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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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阁楼的幽魂

5

没喝完的金酒藏在厨房水槽柜旁边了。

——班在一本过期帕玛星日历上的备注,那一页是他的生日。


在班镇住下没两日,便有前线的消息传来。驻军部队已经退出了多邦,开始在附近几个大的营地驻扎,偶尔发起的几次反攻虽然不至于溃败,但也几乎毫无成效,平白折损了军力。士兵死伤的消息传到班镇,人们难免伤怀,要员里也有原先租界教堂的牧师,还在广场的草坪上组织了祈祷仪式,后来类似的消息多了,话题也从哀悼亡者变成了对驻军部队能力的怀疑,连租界都守不住,连帕玛人都打不过……这样的议论甚嚣尘上,驻守班镇的司令难免不乐意,于是宣布执行严格的宵禁,后来又因为发生过几次帕玛人搅扰电网的事故,便索性下令连白天也不许外出,班镇的白天,变得和晚上一般寂静。

大把的时间闲在屋内,鲁便一门心思钻研起了父亲寄宿的阁楼,后来索性直接搬上阁楼居住。

说起来,也就是几平米的一居室,从二楼的楼梯尽头额外伸出一截,一直延续到屋顶,朝外只开了个窄门,且很隐蔽,成年的帕玛人根本钻不进来,哈图第一次领着鲁上来时便说,检查的人根本就没有发现这还能再上去。阁楼里面虽小,但应有尽有,床靠着屋檐的墙壁放置,虽比不上帕玛人卧室里接近三米的床,但睡上去反而踏实,不像前几晚在床上那样,如何伸手都不着边,倒叫人难以入眠;床的旁边是一整排储物的柜子,放了些衣物、露营和徒步的工具,还有几个摆在高处的像是其他星球的饰品,也都积下了厚厚一层灰,其余的便都是书,各式各样的书,天体物理,古典哲学,近代史以及类型小说,也有父亲自己写的,但大部分都很旧了;柜子对面是一张用木板拼接成的书桌,屋内唯一的光源,便是书桌上的老式台灯,它能完全照亮的地方不大,约莫就是书桌靠中间的一块,那里也是生活痕迹最重的地方,烟灰、茶渍、干透的颜料、泥土颗粒到处都是,还有一大堆被书页覆盖住的油污,纸张已经磨损得几近透明,衬得那些字像是被刻在了桌案上,想来应该是父亲某次弄洒了饭菜,临时从哪本书撕下几页盖在上面敷衍了事。

父亲不爱打理,更和干净整洁扯不上边,这些事情鲁幼年时,母亲偶尔絮絮叨叨也会提起,如今鲁只是借着这栋阁楼温习了一遍。鲁收拾这些的时候便在想,这间屋子要是放在母亲眼皮底下,是免不了要遭训斥的,父亲也应该挨过母亲的训斥,或许这也是他总不在家而选择放浪于星际间的原因之一。

除此之外,鲁所见的父亲,也确实是个不修边幅的浪子。他读的书杂,做的事杂,去的地方也杂,从那些地方带回来的东西更杂。他还酷爱到处涂写,将杂七杂八的小事写在各种地方,书页、日历甚至是墙上都有他的手迹,只消在这屋子坐上片刻,便能感觉到原来的主人是个不安定的人,连带着这个他引以为傲的班镇,看起来也杂乱得不成体统。鲁第一天住进阁楼时,便在床下用来垫平床脚的一沓文件里发现了已经模糊不清的班镇设计图。说是设计图,因为还能勉强看清他经过测量后标注的方圆尺寸,哪里多高、哪里有坡、离山多远,以及大致的区域规划一类,那个被住宅环绕的广场也在其中,想必是他心爱的设计,连着用红色的铅笔描粗了好几圈;除此之外,整张纸上便全是杂乱无章的线条,以及擦改了数次,涂抹得几乎看不清的文字,若非亲身来过班镇,鲁绝对猜不到他那些圈画的到底代表着什么。很难想象,这个上过新闻号称人类与帕玛人友谊象征的班镇就是依靠这张纸搭建的,更别提纸面上至今仍透着发酸的小麦味,就像是整张设计稿都曾在劣质的威士忌里泡过一遍。

今天,鲁倒还有个意外的发现,便是眼下捏在手里的这个马口铁[1]制的罐头盒,不止一个,而是有好几十个,都堆在柜子最下面,先前被一套《星际年史》挡住便没发现。竖圆形的罐身原是贴着塑纸的,应该是罐头厂商的包装,但具体的内容大多被磨损得看不清楚了,鲁拿了好几个出来端详,也只能依稀看到些花花绿绿的彩绘,但也说不上是什么具体的图案。

“我看啊,就是吃的吧,罐头里还能装什么?”

