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意的临界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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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夕,小心啊,别掉下去。”

上午十一点多,悦子买东西回来,对着阳台招呼道。

那是七夕雨夜之后的周六,从公寓四楼望去,碧空如洗,宛如喷过油漆一般。伸缩衣架上晾着三个人的衣物,在蓝天和衣物的背景下,四岁的夕见在阳台上玩耍。用蜡石涂涂鸦,抬头看看飞机,数数鳞次栉比的屋顶。

“小幸,你练习切菜没问题,不过,也要照看一下小夕呀。她在那儿玩儿,多危险啊!”

我的名字是幸人,悦子叫我“小幸”,我们叫夕见“小夕”。乍一听似乎容易混淆,其实并非如此,既没有听错过也没有叫错过。

“我一直好好看着她呢。”

“瞎说。”

悦子把手袋挂到餐椅背上,将购物袋中的东西放进冰箱。

“我真的看着她呢,真的。”

我在厨房练习着刀法,也确实会偶尔回头看一下夕见在干什么。不过,我只是想看看女儿在干什么,并没担心她会掉下去。因为阳台的栏杆很高,对四岁的女儿而言,不管怎么努力,也跨不过去。

“那是适合一个人玩儿的好地方吧?”

夕见年龄还小,不能自己到外面去玩儿,我和悦子手头都很忙,不能陪她一起玩儿,也几乎没带她去过公园。不过,我们总让她在家看电视,是不是也不太好呢?于是,昨晚我们说起了阳台这个话题。

“不行,太危险。我们学校也经常会发生孩子受重伤的事情,就在连我们这些大人也想象不到的地方。”

大学毕业后,悦子成为一名小学教师,今年是第六个年头。

“噢,如果有水桶之类的小孩子可以攀爬的东西呢,确实危险。但是,咱们的阳台什么都没有,没关系的。何况她的个头还小,手才能刚刚碰到栏杆。”

一到阳台,夕见就把鼻子贴在盆栽的蓟花上,一直观察着。她紧闭嘴唇,睁大双眼,只要对什么东西特别感兴趣,她就会这样。那是我熟悉的侧脸。

这盆蓟花,大约一周前开花了。可能是听惯了演歌的歌词,我一直以为蓟花是秋天开花,实际上是夏天开花。阳台上的这盆蓟花,一到每年七月就会开出美丽的紫红色花朵。花谢之后,我就会采集种子。拿掉枯萎的蓟花,播种、浇水、施肥,期待来年夏天再开花。在白色的花盆上,夕见贴心地用可擦笔写下“爸爸的蓟花”。

“对了,今年的蓟花,花朵有点儿小呢,是肥料放少了吧。”

我想转移话题,但没起作用,悦子还是对着阳台招呼着。

“小夕,太危险了,进来吧。”

夕见和蓟花说了几句什么,之后,听话地回到房间来。

“那我玩儿什么呀?”

“自己想想啊。噢,好啦,小幸!”

悦子看向我手边,轻轻拍了拍手。砧板上放着的白色物体是用小麦粉捏成的。我把它当作黄瓜,在进行刀法练习。它们像黏土一样可以反复使用,很适合做练习。很多年前,父亲开始学习料理的时候,好像也是用面粉团练习的。

“切的速度也快多了呢。”

“听说从今天开始,让你在店里切了?”

“是啊是啊。”

大学毕业后,我入职了一家厨房用品商社。从学生时代起,我和悦子就开始交往,结婚的第二年,小夕出生,公司却破产了。当时,父亲经营的和食料理店“一炊”,正巧有个兼职人员不做了,我就边找工作边在厨房帮忙,按小时领取报酬。起初,我只打算暂时打工,有一天,在厨房洗菜时,父亲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

——以后,你会当厨师吗?

回家和悦子一说,她说我想做就做好了,既无抱怨也无担心,非常赞成。

大约一年后,我二十八岁,成了一名见习厨师。

“来个真格的?”

