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亚沙实姑姑,莫非您是第一次进这个家?”
夕见边和我一起下车,边问我的姐姐。
“是的,第一次。餐厅和楼上的住处,都是第一次。很久以前,从托儿所接了你之后,倒是来过门口很多次。”
“您当时就是坚决不进来啊。”
“夕见,你可一定要和你爸好好相处哦,可别像我一样,连家门都进不了。”
“我和爸爸好着呢,好着呢。”
三人穿过餐厅,爬上通往二楼的楼梯。就是这点运动量,我也觉得很吃力,一进起居室,立刻倒在坐垫上,筋疲力尽。夕见在厨房准备茶水,姐姐有点儿不知所措,呆站在那儿,茫然地环顾着这个家。
“坐下呀!”
“呃……”
“请坐。”
“幸人,你再大点儿声,我耳朵不好呀。”
三十年前,姐姐右耳失聪,在她十七岁的冬天。
“亚沙实姑姑,我爸爸病了,所以声音小。”
“没有,我只是过度疲劳,不算病,就是身体管理不当。根本不必担心。”我插话道。
“明明比我还担心呢。茶泡好了,亚沙实姑姑,快请坐呀!”
昨天我在店里晕倒,在医院过了一夜。今早八点过后,我在医院睡醒。睡着的时候,医生给我采了血,测了脑电波,打了点滴,说我只是过度疲劳。我告诉医生最近几天睡眠不好,医生便给了我一些饮食以及生活习惯方面的建议,并给我开了一个月的助眠药物。从药房取好药后,就坐上姐姐开的车,刚刚回到家。
“当时在店里的客人,怎么样了?”我刚刚在车里问夕见。
当然,我想问的,其实只有一个人,就是那个男人。
“救护车到来之前,大家就把结账的钱留下了。江泽先生等人,还多给了钱。最后来的那位客人……对了,那个是爸爸的熟人吗?只有他说,已经把钱付给您了。所以,我就没收他的钱。”
我默默地回头看她,没有说话,夕见马上吃惊地说:“难道,您没收到?”
我赶紧说谎道:“收到了。那个人,说什么了吗?”
“他说,他还会来的。”夕见轻松地说。
“幸人,你的表情好可怕啊!”
我回过神儿来,姐姐从矮桌对面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你不是过度疲劳吧,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儿?或者是,因为烦心,睡不着,才过度疲劳?”
“没、没有,店里的事儿太多了。”
“幸人,店里的事情你可以想,但是,为此烦心就完蛋了。烦和想,大不一样。你是要站着工作的人,睡眠不足绝对不行呀!”
我含糊地点头答应,夕见端来茶水放在矮桌上。茶水冒出的热气对面,佛龛上并排放着三张遗像。静静微笑的,是我的母亲。露齿而笑的,是亡妻悦子。面无表情看着这边的,是我的父亲。
有生以来,我失去了三位亲人。尽管如此,一直到五天前,我们的世界还算勉强维持着平衡。尽管风雨飘摇,却并未损毁。可是如今,这个家的房梁已经出现裂痕,嘎吱作响,这个不稳定信号,清晰可闻。不,嘎吱作响的不是我的世界,而是夕见的世界。自从失去了妈妈,女儿每天都在与这一残酷现实抗争,似乎终于达成了某种妥协,坚强地活到今天。在托儿所毕业典礼上,面对在观众席前排落座的妈妈们,小朋友们都高声歌唱,唯有夕见,直到最后都没开口。但是,如今她却用她自己的力量创造了笑对生活的新世界。
“咱们找个远一些的地方,一起出去看看怎么样?”
我这句话是对夕见和姐姐说的,还是对三张遗像说的,就连我自己也不清楚。
坐在矮桌对面的她俩,面露疑问。我想着该怎么把话继续说下去,想离开这里的想法——想离那个男人远一点儿的想法,并非临时起意。
“反正……我觉得,最近好多事情,挺累的。咱们出去看看,哪怕是一小段时间也行。”
“真的?”