哈图拿起了一个罐头,打量了一会儿便放下了。他每天下午照例巡查,从小镇外围、街道、公共区域开始,最后才是住宅区,总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就走到鲁的小屋,每次来总会待得久一些,最开始主要就是处理一些水管或是电灯的故障。这两天鲁搬到阁楼来住,他便跟着一起收拾起阁楼,说是帮忙,但其实主要还是鲁在收拾,一来是哈图根本也不懂收拾,再者便是因为大半都是鲁父亲的东西,他根本不知道什么该留什么该扔,所以多半时间他就只是瘫坐在床边躲懒,算是被鲁收留在这里,要是有人来传唤,鲁便会说是修理东西耽搁了,久而久之,倒像是二人固定下来的约会。

第一次,是鲁发现班镇设计图那天,恰逢哈图在厨房修理水槽时翻出一瓶未开的金酒,二人便索性喝了起来。两个人都是偏安静的人,即使伴着酒也不至于提着嗓门胡言乱语,还是依旧叙话聊天,偶尔说笑也都很克制,只是话题渐渐从鲁父亲杂乱的起居、敷衍的设计过渡到最近发生的事,比如谁输谁赢,比如租界能不能打回来,比如班镇是不是真的安全。那时候还不见太多战败的消息,哈图自然也常夸赞驻军的实力,但更多的时候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打起仗来,进而在讲到这场战争时也总是语塞。他在战争打响前就离开了,载着鲁逃亡到了避难所,时至今日他也未曾真的上过战场,他看起来是和这场战斗息息相关的人,却又一直未能真的扯上什么关系,每天在这空荡又寂静的小镇上晃荡,白天的沙漠,和夜晚的星河一样浩瀚无垠看不到边际,他能做的,除却平白耗散掉的精力和时间,便只有等待,等着那一个个穿越沙漠和星河,从远方来的消息。

“你没想过去打仗吗?”那天,鲁这样问过哈图,“军人,是不是多少都会期盼着这些。”

“嗯……”哈图喝了口酒,又思考了很久才回答,“我更像是稀里糊涂就变成军人的,按照家人的规划,我几年后就该凭借在这里任职的经历,去星际联署总部当个议员,或者去某个殖民星当长官。我家里有好几位殖民星长官和总部议员,职位最高的在苏玛德拉当总督,就是前些年发现的还生活着恐龙的那个星球。说起来本来我是要被派去那里的,但是家人觉得帕玛人看起来比恐龙安全可控些,所以我就来了,大概就是这样吧,哈哈哈……”

哈图最后的笑声带着十足的稚气,接近于傻笑。鲁不禁也跟着笑了出来,他觉得若非借着酒劲,哈图绝不会如此大方承认自己是个随波逐流毫无志气的士兵,但同时他也清楚,眼前的少年内心是忧愁的,只是不太清楚自己在忧愁什么,进而也不愿直接发出忧愁的哀叹,被摆布好的人生突然出现了意外,使得一直循规蹈矩的他好像第一次有机会自己左右些什么,可又不知所措。

“来到这里之后,他们从来不会给我什么真的任务,更不会派我去和帕玛人打交道,总之……确实很安全啊,不过这也没什么好的,他们既不管我,也不会真的把我当回事。”哈图晃了晃脑袋,接着便是一阵龇牙咧嘴的傻笑,“我跟你说,如果不是营救你们真的人手不够,我想我连拔出枪的机会都没有,所以那天我真的……我真的心里想的全是,这个人可是我这辈子的第一个任务啊,这要是没把他营救出来,那简直太丢脸了。”

