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AR OF THE MONTH 当月之星
雷诺仍是金色的,戈蒂埃也还是深色的
记十七年后的卡普松兄弟申城会
The Capuçon Brothers Perform in Shanghai after 17 Years
文字_夏宏
©James Bort
大约在今年3月中旬,一则消息不胫而走,立刻引起了素来对网圈有些木讷、笨拙的本人的注意,那就是时隔三年因疫情中断的中外音乐交流又“续航”了。一批国际音乐家在第一时间抢滩上海,而他们之中打头阵的正是来自法国的大提琴家戈蒂埃·卡普松(Gautier Capuçon)。如果说此讯还只是在吾心中激起了一阵涟漪的话,那么4月初上海东方艺术中心官网发布的一则艺讯则使吾产生了一些亢奋的感觉——戈蒂埃的哥哥、法国小提琴家雷诺·卡普松(Renaud Capuçon)将接踵而至登临沪上举办独奏音乐会!早在十七年前的2006年,吾就在沪上知名的音乐杂志《音乐爱好者》12月号刊文介绍了这对兄弟演奏家的传略和艺绩。使卡普松兄弟见诸汉语文字的这篇文章不仅是沪上第一家,很可能在国内也是独一份!
2000年和2001年,这小哥俩一前一后夺得了法国古典音乐大奖“音乐胜利奖”(Les Victoires de la Musique)的最佳年度新秀奖,一门双杰,技高人红,自然引发了国际乐坛的极大震撼。偏生吾又对探究音乐家族颇感兴趣,自2003年起连续为《音乐爱好者》撰写了几年这个系列的文章,后来又将它们汇集成册,编成《国际乐坛上的名门望族》一书。只是囿于篇幅所限,未将记叙卡普松兄弟的那篇《绝代双杰》收入其中。自文章刊发后,哥俩都曾造访过上海,然而总是你拉你的,他奏他的,从未携伴而行。此番,尽管他俩在沪上献演的日期还是相差了一个月,但也总算是前一位琴音未消,后一位佳乐又至,在这个春天给沪上乐迷带来了一份格外诱人的“申城兄弟会”的欣喜吧。
首先亮相的是戈蒂埃。他当年夺得新秀奖时还未满二十岁。时光荏苒,如今出现在上海音乐厅舞台上的他已是不惑有二了。不过,当他站上舞台,仍是一头光泽飘逸的乌发,一如二十年前那样俊朗帅气,仿佛看不出时光的雕刻机在他身上磨出多少岁月的痕迹。他在上海的音乐会共有两场,却是两套迥然不同的演奏曲目:第一场是纯古典的德国作品专场,第二场则是古典和跨界曲目的混搭。以吾的口味和喜好,自然选择了第一场作为重听戈蒂埃琴声的良机。此番与他合作的钢琴搭档杰罗姆·杜克罗不仅是一位钢琴家,还是一位作曲家。杜克罗比戈蒂埃大七岁,早先更多的是作为戈蒂埃哥哥雷诺的钢琴伴奏,因而对戈蒂埃来说是一位兄长式的合作伙伴。
音乐会的第一首曲目是舒曼的《幻想曲》(Op.73)。它由三首小曲组成,是作曲家三十九岁时的创作,原为单簧管和钢琴而作。三首小曲的演奏是一个由舒缓到热情的递进过程。当戈蒂埃以稍缓、柔和的手势拉下头一弓时,座中的吾感到琴的音量要比预想的轻一些。他手里那把距今三百多年的意大利马特奥·戈弗里勒名琴“大使”(L’Ambassadeur)名不虚传,音色极为醇厚浓郁,犹如刚从木桶里打开的法国波尔多干邑,酒香四溢,还带着常年储存佳酿的橡木桶香味。舒曼神经质的艺术家气质在作品里留下了鲜明的印记。戈蒂埃在演奏时会不由自主地将脸朝右上扬,似乎是在演奏的同时感受着音乐本身的呼唤和交流,这在他演奏舒缓柔情的慢板时体现得尤为明显。而钢琴家杜克罗的伴奏已经用上了新时代电子科技的成果——iPad显示的琴谱。这样不仅一曲音符饱览眼底,也省却了旁边多少有些碍手碍脚的翻谱者。三首小曲由抒情柔和到热情奔放,由小调的微暗沉吟到大调的高亢明朗连缀成篇,情绪的转换、过渡从容自然,充分体现了作品幻想、自由的性质。