悦子用眼睛示意一下冰箱,上下动动眉毛。用面粉团练习刀法后,就要挑战一下真黄瓜,这是约定俗成的流程。

“不行,再练一次。”

我用水润湿手指,紧握着面粉团,再次把它捏成黄瓜形状。虽然刀法还不是很娴熟,但做一个仿真黄瓜还是得心应手的。

“要是能在店里的砧板上练习就好了。”

“店里的砧板,爸爸要用的,而且在这里练习还能顺便看着夕见。”

我想,悦子可能会说我“你哪里看着她了?”,她却没说。

“……一起住的话,可能就方便多了吧。”

“和谁?”

“你爸爸。”

“你当真?”

“因为,小幸你,反正以后一直要和爸爸一起工作的吧?虽说比较近,但也有三站路呢。我们全家一起搬过去的话,就会轻松很多呢。店里的砧板不用时,你还可以练习刀法。与其说是搬家,不如说小幸你是回家呢。”

料理店的二楼用来居住,我曾在那里和父亲一起生活。

其实,我姐姐亚沙实也应该一起住的。我们一家三口从新潟搬到埼玉后,曾经暂时住在一间狭小的公寓。在我初中三年级时,父亲决定将带住所的店面全部买下,开一家料理店。可是,当父亲将他的计划告知我们后,姐姐很快便离开了家。结果,那所新居就只剩下我和父亲两个人生活。后来我结了婚,搬到了现在的公寓,就只剩下父亲一人住在店面的二楼。

“那里房间也很多,不住的话不是很浪费吗?反正将来你爸爸上了年纪,也要和我们住在一起的吧。”

可是,我刚想开口说,又把话咽了回去。

悦子并没有见过我父亲真实的样子。她所知道的,只是在“一炊”厨房忙碌的父亲,或者我们带夕见回家时,和小孙女一起玩耍的父亲。在工作空闲时间,或者工作结束后,父亲都会用空洞的眼神,注视着不知何处。

父亲究竟在看什么,我是知道的。但我没和悦子说过。虽然我知道必须要找个时间告诉她,但是不管婚前还是婚后,我无论如何也没能说出口,日子就一天天过去了。

“你爸爸,现在是五十几?”

“四。”

“那等孩子十岁时,他就迎来花甲之年了。”

我俩回头看看起居室。夕见在地毯上翻看着绘本,动着小嘴唇,逐字看着平假名的文字。绘本是我姐姐之前买给她的,讲的是萤火虫和独角仙的故事。内容是,从前独角仙的角上长着发光的宝玉,可是有一天,萤火虫却把它偷走了。不过,在绘本中,比起萤火虫和独角仙,夕见用红色万能笔画的“心形小人儿”更显眼。同样的绘本,她反复看了很多遍,看厌后,她总会让自己独创的角色出场。起初我提醒她不要这样,悦子却说:“让她自由发挥,不是很好吗?”我也就放任不管了。“矫枉过正”这个词,我当时第一次听悦子说。

“啊,布!”

悦子突然啪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怎么?”

“布,我忘了买了。做布包用的。”

她说的是夕见来往托儿所用的手提布包。

是不是所有的托儿所都是这样呢?孩子们用的布包,约定俗成是父母亲手做的。夕见进托儿所的前一天,悦子一直忙到深夜才做好。就是那个布包,昨天破了。悦子去接夕见时,在教室的架子上拿布包时发现的。拎手的根部,好像被用力拉过一样裂开了,整个包也不像样了。不知道是孩子们一起玩儿的时候弄破的,还是有人故意恶作剧弄破的。总之,不是缝一缝就行的,因此悦子打算趁周六周日再做一个新的。

“对了,小夕,布包的布,妈妈现在去买哦。”

“我要一样的。”

“你要一样的?我找找看。”

看到弄破的布包时,夕见好像若无其事。但是,当母女俩回到家后,她却突然大哭起来。当时,悦子正要把布包扔进垃圾箱,悦子见状说妈妈不扔了,好好给你留着,但她还是不停地哭。一看见布包破了,她其实很伤心,却一直忍着吧。或者是,不想和布包分开才伤心呢?从“一炊”下班回来,听悦子讲了事情经过,我一边揣摩着女儿的心情,一边端详着她熟睡的小脸。小鼻孔咝咝地呼吸着,是不是做了什么紧张的梦?薄薄的眼皮下,眼珠不停转动着。

“那,我买了就回来。小幸,加油!”