“那我得谢谢你。”鲁也跟着笑了起来,不觉又大喝了一口,“谢谢你成功营救了我,下次继续努力。”

“哪还有下次。”哈图摇了摇头,脸颊上透出了两抹淡淡的潮红,“就算多邦守不住,这场仗肯定不会打输的,我们还有普鲁托之矛嘛。”

“嗯,是啊。”鲁迟疑了许久才点了点头。普鲁托之矛,韩先生那次在车边提及后,想必又散播给了不少新老朋友,班镇最近的话题总跨不过这个,到了后来连部队里也开始把这当作一种调侃,反正有普鲁托之矛,便不再有什么值得担心的。这个缓缓接近帕玛星的致命武器,已经成了这里所有人共同依仗的尊严与底气,作为高等人类不可战胜的证据,而这便足以抵御恐惧、宽慰孤独,带来源源不断的安全感。鲁进而觉得若非普鲁托之矛,自己断然不会有这份情志与哈图聊起这些。

“不过,你不担心吗?”哈图转而问道,“那个东西要是真的把帕玛星炸了,你的矿场也就完了。”

“我啊……”

鲁接过哈图递来的酒瓶,再想往杯子里倒上一些却发现已经见了底,原以为还能撑个几天,两人来回交替喝了几轮竟就没了。没了酒,连思绪似乎也断了,鲁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但他显然不会给出对韩先生的回答,扯上帕玛岩的储量以及银行的贷款,这套商人的东西哈图无法理解,说出来也难免扫兴。

这次他想要诚实一点,和眼前这个少年一样诚实,于是他抿着嘴,摇了摇头说道:“我和你一样,也是稀里糊涂就变成商人,又稀里糊涂来到这里的。”

“怎么,难道你和我一样,也没有正事可做吗?”

“说起来,还真是。”鲁有些惭愧地叹了口气,“虽然是矿业公司的老板,但我连广场那个雕像的材料都没见过,我甚至不知道帕玛岩究竟是什么。”

“不是什么阻隔材料吗?”

“但它的构造其实很复杂,总之,科学家也没弄明白,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物质,甚至无法常规开采,只有靠帕玛人自己挖,我们的设备,只是辅助。”

“只有帕玛人才可以开采帕玛岩?”

“目前是这样,用机器是凿不动的,帕玛人的掌心有特殊的纹路,可以将帕玛岩软化成特殊的胶质,然后再将其分离出来。”鲁没想到哈图会对这些感兴趣,这一脸的兴奋让他想到了从前研发部的技术主管。那个没剩几根头发的爱尔兰人每周都会来和他汇报开采技术的研发情况,有时候喋喋不休说上几个小时依旧精神十足,可几千万的预算花进去了,依旧没什么结果,总部自然就放弃了,毕竟不弄明白也无伤大雅,反正帕玛人那么便宜。“这个星球其实还有很多地方我们没有弄明白,比如,很多人都不知道帕玛星的地下究竟是什么。”

“就,没人研究过吗?”

“或许有吧,但人类已经发现了帕玛岩这种储量又大赚钱又快的宝贝,或许,就没有继续往下探究的热情了吧。”虽然当作玩笑说出口,但鲁其实知道一些原因。曾有科研机构称帕玛星的地幔层有非常特殊的辐射引力结构,甚至有传闻要重新对帕玛星进行属性鉴定;但要深入地下一探究竟并非易事,而且会极大破坏帕玛岩矿层的结构稳定,因此受到了不少矿业公司以及背后的投行、资本集团的联名抵制,最后这些科学家也就都碍于压力选择放弃,事情,也就跟着不了了之了。“不过这也正常嘛,人类也是在地球生活了几万年才弄明白地心是什么样的。”

“那人类是被什么耽搁了,石油吗?”