戈蒂埃·卡普松上海演出现场
供图: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中心
贝多芬的《A大调第三大提琴奏鸣曲》是作曲家所作五首同体裁作品里知名度最大、演出频率最高的一首,甚至依吾之见它与前两首仅有两个乐章的早期奏鸣曲的差别犹如他《第三交响曲》较之前两首交响曲,实为一首异军突起、令人耳目一新的杰作,也难怪它会留下诸如卡萨尔斯、罗斯特罗波维奇、罗斯和杜普蕾等众多的著名版本。戈蒂埃以深切饱满的独吟奏出以开头四音为核心的主题乐句,钢琴以轻柔流动的音型予以烘托;下一乐句则正好相反,先由钢琴奏出主题的前半句,再由大提琴奏出唱和的答句。吾注意到在演奏中戈蒂埃显然考虑了这是古典主义时期的作品,因而在呈示部里也采用了双重呈示的手法(而这通常在器乐协奏曲的第一乐章采用),将呈示部完整重复了一遍。在主题呈示后,连接部里的拨弦乐句是这个乐章中的神来之笔,坚定有力的拨奏在贝多芬这一时期的创作中具有鲜明的艺术特征(如《第三交响曲》第四乐章一开始的弦乐拨奏、《第五交响曲》由第三乐章到第四乐章过渡时的弦乐拨奏、《第五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钢琴演奏主题时弦乐的拨奏以及《鬼魂钢琴三重奏》第三乐章再现部钢琴演奏主题时小提琴、大提琴的拨奏等),这是贝多芬创作全盛时期追求自由、平等、博爱所发出的呼唤和怦然心动的生动写照。
展开部以起首乐句的四音核心音符为发展动机,以大小调的转换交替和情绪的跌宕起伏凸显音乐的戏剧张力。戈蒂埃的大提琴无论是低音弦上的急弓还是回归到抒情浪漫的中板都过渡自然、顺畅悦耳,音色控制极佳,对颤音、滑音的运用也规范老道。尤其是第二乐章结尾处的乐句表达非常柔和,意味深长,沁人心脾。第二乐章谐谑曲的主题又展现得幽默灵动,中间段六度双音旋律拉得均衡匀称,怡然自得之情溢于言表。在有慢板和终曲的第三乐章,戈蒂埃与杜克罗的配合同样心有灵犀。戈蒂埃在演奏抒情的长乐句时有抬头上扬的固定姿态,杜克罗在弹奏钢琴时也会不时侧过头来用眼角的余光与戈蒂埃做着情感的交流。这种交流也许是某种默契的事先提示,也可能是彼此心照不宣的情绪鼓励。总之,此种情境真正体现了年长戈蒂埃七岁的杜克罗亦师亦友的角色定位。据戈蒂埃说,他在杜克罗十五岁时就和他一起玩音乐了,两人之间的默契程度自然不在话下。
戈蒂埃的表现当以下半场演奏的勃拉姆斯《E小调第一大提琴奏鸣曲》最为精彩。相比舒曼的即兴浪漫、贝多芬的刚毅豪迈,勃拉姆斯这首作品所寄予的情感更为丰富细腻、内敛隐忍。创作此曲时,作曲家还沉浸在同一年他的母亲和人生导师舒曼先后离世的悲痛之中,因而全曲的基调是伤感委婉、真挚深情的。大提琴一上来就以深沉却又生动的音色娓娓道出,随后主题换到高音弦仍是如怨如慕。而对比性的第二主题则情感起伏更大,戈蒂埃的手势随着音符的流淌而加大幅度,仿佛身临其境地体验着作曲家的忧伤和苦楚。这使人想起了他的老师、奥地利提琴大师海因里希·席夫(Heinrich Schiff, 1951—2016)。戈蒂埃在巴黎音乐学院虽然师从名师菲利普·缪勒,但他毕业后又去了维也纳,成了席夫的弟子,而他的这两位老师其实师出同门,都是二十世纪法国大提琴四杰之一安德列·纳瓦拉的高足。有了这样的经历,难怪他不仅演绎法国作品时得心应手,而且在诠释德奥经典时也是音正腔圆,合规得体。