夕见猛地扬起眉毛,我点点头。
“那么,”女儿说着,跑出起居室,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本很大的书,“我可有个想去的地方!”说着,她把书放下。
放在桌上的是一本旧摄影集。封面上写着“八津川京子”,是我不知道的摄影师。姐姐从旁边伸过手,随便翻了翻。照片都是黑白的,反映了市井民风。有在民居拍的,也有在小巷、水产市场、商店或者饮食店拍的。
“这位是我最崇拜的摄影师,虽然已经去世了。”
“那么,夕见想去的地方是……?”
夕见将摄影集拿到自己这边,翻到了有折痕的一页,说:“这里。”
那是一张奇妙的照片。
与其他照片不同,被拍的对象并不是人。因为整体色调一片昏暗,应该是在夜间拍摄的。但它到底拍的是什么?照片下方的大约三分之一处,黑沉沉的。上方散落着很多白色小花。是从天上俯拍的草原夜色?下方的黑色是海还是湖?草原中央,有一条似乎是野生动物逃离的倾斜直线……不,也许是这一页有划痕。于是,我用手指去触摸那条直线,指尖光滑地滑过。
“拍的是天空?”我问。
仔细端详后才知道,那是夜空。下方的黑色是朦胧山影,上方的白色是璀璨群星。看起来像划痕的那处是流星。
“我想在相同的地方拍照,作为期末照提交。”
“期末照?”姐姐问。
夕见解释了大学期末考试的情况。
“期末照究竟拍什么主题,一直定不下来,我很苦恼。前几天,我突然想到,拍一些与最崇拜的摄影师作品相同的照片,说不定可以呢!”
“那不是剽窃吗?”
“不是啊。我特意设定了一个高水平目标,考验自己能接近大师到何种程度。你们说,期末照题目叫什么好呢?比如说《现在的自己》,怎么样?”
“不错呀,有意思,地点是哪里呢?”
夕见指着照片下方。每页都一样,照片下方附有摄影年月和地点。
我和姐姐一看,瞬间僵住了。
1981年11月 新潟县羽田上村
地名没有标注发音。但是,我和姐姐知道,“羽田上”的日语读音是“hatagami”。我们还知道,那个村在新潟县的什么地方。
“对不起……其实,我刚才那番话有一半是借口。”夕见抬起头,看着我们,“爸爸、亚沙实姑姑,还有去世的爷爷,你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你们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所以我很想知道。”
是的,那个村庄,正是我和姐姐出生的故乡。
那是三十年前,父亲带我们逃离的地方。
发生在羽田上村的事情,夕见一无所知。我、姐姐和父亲,也对她只字未提。不仅如此,即使是我们三人之间,也从来不提那起案件,自从迁居埼玉县,我们都假装忘记了过往。夕见知道的仅有一点——亚沙实的身体变成如今这样,是因为三十年前遭雷击所致。
“从很早开始,我就想去那里看一看。因为,不管怎么说,那里是我的根啊。”
我的目光再次被“羽田上村”四个字吸引过去。小时候,我听说过这个名字的由来。那是在寒冬的厨房里,母亲给我们做午饭、烤石斑鱼的时候。
——这种鱼的名字,本来是“雷”的意思哦。
每年的十一月至十二月,石斑鱼的味道最鲜美。此时,靠近日本海一侧正是打雷频繁的季节,因此,模拟雷声的古语“hatahata”,就成了这种鱼的名字。
——因为这个村子打雷频繁,人们就说是“被雷鸣声咬住的村子”,因此,村子的名字就成了“雷鸣”(Hatagami)。
[1] 日本民法规定“年满20岁为成年”。——译者注(若无特殊说明,本书中注释均为译者注)
[2] 日语中,“鲀鱼”一词同时有“剥皮”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