“应该吧。”

“人类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只看到眼前的好处,这一点都不理智。”

“这不理智,但很划算。”

接着,两人又对望着笑了起来。而后的聊天都不再有酒,但却一次比一次长,哈图会把巡逻时的见闻带来,而鲁也总能从这间阁楼里翻腾出新鲜玩意儿,这便也足够组合出像样的谈资,有时候聊一会儿哈图便被传唤走,有时候会一直聊到宵禁,便算作一天的结束。

今天,哈图来得有些晚。或许是因为在风沙里走了一整天,哈图的脸上泛着明显的蜡黄,像是被那沙漠浸染了颜色,衬得他才二十岁出头的脸也显出了几分老成。连着几日都是败仗,司令沉默寡言,连带着周遭的所有人都不太说话,偶尔的交谈也是巡查时对讲机里“收到”“确认”之类的指令,其他人都摆出那副失落忧愁的脸色,哈图便也只能闭上嘴,用偶尔的叹息和皱眉来上演合群的苦大仇深。

“今天,是第九天了。”

哈图坐在床缘,上半身直接瘫平在床上,双眼耷拉着近乎阖拢,制服下微微隆起的结实胸膛伴随着呼吸缓缓起伏。“战线一直僵持在多邦边境,而我的工作就是每天在镇子周围走来走去,不论往哪个方向看都只有沙漠,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鲁将手里的罐头放在书桌上,转过身看着哈图。这应该是身为安全员的哈图第一次当着他的面发出这样的抱怨,哈图说罢,小声叹了口气,顺势又抚了抚自己的下颌,像是从哪个年长的军官那里学来的凡事喜欢搓搓胡须的癖好,沉默了良久,他又突然从床上坐直了起来,双眼放着炙热的光,坚毅地看着鲁大声说。

“要我说,得行动起来!”

“什么?”鲁被吓了一跳,哆嗦着问道,“什么行动?”

哈图笑了笑,直接走到书桌旁,拿起了方才那个一直被鲁攥在手里观察的罐头。

“这个罐头啊,想要知道是什么,光这样盯着研究有什么用,打开一个看看不就好了。”

鲁先是一愣,好一会儿才缓缓呼出口气。哈图有一股子少年气鲁是知道的,但弄出刚才那样轰轰烈烈觉醒般的架势还是头一回,仿佛下一刻就要冲去战场与那些帕玛人厮杀。好在是鲁想得过于复杂,眼下哈图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和那个有些生锈的拉环较劲上。鲁早些时候便试过,若不是有些蛮力,确实很难打开。哈图咬着牙,指头穿过拉环的孔洞,尝试着从各个方向用力,好一会儿后才将其扯开,脸上便跟着露出了得意的笑。

抱怨完了就算完,也不会思考要怎样解脱,很快就能立刻精力充沛地去摆弄别的,一切如此自然而然,这真的是只有哈图这样的少年才做到的事,鲁这样想。

“果然是吃的。”哈图凑到罐头边缘闻了闻,又立刻耸了耸鼻子,“好腥啊,是鱼嘛?”

阁楼没有窗户,近乎凝滞的空气令罐头的味道很快便扩散开来,且越来越浓,不用细闻也能感觉到海水的咸腥,同时又带着未处理好的鱼肉的酸涩。鲁从哈图手里接过罐头,又凑近看了看,罐头将肉汁封存得很好,潮红色的肉泥里还混杂了白色的胶质。

“好像是金枪鱼。”

“金枪鱼?”哈图看着那团被搅拌得细密柔软颜色暗沉的肉团,实在无法将它和日本餐厅里那些摆盘精致的刺身联系到一起,可一旦知道这是鱼肉,哈图却又本能地生出几分食欲。帕玛星最缺的就是水产,即使是在租界那些专供达官贵人享乐的豪华餐厅,每年也只有几个星期会供应水产,而且还得提前半年预约,按份计量从地球运来。哈图平日里只能吃到部队统一配给的盒饭,唯一能和鱼扯上关系的便是偶尔能尝到的几勺海鲜酱。眼前的罐头虽然模样不如那些盛在冰雕和苏叶上的生鱼片,但却又切切实实引人垂涎,那诱惑并非来自味蕾,而是搁浅在这片沙漠已久的心间。哈图的眼中流露着兴奋,以为又像是前阵子在厨房找到那瓶金酒一样发现了什么从地球漂洋过海而来的宝贝,“这是,可以直接吃的吗?”