戈蒂埃深受业师影响,音色精纯端秀,细腻高雅,在注重情感细节表达的同时又不失对整体布局的理性把控,这在奏鸣曲第一乐章展开部所形成的戏剧冲突表达中体现得尤为充分。这里也出现了拨弦,但又不是贝多芬那般的怦然心动,而是仿佛哀思忧伤的心弦在轻轻叩响。第二乐章为近似小步舞曲的小快板,但吾更倾向于这是一曲生动的圆舞曲,因为勃拉姆斯生活的时代和空间与十七、十八世纪的巴黎甚远,而与十九世纪圆舞曲盛行的维也纳甚近,而且他还作有不少以钢琴和人声演绎的圆舞曲。它承袭了作曲家套曲作品小快板的特点,生动纯挚、轻盈明亮。戈蒂埃的琴弓在弦上跳跃起伏,而中间段舒展开朗的连弓自由速度(rubato)也演奏得徜徉潇洒、意趣动人,显示出独奏者的弓法娴熟,与乐共情。及至第三乐章,作曲家的思绪达到了高潮,大提琴以弓根的短促快弓开篇,旋律洋溢在高音区,仿佛心扉突然被打开,钢琴与大提琴以赋格的手法将主题予以展开、推进,戈蒂埃的分弓、连弓和跨弦弓运用的技巧皆出色,精湛的技法将乐曲带入高潮。音乐变得阳刚而自信,语调变得坚定而铿锵,仿佛已然走出了伤感悲切的阴霾,重回到“胸中块垒一时消,自古英雄万里任逍遥”的现实人生之中。
戈蒂埃·卡普松
©Anoush Abrar
在听众们欲罢不能的热烈而急切的掌声中,演奏家重返舞台,演奏了圣-桑的《天鹅》和大提琴版的马斯内《沉思》。与前面三首情绪对比强烈、高低错落有致的德奥作品相比,这两首纯正的法式返场曲完全展示了戈蒂埃作为一名法国音乐家的浪漫天性,旋律之间的气口衔接极其自然、了无痕迹,琴声犹如天籁般自他那把1701年制的马特奥·戈弗里勒名琴“大使”神秘的F孔里缓缓溢出,音色之美、情感之纯,沁人心扉、暖人心窝。座中的吾不由得发出感叹:仅凭此二首短曲就已不虚此行,值回票价了!
时隔不到一个月,5月12日,吾又奔赴上海东方艺术中心,去会一会戈蒂埃的哥哥雷诺·卡普松。在这场名为“印象法兰西”的音乐会上,雷诺为暌违已久的乐迷献上的是一道纯正香醇的法式音乐“大餐”:三首法国作曲家各自唯一的小提琴奏鸣曲熔于一炉,赚足了音乐爱好者们的眼球。
在此不妨先简单介绍一下弗兰克、德彪西和拉威尔这三首小提琴奏鸣曲在世界提琴文献中的地位与贡献。在十九世纪中叶之前,法国的小提琴创作可谓“人微言轻”,似乎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作品能与德奥古典、浪漫主义的同类作品相比较。而此时,即便在遥远的北欧,连根本不会拉琴的格里格也先后拿出了三首小提琴奏鸣曲,这种鲜明的反差一下子陷自视甚高、以浪漫主义主源自诩的巴黎于窘境。为了扭转此种劣势,身为国民音乐协会创始人和领袖的福雷和圣-桑率先垂范,分别于1867年和1871年创作了自己的第一首小提琴奏鸣曲,由此带动了之后弗兰克、德彪西和拉威尔小提琴奏鸣曲的相继问世。这三首作品创作的年代相隔不超过四十年,却浓缩了法国音乐史上一段极有价值的重要阶段,体现了音乐风向的潮流演变,即由民族乐派到印象派再到新古典主义的发展历程。三首作品在创作手法上的师承脉络清晰可鉴。事实上,法国提琴音乐的辉煌岁月也几乎到此为止了,之后它就让位于以巴托克、雅纳切克、普罗科菲耶夫和肖斯塔科维奇为代表的东欧民族乐派和现代乐派了。因此,这三首小提琴奏鸣曲常被制作成一张CD,历来的经典范本也不在少数,且以法国、比利时提琴大师的演绎为佳。而今,由雷诺为吾等带来,一个晚上“毕其功于一役”,岂非是天大的幸事?!