悦子从手袋里拿出钱包,走向门口。门被拉开后,风从阳台吹向室内,带来晾晒衣物的芳香。

“你要去阳台吗?”

房门刚一关,我就会心地笑着,对夕见说。

“可以吗?”女儿睁大双眼。

“保密,保密。去玩儿吧。”

夕见拼命地点着头,小脑袋似乎要被晃下来似的。她把翻开的绘本放在地板上,跑到纱门边,一下子打开纱门,走到阳台,穿上红色凉鞋。然后,她往左右看了看,似乎在想,玩儿什么好呢?我走近冰箱,想拿一根黄瓜。这时,墙上的时钟映入眼帘。那是一个普通的指针式钟表,是我和悦子搬到这儿的第一天买的。当天我们去了家庭用品商店,还买了被子、衣物整理箱和蓟花种子。虽然,时钟只是在那么一瞬间映入眼帘,但当时指针指向的时刻,即使是十五年后的今天,我仍然记忆犹新。时针在十一与十二之间,分针指向右下方。而且,那个时间在我的印象中,并非十一点二十分,而一直是十二点差四十分。尸检报告上写的是“十二点”。是在此之前的四十分钟。

“咦?”

我打开冰箱的蔬菜柜,发现黄瓜没了。我以为还有呢,看来是记错了。我用手机拨了悦子的号码,想让她买布的时候顺便买些黄瓜回来。谁知,放在家里的手袋中响起了她的手机声。从阳台上,可能看得见悦子。去商店街时,她都会走正下方那条路,应该能看见。——但是,有人从上面大声喊她,她会不会不好意思呢?

“爸爸到下面去一下。”

“为什么?”

“黄瓜。因为黄瓜没了。我马上就回来啊。”

我趿拉上凉鞋,没锁门就出去了。来不及等电梯,我一下子跑到了一楼。从公寓后门出来,跑到阳台正下方那条路,我果然看见了悦子的背影。是叫住她,还是跑着追上去呢?短暂迟疑后,我刚把两手合拢放在嘴边,只见右边有一辆白色小汽车开了过去。

一个小小的影子,竖着掠过我的视线。

什么东西掉下来了。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那个物体已经砸中刚刚开过的小汽车的前挡风玻璃。汽车紧急加速,留下一条弧线远去。很明显,司机误将油门当成了刹车。汽车急速逼近悦子身后,随着沉重的撞击声,悦子的身体腾空而起。当时,我的双手依然合拢在嘴边。

之后的记忆,前后极其混乱。

行人叫来了救护车。受耳鸣影响,我听不见人声。眼前急救人员的身影像是谁用奇妙的慢镜头拍到的画面。我给姐姐打电话,嘴唇哆嗦,口齿不清,因而不断被姐姐反问。鲜血淋漓,倒在地上的悦子的身体,就像跳舞的人偶一样,她的手脚被抛到奇怪的方向。从小汽车里出来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性,她就像一部破损的机器一样,四肢瑟瑟发抖。粉碎的前挡风玻璃。那个砸坏挡风玻璃的物体,一片一片散落在柏油路面上。褐色的土。紫红色的花。白色的陶瓷碎片。其中一片上隐约可见“蓟花”字样。一片茫然中,救护车开走了。我跑上公寓的楼梯,飞奔到阳台。此时夕见笑容满面,跑了过来。

“爸爸的花,会长大的哦。”她自豪地说。

“花,要朝着太阳才会长大哦。”

可是,阳台上没有花盆。夕见回过头,发现花盆不见了,奇怪地指了指扶手旁边、水泥栏杆的上面。

“我明明放在那里了呀……”

“……于是,对于企图解放囚徒,并将其带往上面的人,囚徒们若是能想方设法将他逮住并杀掉的话,一定会杀了他吧。”

“嗯,一定如此吧。”他答道。[1]

——柏拉图《理想国》

[1] 原文为柏拉图著,藤泽令夫译《理想国》(『国家』岩波文庫,1979年)。此处为本书译者转译。——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