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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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布裹起来,浇上点汽油烧了就好,我不在乎这种体面。

——班在一本叫作《临终之事》的书封底写上的评语,这本书由一名离任的枢机主教撰写,一经出版广受好评,扉页有主教的签名和赠言——被命运造就的孩子,都会归顺命运。


父亲正式的葬礼结束后又过了近一个月,鲁才回到地球。

墓碑上,只刻着他的名,没有姓,Ban,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既没有照片,也没有类似谁的父亲谁的丈夫这样的题词,甚至连出生和死亡的年限也没有,平整的花岗岩表面,只有他的名字,好像这个人来世间一趟,就只拥有过一个名字。墓碑边倒是放着许多花束,不过大都是枝干枯败。发黄的衬纸上还贴着很多照片,几乎都是他和其他帕玛人的合影,背景多是帕玛星的沙漠,少数几张是在地球的医院病房,除此之外就只剩几簇已经熄灭的蜡烛,蜡芯周围积蓄了不少雨水,大概是还未能如愿燃尽就遭遇了雨水。

受季风影响,这座城市在这个时节是常下雨的。那天天空阴沉得很,乌云飘得又密又低,但总不见雨落下。鲁是借口参加某个商会活动才返回地球的,身上还穿着刚刚宴会时的笔挺的方格纹西装,宝蓝色的领带上是一只只用金线纺成四下纷飞的蝴蝶。这身打扮虽算不上浮夸,但在这样几乎只容得下灰白一片的肃穆墓园里还是惹眼,偶有路过的行人,也会撇过脸打量几番。一个带着随行的有钱人,站在这样偏僻又寒酸的墓碑前,还穿得这样庄重,特别是脚上那双切尔西鞋干净得不染纤尘,踏在墓地用粗石料铺就的地上反而显得愈加油亮。

这样不合时宜的出场,让他看起来像是在为谁庆祝,而不是吊唁。

其实鲁也觉得自己并非在吊唁。吊唁该心怀悲伤,但在墓前站了这一小会儿,他只是不住地发愣,注意力在那尊简陋的墓碑上停留不过片刻,就会不受控制地走神,脑子里尽是远处的高楼,飞船上看的小说,酒会的发言这样的琐事,总之一点儿也不悲伤。他本也想做些具体的事,比如寻常人来祭奠时都会稍作清理,扫除灰尘落叶一类,或是对着墓碑上那个孤单的名字说点什么,人们站在亲友的墓前,都会产生想要与之对话的冲动,就好像那早已腐烂的肉身真的会承接一部分还未消散的灵魂,在这个石土堆建的国度,人们默认生死是相通的。鲁也想过这么做,但最终还是放弃了,他对埋葬于此的这个男人知之甚少,以至无话可说,父子间仅有的关联,似乎只是共用了一个姓氏而已,可就这一点,还被他无情地抹去了。

鲁十岁之前几乎感受不到父亲的存在,母亲在那段失败的婚姻结束后便绝口不提这个负心的男人。“他大概是死在哪颗星球上了吧。”——这是鲁可以从母亲那里听到的关于父亲仅有的消息。后来鲁识的字多了,能够独自阅读,便能从科学期刊和一些外星文明的论坛上看到父亲写的文章,或是报道他的新闻,这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个研究外星文明的科学家,还在很多具备教化条件的外星球当老师。这个职业注定了他不可能花太多时间待在地球。在鲁开始知晓男女之事并谈过几次懵懂的恋爱之后,他也逐渐明白正是所谓的距离谋杀了父母的婚姻。

母亲是执着于追求安稳的人,受其影响,鲁也不喜漂泊,甚至对旅行都没什么兴趣。在那个人人都抓紧机会去外星球淘金的年代,鲁硬是踏踏实实考取大学,最终进入了星际联署投资的矿业公司——他做了一个地地道道为政府卖命的高级打工仔,正如母亲所希望的那样。但母亲没有预料到的是,在她带着这份满足离世后,命运还是没能让儿子的双脚安稳地留在地球表面——鲁被派往帕玛星负责北极矿区的开发,任期是三十年。

也是在那里,鲁再次遇见了自己的父亲。他们相遇在鲁位于租界南边的公司楼下。那栋玻璃大厦紧挨着星际联署的办公大楼,是租界最核心的地带,街上尽是西装革履的男女,几乎看不到帕玛人的身影,这就使蓬头垢面的父亲和他身后的几十个帕玛工人显得过于惹眼,他们手里高举着油漆泼写的“拒绝桑拿房”的血红标语,一起拦在了鲁的轿车前。身后的工人们大多唯唯诺诺,倒是父亲一直奋力敲打着车窗玻璃,好像在矿区地底忍受高温灼烧的不是那群帕玛人,而是他自己。鲁起初并没有认出父亲,他对父亲的印象还停留在读书时看过的那些杂志上,那副穿着衬衣打着领带的科学家模样,反倒是身旁的助理几番打量,认出了这个全宇宙转悠到处为劣等星的种族争取平权的社会活动家。

“好像,叫作班。”

“班?”