音乐会首先上演的是德彪西的《G小调小提琴奏鸣曲》,它是作曲家在生命中最后五年的抗癌生涯中完成的。作品于1917年5月15日首演于巴黎,由作曲家亲自弹奏钢琴,独奏者是法国著名的小提琴家加斯东·普莱(Gaston Poulet,1892—1974)。而加斯东的儿子热拉尔·普莱(Gérard Poulet,1938— )正是雷诺在巴黎音乐学院师承的名师,如今由他来演绎此曲可谓是不二之选。雷诺一开始的琴声并不响亮,却不失迷人的魅惑,随后音乐逐渐发展至急弓。秉承印象派创作风格的德彪西在作品里多用泛音、人工泛音和滑音等技法,以营造虚幻朦胧、扑朔迷离的意境,即便是在曲式结构上也大胆跳脱德奥传统,第一乐章不用奏鸣曲式。B段主题虽为C大调,但雷诺仍有意采用了较为阴郁的音色先奏出上句,再在钢琴流水般的音型下拉出下句,以体现光影的明暗对比。他演奏时身姿的动作幅度不小,肢体随着音乐的发展和节奏的韵律前后仰合,有时甚至会下意识地抬起左腿离地以增强高音区乐句明亮饱满的效果。
第二乐章带有更多炫技的特征,轻快而富于幻想的间奏曲通篇都由同音反复的顿奏音型引领,具有轻快诙谐的色彩;而小提琴在四根弦上的滚奏和右手拨弦的手法则增强了乐章即兴自由的风格。第三乐章仍由钢琴先奏出流动的音型,小提琴的答句则由第一乐章的主题素材衍生而来,随后一个华丽的、起伏绵延的长句将音乐导入充满动力的快板乐段。快板部分类似于回旋曲结构,在那个具有号召性主题的引领下,小提琴时而以连弓的绵延起伏,时而以断弓的轻快跳跃,显现出音质和色彩的鲜明对比。整首作品的调性感觉比较明确,代表着德彪西晚年逐渐回归新古典主义的创作倾向,而不同乐章里同一主题动机的运用又彰显出前辈弗兰克对其创作的重要影响。
雷诺·卡普松上海演出现场
摄影:叶辰亮
第二首作品是拉威尔的《G大调小提琴奏鸣曲》。由于身处同一时代,拉威尔的创作在其生前身后就一直被拿来与德彪西做比较。其实,尽管两人在总体上都属于印象派,但在具体的写作理念和实际的风格特征上还是有着较为明显的区别。拉威尔的这首奏鸣曲比德彪西的奏鸣曲晚了十年,也是作曲家的后期力作。它的首演者比普莱更有名,乃是法比学派的巨擘乔治·埃涅斯库,并由作曲家亲自担任钢琴伴奏,首演于1927年5月30日。
拉威尔的音乐旋律性更强,节奏更丰富,长气息的乐句多,音乐的轮廓线条更清晰。第一乐章采用传统的奏鸣曲式,总的基调是动静结合,以抒情为主。雷诺以抒情性的弦音奏出略带古雅的乐声,配合着钢琴珠玑明丽、灵动有致的流动感展示着他的弓弦技艺。小提琴密集的颤音使音乐产生了既在凝滞中流动,又在抒情中雀跃之感。第二乐章特别有名,体现了作曲家对大洋彼岸异峰突起的爵士乐的敏感和兴趣。乐章一开始,钢琴就模仿出爵士乐队里班卓琴(Banjo)的弹拨音型,小提琴也以右手拨弦的形式予以应对唱和,随后以稍显夸张的切分音和滑音奏出布鲁斯(Blues)的主题。这时雷诺的身姿又开始有韵律地左右摇晃起来,仿佛化身为一位爵士乐手,在嘈杂热闹的俱乐部里进行表演,爵士乐中特有的富于幽怨而伤感的歌唱主题被他诠释得惟妙惟肖、入木三分。与此同时,钢琴则奏出几近机械的节奏,与小提琴的深情演奏相映成趣。乐章中段,钢琴又奏出了另一种爵士乐起源的拉格泰姆(Ragtime)节奏乐风,与雷诺的大段拨弦演奏热烈呼应,互为唱和:一幅二十世纪黑人音乐的异国情调音画跃然耳畔。演至深情处,雷诺甚至弯曲自己的双膝,尽情地抒发炽热的浓情,用一个漂亮的下行飞顿弓结束了这个奇构妙思的乐章。
终曲乐章是个无穷动篇章,音乐又把人们的思绪拉回作曲家祖先的家乡——西班牙北部的巴斯克地区,间不容发的急弓使人联想起能歌善舞的吉卜赛民族的热烈舞姿,它的音型和速率与作曲家一年前创作的小提琴曲《茨冈狂想曲》何其相似!这里旋律的连音与跳音交织运用,音乐以不停歇的节奏和气势向前发展。这个乐章极其考验演奏者下半弓快速演奏的匀称均衡以及双弦和弓根演奏的技巧和效果。当然,在这个乐章里我们也能感受到弗兰克“循环动机”在音乐中的体现,这或许是该曲与德彪西奏鸣曲仅有的一个相似之处吧。全曲在一派热烈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气氛中戛然而止。
