些他认为更适合菲利普细心谨慎的医疗方式,而非他自己专制方式的病人,他会毫不犹豫地转手给菲利普。必须要说,巴朗东拥有一种才能,仅用他打雷般的声音和不可抗拒的眼神就能让最极端疯狂的病人安静下来。可惜的是,他擅长使用比普通的物理治疗更不合理的方法:淋浴和放血,强力泻药,而这些处方让他的收费大幅度膨胀。

“嗨,我的朋友,你的病人们今天怎么样?”

当其他同事带着巴黎医生的傲慢,看不起菲利普这个外省人,都还冷冰冰地用“您”来称呼他的时候,巴朗东率先在他们两人间使用了“你”这个字眼儿。要是他的治疗方式不那么粗鲁,他就会是个更加和蔼可亲的人。

“今天他们还不错,”菲利普回答,“我让两个人回家了。”

“甚至这位漂亮的沃德朗夫人?你这样做就不对了。如果我有这么迷人的病人,一定要留着她,整天面对着那些爱唠叨、一大群人都搞不定的老太太,总得让自己喘口气啊!”

“她们要是听到你这么说可就糟了!”

“别紧张啊,同事之间放松点儿,又没有害处!刚好,你陪我一起,我要去给年轻的男爵夫人放血。”

“在草地上举止失态的那一位?”

“正是她。”

两人并肩走在走廊上,菲利普试图让巴朗东明白,这个年轻女人身体很弱,之前的放血治疗并没有让她平静,只让她更虚弱。她现在的性兴奋通常只是过渡状态,或许可以稍微用些镇静剂,等她自己平静下来。可巴朗东什么都听不进去。

“她的性兴奋是情绪过激引起的!只要放点儿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而支持他继续这一疗法的有力证据就是,这个年轻女人是在她月经突然停掉之后发病的!

在房间里,一切都预备好了。两个身强力壮的护士把这位年轻女士按在床上,而第三个护士已经把陶瓷盘放在了为放血而露出来的病人的小腿下方。男爵夫人眼睛紧闭,脸涨得通红,大声惨叫着: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精神疾病使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仿佛在脸上戴了僵硬的面具。在这副面具下,虽然头发凌乱,眼神游离,但从她一只机灵的眼睛里能猜出她生病前是怎样一个人:眉清目秀,表情温柔而诚实,在意别人的感受,不起争端。

“安静,夫人,”巴朗东用雷鸣般的声音命令道,“都会好起来的。”

年轻女士张开眼睛,用极其鄙视的眼神看着巴朗东,然后转过扭曲的脸,重新开始她的单声调:“不要,不要……”

尽管护士们用力按住了她,她还是拼命挣扎,全身扭曲,床单被她弄得又皱又乱。菲利普心下闪现一丝难过,因为他发现,她把床单尿湿了,肯定是因为刚才太用力要逃开被人放血的命运而造成的。

巴朗东动作麻利地在年轻女人的小腿上绑了止血带,摸到脚踝边的动脉,用探针一扎,暗红色的鲜血冒了出来,很快涌流到陶瓷盘里。

“看吧,”巴朗东叫道,“我就跟你说,她身体里血太多了。”

病人躁动着,全身痉挛,那些护士脸涨得通红,更加用力地把她按住。男爵夫人大声喊叫,而血很快就没过陶瓷盘的盘底了。

菲利普再也看不下去,转身离开了。


走到花园里,他遇到贝洛姆先生,这家疗养院以他命名,而他正是这家疗养院的院长和所有者。这位先生看上去总是志得意满。他正散着步,穿着华丽,大腹便便,一脸的高兴和狡猾,十足像是个刚刚做成一桩好买卖的掮客。

“亲爱的医生,我的寄宿者们怎么样啊?”

“沃德朗夫人好多了……”

“啊,你想说她可以离开了?”

“我想是的。”

“但她还是有点儿忧郁吧?”

“哦,一点儿也没有了,我向您保证。”

“可让她多待几天,完全度过康复阶段,这样做不是更谨慎些吗?”贝洛姆接着说,他正是用这种虚情假意取得很多成功的吧。“此外,您没有别的消息吗?”

“啊,有,吕赛尔纳伯爵先生今天早上离开了。”

菲利普这样说着的时候,心里就已经知道对方想要把对话引向哪里,他完全没有办法逃掉对方设下的这个局:

“您说吕赛尔纳伯爵先生,您知道他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吗?”

“一个有些古怪的寄宿者?”

“每个星期两百里弗尔的膳宿费。”

“可是……”

“每个星期两百里弗尔的膳宿费。您说今天还要让沃德朗太太离开?您想让这家疗养院倒闭吗?”

“当然不是,我……”

“全靠我,您才有这么多的病人和可观的诊费,不是吗?”

“呃,当然。”

“那么就好啦!一切都很清楚!我很确定我们这位美丽的夫人会很享受在我们这里多待几天的时光。为了防止她心里产生回家的想法,您要特别照顾她,每天都去看她。”

“可是,我并不觉得……”

“听着,如果您不想再照管她,我可以把她交给巴朗东。她的家人很喜欢他,他曾经治疗过她的表姐妹们。”

贝洛姆盯着脸色苍白的菲利普暗自得意:“这些小医生,没那么难处理嘛。”

有那么一刻,菲利普想朝贝洛姆脸上丢去辞职信,可有什么用呢?这样做只会让事情更糟,他的病人们就会在巴朗东或其他医生手里被放血。

“如果您坚持,先生,我会建议她多待几天的……”

“我就喜欢我们互相理解,”贝洛姆笑着说,“再见,亲爱的医生。”

菲利普看着他走远。治疗精神病人已经够困难的了,还要任由一个随时决定你薪水的人摆布,这让事情更困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