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印度之初印象
一
从机场到酒店,大约40多分钟的车程。
一路颠簸,舟车劳顿,原本我打算直接休息,谁承想车子在大门口被拦下。两个保安过来,一个掀起前盖,一个打开后备厢,煞有介事地查看。接机的同事见怪不怪道:“例行安检。”正昏昏欲睡的我困意顿消,脑海中第一时间闪过2008年的孟买惨案:当时包括五星级的泰姬玛哈酒店在内,多个标志性场所遭遇连环恐袭,约200人死亡,另有数百人受伤……
提心吊胆、迷迷糊糊地过了第一夜,天亮了。
推开窗户,楼下是大片的绿树,很多乌鸦在其间起落翻飞。城市的建筑高低错落,新旧不一,一些楼房的外墙长了青苔或霉斑。远远地可以望见阿拉伯海。
出门走了一遭,马路上的卫生状况让人想起国内的普通县城。街上车流滚滚,摩托飞驰而过,各式各样的小汽车在十字路口挤成一团。国人常说“印度慢吞吞”,但在开车这件事情上,印度人明显缺乏耐心,稍有停留便鸣笛不停。那声音或短促或连绵,或尖利或浑厚。试想,你正走得汗流浃背、心烦气躁,却猛地被困在此起彼伏的笛声里,那感觉真的是酸爽至极。
阿拉伯海落日
慌不择路地逃入附近的小巷,却发现进了另一个世界:有野狗趴在树荫下一动不动地睡觉,裹着纱丽的女人头顶箩筐缓缓走过,穆斯林香蕉小贩在静静地等待下一桩生意,斜对面路边停着光可鉴人的红色保时捷……时间仿佛骤然停滞,刚才的混乱与嘈杂和眼前的一切无关。
待得稍久以后就会发现,孟买的一天正是从各种各样的声音开始的。
分社所在的小区,位于南孟买一处名为克拉巴(Colaba)的地方。每天早上6点左右,钟声从远处传来,伴着此起彼伏的乌鸦聒噪——对中国人而言,常见的乌鸦似乎总是单只的,萧瑟时节里,“枯藤老树昏鸦”构成一幅画,那叫声也多半是凄厉、嘶哑的哀鸣。印度的乌鸦则完全不同,叫声里不但听不出一丁点儿的凄厉,反倒充满了欢快。它们成群结队,彼此较着劲,你追我赶,连绵不绝,不知情的人乍一听来,还以为是蛙鸣。
大约6点半,公共汽车继乌鸦之后也纷纷“醒来”。轰鸣由远及近,似乎是司机在试探性地踩油门,一下,两下……每一次都比前一次要更深、更重、更长,像是有人睡完长长的觉起来后在伸懒腰、打哈欠。终于,最后一声过后,车子憋足了劲,拖着深沉又巨大的轰鸣,从楼下呼啸而过。
于是更大的“蛙鸣”被激起了。接着鸽子也加了进来,我能感觉到它们就在窗台之外,咕咕地叫着,虽然没有“蛙鸣”密集,但也很顽强,似乎一刻也不愿停。
此时天已微微亮,灯光逐渐暗淡,窗外景色的轮廓渐次清晰,可看清楼下的树、近处的房子、远处的灯塔,以及遥远的海平面。随着太阳升起来,柔和的光线打在各种建筑的侧面上,孟买就这样醒来了……
二
坦率地说,经过洞朗对峙事件后,出发之前我内心最大的纠结之一是:在一个“有敌意”的国家做驻站记者会遭遇些什么?然而等到身临其境、柴米油盐式地浸入当地生活后才发现,至少在日常层面,这样的担心有些多余。
孟买街头一景
为了申请签证延期,不久后我便飞去了首都新德里。在航班上,旁边的印度小哥听说我是中国人,立马打开了话匣子。他自我介绍说,由于常年在中印之间做生意,他去过广州、北京等很多城市,最喜欢的是上海。受限于对方的“咖喱式”英语和我多年不用的口语,随后的话题不停跳跃变换,从房贷利率到两国政体,如此等等。不知是不是因为只是一场偶遇,我们彼此都没有提及洞朗话题。谈话快结束的时候,他甚至向我求证今年是不是中国的农历鸡年——而且是在连说了12种动物之后我才搞明白。