“应该已经坏了。”鲁仔细嗅了嗅,鼻尖几乎要挨到泛红的肉泥,“不像是寻常罐头的味道。”

“好像,是有点难闻,像是臭了。”

“他离开帕玛星已经很久了,如果是那时候没带走的,那算起来……得有几年了。”

“哎,真没劲。”哈图有些丧气,但也无可奈何。班镇上的东西大多都上了年份,而不是什么东西都和那瓶金酒一样,能和岁月成为朋友。

“他居然会囤聚那么多罐头。”鲁环顾了整间阁楼,唯一算得上“储物”的便只有这些摆放整齐的罐头,又如此刻意地藏在一堆书籍的后面,像是为着什么而悉心珍藏下来的,连班镇的设计图都没有这样的待遇。从这点看,倒是一点儿也不像他,“我还以为,他是个不会为明天打算的人。”

“兴许是去沙漠露营时随身的口粮,又或者,他就是喜欢吃这个呢?”哈图坐回床边,此刻他的脑子里早已没再惦记那些罐头,回答自然也有些心不在焉。这几天一来二去,他早已把这间阁楼当成了自己的家,这床也显然比搭在街边的帐篷要舒服,而鲁,好像也比其他人更叫人亲近。哈图已经忘记了这种亲近的感觉是如何产生,以及何时产生的,但他觉得或许在逃离租界的车里,他们第一次说起班镇时,那种感觉就已经渐渐生根。哈图也是后来从其他安全员那里得知,在其他车里的要员们几乎都无法保持淡定,他们要么害怕地问东问西,要么便是无休止地盘算起房子啊产业啊损失啊一类的东西,有些甚至会要求安全员立即折返回去取回自己在租界干洗店的衣服……相比之下,鲁的沉着,甚至是沉默反倒成了他最奇怪的地方,同时也是最令人亲近之处,他总是有办法让人觉得舒服,就像这张有些老旧但其实足够结实的床,哈图越是回想,越觉得鲁大概是他来到帕玛星唯一交到的好运。

“或许吧。”鲁点了点头,暂时也没想到更好的解释,于是便也放下罐头,重新整理起书桌上的杂物。这是这一两天他的主要消遣,说是杂物,但大多都是一些机械的零件或者说不上用途的设备,有些看起来就像是从什么机器上硬扯下来的。再来便是石头,鲁也是整理时才发现,桌上,抽屉里,柜子上,床下以至于这个阁楼大大小小的角落都散落着不同种类的石头,有些堆积在一起还有过分类,有些则完全是不慎滚落就被父亲彻底遗忘在那里。这些石头有些鲁是见过的,比如杂质较多的帕玛基岩,经过提纯便是鲁的公司在贩卖的隔热材料;再来便是沙漠底下沉积的硅化岩,有些类似宝石,但明显要粗糙得多,虽然算得上漂亮,但这儿的沙漠沙层极厚,要取得这些其实也并不容易的;再有便是鲁也不认识的石头了,但大体应该都来自帕玛星,父亲似乎非常热衷于搜集这些。

“你还真是喜欢研究他啊。”哈图看着鲁背靠着座椅渐渐弯曲的脊柱。他正在用午餐时配发的纸巾擦拭那些石子,就像是个偏执又怪脾气的老匠人,重复着那些费时费力又说不上有何意义的事,而且表情总是现在这样令人捉摸不透的平静,“其他人都闲不住,成天和我们抱怨,只有你自得其乐。”

“习惯了。”鲁并未停下手中的活儿,只是应付着说道,“多邦的白天那么长,又出不去,总得找点事做。”

“租界的生活,对你来说就那么无聊吗?”哈图追问,“不是说什么派对之城吗?”

