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雪花膏-几折短戏，一世断肠（三）
听到林榷烨放出的信号时，知更划燃火柴。火柴燃起的那一瞬间，“嚓”的一声，林榷烨葬身火海的场面涌入他的脑海。
一阵不祥之感在知更心里油然而生。
只需松手一扔便大功告成时，他犹豫了。
知更不知道的是，这一犹豫，酿成了大错。
在知更犹豫的同时，常长官可没有犹豫，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屋内还有人，只要火势一起，他们都无法活着离开。他拔出腰间小刀，一个箭步冲向林榷烨。
这时，林榷烨并未慌张，继续唱起《桃花扇》。
知更还是松了手。
火苗触到油面的那一刹那，刀尖抵在林榷烨脖子上。
火势顺着柴火和油的指引爬满屋子。
一时间，火光连天，柴火噼里啪啦响的热火朝天。
“不许动！出口在哪？不说我就杀了他。”厂长官在关键时刻做出回应，冲着知更撕心裂肺地吼道。
不知是否为了应和厂长官的话，话音刚落，原本通往留了缝隙的门的路上，一根房梁重重砸下，溅起一片火星，砸灭了知更唯一的希望之光。
滚滚黑烟卷携着热气腾起，升入星空，呛得知更直咳嗽。
看着烟慢慢化成死神的模样，知更绝望了，肺像是被人狠狠掐住一般无法呼吸，眼前的场景开始扭曲。
“去书房！”林榷烨见状，不顾脖子上的刀和常长官的暴怒，吼道。换来的结果便是刀尖深了几分。
其他特务们早已是酩酊大醉，反应过来时为时已晚，赶忙纷纷脱下大衣扑火，却是越扇越旺，黑烟愈发浓烈。
知更愣在原地，一时竟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动也不动，在楼阁上看着这一幕。
只见刀刃触在林榷烨的脖子上，刀面泛着火光，映出熊熊大火，像极了火苗在刀上跳跃。
刀是冰冷的，火是滚烫的，人心是如乱麻的。
殷红的血顺着刀尖刺破的口子流下，淌成一条细长的蜿蜒小河。
血与火牵成一根牢不可破的红线，紧紧缠住整栋房子，就像一个从天而降的红色囚笼。
“快跑啊，别管我！去书房！”他喊道。
眼看无路可走，知更硬是侧身用肩撞开了书房的门，没有看到出路，却看到桌上的物品，使他的心漏跳一拍。
那是前一天知更送给林榷烨的雪花膏，盒子上的民国美女一如既往地笑着，一旁的香火烧得缓慢，似乎门外的纷争杂乱与它无关。
雪花膏下一张宣纸引起了知更的注意。
移去雪花膏，展开宣纸，其上的字整洁清秀，却如利箭般字字诛心。
知更：
其实你只是我的一粒棋子罢了，没有你，我将再无机会为上官姑娘报仇。多说无益，南屋窗外槽中无水，顺地道向东，一柱香时间便可至城河边。知音，救人全是谎言。今夜之后，你我再无瓜葛。我欠你太多。
林雀
不知为何，落款“林雀”后仍留有一片空白，想必是他还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读完之信，知更心里爱恨忧惑交错，可局势紧迫，他早已不知所措，只是信了这话，头脑一热，将一切的一切归为林榷烨的过错。
关于林榷烨的回忆在此时都由白玉变为肮脏之物，一起赏梅的美好幻想都化为泡影。
知更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不知自己被骗了多久，索性将纸揉成一团，连带雪花膏愤愤砸向香炉，破窗而出。找到地道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林榷烨的生死早已被他抛之脑后。
常长官又吼了些什么，林榷烨不知道，他只知道知更已安全逃离，这已足够。
看着知更离去的背影，他慰然一笑。
窗外飘起纷纷扬扬的雪，白色雪花中，火肆意地烧着，怎么也熄不灭。
“您好，展馆是禁止吸烟的，请您理解，谢谢。”一个声音将知更拉回现实。烟已燃了一半，这近六十年的回忆历历在目，恍无昨日。
他点了点头，深吸一口烟，又不舍地看了一眼纸上的字，深叹一口气缓步走出展馆。
这展馆内展出的纸上，多出了两行字，就写在那空白之处。
“原谅我无法向你道出真相，虽是知音一场，但愿你从此记恨于我，不再念想。这些话，怕是得不到回应了。也罢，好好活着。”
知更愤然离去的那天，纸团与雪花膏正巧将香炉撞翻，点点香火落在纸的空白处，烧出了林榷烨用水蘸着香灰写下的句句真情。
知更写下谎言后仍无法释怀，无可奈何，便以此写出了心中所想。本以为再无人知晓，却因机缘巧合，被六十年后的知更看到。
真相大白，知更并未大喜大悲。六十年太久了，久到足以冲淡二人当年的爱恨情仇。
漫步在星河下的闹市，不知哪个灯火阑珊处传来了《桃花扇》的唱曲。所谓当初不解其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恐怕知更与林榷烨，正如《桃花扇》中的侯方域与李香君，哪怕再见，也不可能再回当初。
这六十年间，知更孤身一人度过。纵使他初冬寻梅，阳春作画，盛夏听蝉，残秋酌酒，仍无法忘却那身着黛绿戏服的人，咿咿呀呀唱着“恨在心苗，愁在眉梢，洗了胭脂，涣了鲛綃”。
穿行于人群，雪漫无目的飘着。戏台上，《桃花扇》还唱着，却已不是当年情调；教书先生口中还念着那首藏头诗《南空寒·断肠吟》：
林深月残梅开早，烛尽雪飘，应道彻骨凉。
却忆当年，幸得知音赏。
夜半梦回戏台闹，浮翠流丹，惹人心悲怆。
知否，知否，更难忘。
几折短戏，一世断肠。
再回首，红灯笼下，一个身影立在那里。大雪纷飞，知更眨眨眼，终是看清了那人的面孔。
那个男子面目清秀，宛若天仙，眉间又不失阳刚之气，正是林榷烨的模样。
或是因灯光昏暗，他的脸上多了数道皱纹。
知更笑了，摇摇头，转身走入人群，消失在闹市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