音乐会下半场的弗兰克《A大调小提琴奏鸣曲》不仅是音乐会演出史上演出频率最高的小提琴奏鸣曲之一,也是整个法国乐坛唯一堪比以莫扎特、贝多芬和勃拉姆斯为代表的德奥同类体裁的杰作。而这首作品又因其独特的题献者和创作初衷(题献给比自己小三十六岁的同胞、法比提琴学派的杰出代表伊萨伊,作为后者的新婚礼物,并由后者亲自首演)而被赋予了更多的情感附加值和特殊意义。当然,这首作品在音乐创作上也创立了一代新风,作曲家独树一帜的、以主题循环手法构筑套曲形式的构思在这首作品中得到了最淋漓尽致的展现。
在此要特别提及一个细节:在这场音乐会上,人们没有看到一次雷诺在演奏前的调弦校音程序,而这通常是小提琴家上场后、演出前的必要一环。事实上,雷诺早在后台就已安排就绪,一开弓出来就是音乐!演奏此曲时,他的站姿与前两首迥异。他的双腿站得很稳,肢体摆动的幅度也相对较小,这与作品庄重高贵、优雅矜持的气质是相契的。但熟悉的主题一出现,令包括吾在内的所有听众立时发出“袅袅琴音,悠悠我心;时不我待,犹可惜今”之感叹。他的演奏宛如新婚眷侣的交心倾诉,娓娓动情。
第一乐章多用全弓,气氛静谧安宁,运弓平稳均衡,换弓了无间隙可察。第二乐章篇幅最长,也是全曲里情感最炽热、戏剧性最强的乐章。小提琴的琴声在钢琴高低音交错起伏的背景下一变而为激越澎湃,第一乐章的核心动机在此幻化为第二主题。随着音乐的发展,这个循环主题的元素以不同的形象呈现着变化,以此勾勒出较大的情感波澜和戏剧张力。这里既没有三弦奏或滚奏等高难度技巧,甚至都没有双音,也不用连跳弓、顿跳弓或飞弓等炫技弓法,然而恰恰就是最常见的弓法、指法,却是最难将作曲家严谨缜密的乐思和崇高真挚的情感融于一体并将之精准再现的。雷诺显然是做到了,并且完成得非常具有信服力。
在第三乐章中,不规则的幻想曲风格赋予了雷诺大段无伴奏的独奏施展空间,宣叙调式的主题既深刻圣洁又令人动容,它是通往最负盛名的第四乐章的桥梁和纽带。在广为传唱的第四乐章里,雷诺的独奏尽显他那把1737年瓜内利名琴“面包师”(Panette)——系已故小提琴大师艾萨克·斯特恩生前使用之琴——音色甘洌甜美、挺拔舒朗之能事,醉人沁心的主题恰似一汪春水,淙淙而逸,给恰逢阳春的申城听众带来了一份不平凡的诗意与感动。随着前面三个乐章主题素材的依次再现,音乐进入高潮。吾留意到在演奏最后一次主题再现时,雷诺有意放慢了节奏,从而营造出尾声中大胆坚毅、光辉明朗的胜利宣示而华丽地结束!
01 雷诺·卡普松
02 戈蒂埃·卡普松
©James Bort
如此精湛美妙的琴声自然引来听众们经久不息的热烈喝彩。在掌声和欢呼声中,雷诺与他的长期合作者、优秀的钢琴家纪尧姆·贝隆竟又一次打破常规,一连奉上了四首返场曲,这也是不同寻常的“超级大彩蛋”。这四首返场曲是马斯内的《沉思》、普契尼歌剧《贾尼·斯基基》里的动人咏叹调《我亲爱的爸爸》、奥地利女作曲家帕拉迪斯的《西西里舞曲》以及电影大师卓别林为他的电影《摩登时代》而创作的配乐《微笑》。
卡普松兄弟的两场音乐会听下来,吾不得不生发叹喟:吾十七年前文中提及的法国著名乐评人安德列·图彪夫对他俩的评价还真是一语中的——“雷诺是金色的,而戈蒂埃是深色的!”兄弟俩一个站着演奏,身姿飘逸;一个坐着演奏,内敛沉稳。一个法国专场,一个德奥专场。十八世纪法国的国旗——鸢尾旗上绣满金黄色的百合花,而德国国旗上醒目的黑色则象征着严谨和沉着。故此,本文的标题就用了“雷诺仍是金色的,戈蒂埃也还是深色的”,作为对十七年前旧文的回忆和观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