哈图不知道,找点事做这件事本身,这对于鲁来说是生活之必需。鲁一直觉得,公司决定将他派驻到帕玛星,便是因为管理层里只有他耐得住这份长久的孤寂。帕玛星是少数不分布在银河系的殖民星,虽然星际旅行早已普及,但帕玛返回地球需要穿过两个人工虫洞站,而人类身体可承受的穿越次数极限是每个自然年六次,这也就是意味着他每年只能回到地球一次,去父亲墓地那次,虽然借道了妥奇亚王国曾经修建的寰宇快线,但穿越虫洞仍是难免,回到帕玛星后,连续高烧了二十多天才勉强恢复过来。无家可归,外面又是漫天风沙,生活便只剩下待在租界一个选择。每天醒来,若无工作,鲁便得思考究竟该做些什么。租界的无尽繁华是真,但不消两小时便能驱车环绕一圈的地界,能找的乐子着实屈指可数。或许是因为这里生活的人大体都存在这样因寂寞无聊而滋生的逆反,他们更加热爱娱乐,各类名目的聚会,派对,球赛和各种沙龙几乎每天都有,简直每时每刻都有。韩先生便是其中热门的组织者和参与者,越没事做便越找事做。租界便越发陷入无止境的狂欢,连地球的新闻里也说,多邦的人类租界是名副其实的“派对之城”。

鲁也曾去过其他星球的租界,差不多也都是一片声色犬马,只是不及帕玛星严重。豪赌、召妓和毒品,这些通俗的不受用了便是更疯狂的——他曾受邀观看过一场名为《狄俄尼索斯[2]》的戏,有人包下了租界最大的剧院,组织一群穿着希玛申袍[3]的帕玛人集体交配,鲁和其他观众则坐在观众席,欣赏着他们交合时发出的低吼与呻吟,没过多久,坐席上便也开始有了低沉的喘息,灯光一再拉暗,黑暗里一切便也无须克制。听着众人欢愉的叫喊,鲁的胃不禁一颤,未消化的食物伴随难闻的胃液从喉咙里一并翻涌而出,溅洒在他规整白净的衬衣领口上,接着整个胸膛立刻翻起令人作呕的潮湿与腥臭。他茫然地看着四周,却发现根本无人察觉,甚至,黑暗中那一张张脸竟都抽动起鼻子,竟痴迷地追寻着那股恶臭,恨不得全吸进肺里。也是在那一刻,鲁突然意识到这里到处都是这样的味道,所有人包括他自己,每具肉体都散发着这样的味道,是透过皮肤从脏腑里散发出来的,腐败糜烂的味道,它覆盖了剧院的每个角落,成了呼吸的一部分,所以人们才会浑然不觉。

他疯了似的跑出剧院,缩进车里,一路上又连着吐了好几次。他将车窗玻璃完全放下,那恶臭还是散不出去,风从窗缘灌入,反教那恶臭愈发浓郁,鲁捂着口鼻,浑身无法抑制地颤抖着,他睁大双眼看着车窗外,看着那些夜色下璀璨的霓虹和高楼,眼中的光影也跟着逐一扭曲,鳞次栉比的大厦不再是挺拔的轮廓,反倒都成了一具具缠绕在一起赤裸的身体,它们和剧院里的人一样在交媾,在呻吟,在喧闹……原来,它们也都是这样的味道,整个租界,都是这样的味道。

那次,鲁在床上昏睡了两天,醒来时只觉得死过了一回。医生检查说,他应该是误吸了少量的催情气体,所以产生呕吐并看到了幻象。但鲁依旧能时不时从某一道吹拂而来的风中闻到淡淡的那样的气味,只是他再也形容不出那具体是什么。因而他只能关上窗门,减少外出,做些在哈图眼中费时费力又说不上有何意义的事。

鲁看着哈图,只是笑了笑,并未回答,他知道自己无法向哈图解释这些。

好在哈图并不是个刨根问底的人,脑子一转,思绪便到了别处。

“对了,你昨晚睡得如何?”哈图突然问道,“我上次来时就想问的,都怪你那些罐头害我给忘了。”

鲁想了想,转过身来,脸色虽不算难看,但眼周仍弥漫着难以掩盖的青灰。

“那个声音,你又听到了?”

“是。”

“还是,只喊你的名字吗?”

“嗯。”鲁点了点头,“断断续续的,就这么一直重复。”

哈图深吸了口气,下意识地看向了鲁的身后,堆满整张书桌上的杂物。他突然觉得鲁花费时间精力来打理它们也并非全然出于无事可做,倒更像是在寻找着什么,这些原属于班的东西那么多,那么乱,近乎填满了整间阁楼,它们沾染着主人的气味,保留着他存在的痕迹,就像是飞鸟抖落的羽毛,风吹来的种子,逝去的生命残留的魂魄。

“难道……真的是您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