与孟买相比,新德里的人和车一样多、一样拥挤,所不同的是,动物明显多了起来。在宽阔的马路上,我看到了传说中大摇大摆、逆行的牛;总统府前的广场上,三三两两的松鼠在追逐嬉戏,还有晃晃悠悠走在草地上的大白鹅。
或许是由于太热太晒,印度门前游客稀少。有好几次,手里拿着成串饰品的小贩远远地冲着我们喊:“你好,你好,一百块三个。”有那么一刹那,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因为他们说的是中文。
在来的路上我同印度司机“尬聊”。在他介绍完他规模庞大的家庭成员后,我们的话题落到了中国的计划生育政策上,对方微微摇了摇头,随后用英语大声地报出了一连串的数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我们没问题。”
在印度市场深耕多年的中资企业负责人提供了另外的观察视角。
来自浙江一家企业的印度公司负责人刘鹏介绍,十多年前刚来印度时,从新德里机场到一家客户的工厂,因为路况太差,驾车单程就要两三个小时,后来两地间修了新路,19千米的路程只需半小时就到了,但这两年,印度人有钱了,街上的车越来越多,道路拥堵成了常态,于是这段路程又回到了之前的状况,得开上两三个小时。
“与国内比,人们常说印度效率差,走得慢,但其实仔细观察,印度也在悄悄地发生变化。只不过,是以自己的方式和节奏在变。”刘鹏说。
在星巴克咖啡店,“80后”互联网创业者王超提供了一个细节:就在几年前,印度门前的小贩见到东亚面孔时,打招呼用的还是日语,而现在都用中文了——可见中国人、中国企业在印度的影响力越来越明显。
“印度13亿多人口,移动互联网用户仅3.7亿人,和国内相比渗透率远远不足。对我们来说,来不来这儿不是一道选择题,而是一道是非题。但另一方面,这不是一个快速变现的市场,需要耐心。”王超说。
三
从临行前的未知与不安,到深入实地后的亲密接触,时空的转变带来迥然不同的体验:一方面,所有初期的观感和体验,暂时都未超出此前对这个国家的想象;但另一方面,和每天国内媒体报道上常见的印度“新闻”相比,又能深深地感到我们对于这个国家的“日常”所知太少——数以亿计的普通人的生活状态如何,他们的思维方式是怎样的,看待如此等等的事情都模糊不清。
混乱、嘈杂,充满矛盾和反差,以及浓厚的烟火气,但在有些时候和有些角落,又保持着特别的舒缓、宁静与平和——作为到此一游的“他者”,短暂的接触和感知很容易得出此类印象,倒也无可厚非。但回归职业观察者的身份,我对其间可能存在的肤浅化和表面化又抱有警惕。
犹记来印度不久后,我参加中国驻孟买总领馆举行的国庆招待会,看到现场面对面地搭建了印度邮局和北京紫禁城的模型。联想到洞朗对峙期间两国的剑拔弩张,这样的设计意味深长。
时任总领事郑曦原在致辞时说,邮局是人类伟大的发明,但在即时通信应用WhatsApp出现后,现代人很少去邮局了。他同时表示:“稳定和改善中印关系,最重要、最迫切的,就是要加强交流。”
如何利用有限的驻外时间为中印交流助力,尤其是尽可能消除国人对其类似“谜一样的国度”的混沌印象,乃至形成一个相对清晰而理性的印度观,是一项绝难立即给出答案的宏大课题。但短暂的观察提醒我,既然到了现场,就像是面对随处可见、貌似混乱吵闹的印度歌舞,不能只做一名疏离的旁观者。只有加入人群,尝试跟着音乐一起摇摆,或许才能感知乃至找到其间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