“是,他可不是一般人。”助理当时还煞有介事地介绍了一番,“那些帕玛人生性胆小,其实都好处理,但这个人当真是个麻烦。他在阿勒德星和桑地马危星闹出过不少大新闻,都是胳膊肘向外拐替外星人打抱不平。我估计这些工人也是他撺掇来的,不然没有他带领,租界是不会随便放帕玛人进来的。”

“他就是……班。”

“是啊,真是倒霉了在这种地方闹事,如果让联署的人看到就不好了,不如……我们还是把他请到会客厅去详谈吧。”

助理跟了鲁很多年,深谙鲁的脾性,凡事总喜欢替他想在前面,便又列举了许多类似花钱收买、联系媒体之类的办法,但鲁根本没听进去,也并未回答。他只是隔着玻璃,自顾自望向这个他从未谋面的男人。他知道那无疑就是自己的父亲,但依旧希望从他那愤怒的双眼里找到属于父亲的痕迹,他想要体会这个从细节里抽丝剥茧最终相认的过程,只可惜越是瞧得认真,便越觉得陌生。那张久未清洁的脸上有着一层厚实的尘垢,肌肤也被风沙长时间侵袭后脱干了水分,从里到外透出和帕玛沙漠如出一辙的绵密的苍黄。这样看的话,二人反倒只有眉眼有些相似,一对黝黑的瞳孔都透着沉闷,像浑浊不堪的积云。

鲁最终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招待了父亲,并提前吩咐助理联系了租界的酒店,让那些在外等候的工人暂住。

“科研团队测算过帕玛人的皮肤耐受,他们天生能够忍受那种程度的高温,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会雇佣帕玛人在这里,以及其他星球的矿区作业,至于你的其他诉求……我想或许我可以和董事会商讨一下。”

鲁通常不会说出这样模棱两可的话,他被训练出的商人的理性要求他在处理这样的问题时所说的话必须更接近于回答,而不是另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但他还是故意让这番话透露出能够让步的余地,父亲的抗议可以期待得到解决。这样被临时制造出的幻觉,或许可以让这场父子的相认容易一些,至少鲁是这样认为的。

“父亲。”鲁看向父亲,又停顿了片刻,说完这个词后,他意识到自己无法再保持这副冷静的商人面孔,他需要表情。这个词语需要表情,它的发音它的读法,似乎本身就能牵动面部的神经。于是嘴角的上扬带来了稍显生疏的笑意,完全由某种被唤醒的感性所编织的笑容,它展露的瞬间,父亲这个词的含义才得以完整,“你可以先坐下,我们不必这样一直站着。”

父亲听罢却一动不动,依旧站在那里,直直盯着鲁看了很久。他的目光没有停在鲁身上具体某处,却又像同时落在了每一处。最后,他摇了摇头,丢下不成样的半句话便离开了。

“你怎么……会去做这样的事呢?哎……真是……”

那一连串的叹息,是失望至极,鲁感受得到,但他没有追问,也没有挽留。他记起了母亲某天醉酒时也曾把客厅的落地灯当作父亲搂在怀里抱怨过,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怎么能抛下她,然后便是一阵接着一阵号啕不止的大哭。鲁知道这些问题都是没有答案的,错误的人拼凑在一起,就会形成这样近乎无解的问题,贪恋安稳的母亲就不该爱上漂泊的父亲,而眼前这个充满铜臭味西装革履的商人,也不该成为一个为底层帕玛人摇旗呐喊的人类义士的儿子……此后,二人虽然同在这颗星球,但父亲一直在大漠中漂泊,自己又不轻易离开租界,所以一直未有照面,他甚至都不知道父亲是不是离开了或者死了,直到新闻里播报着潘杜多丽这个帕玛星的边陲小镇改名为班镇时,鲁才得知父亲一直与那群帕玛人生活在一起,他提供免费的教育和帮助,教他们语言,烹饪,建造,纺织以及如何使用机器……总之,是一些其他人类绝不会做的事——因为很多年前几个殖民星的反抗运动,星际联署对所有殖民星的教化政策一直都极为苛刻,只有极少数像马德哈万这样展现出诚意和衷心的人才有机会享受人类现代文明的红利,而更多的帕玛人只能在夜晚抬头仰望租界的灯红酒绿,却根本毫无机会拥有这些。在父亲的号召下,那些向往人类生活的帕玛人逐渐聚集在潘杜多丽,并把那里改造成了一个格外秀丽的人类小镇。

“如果人类真的觉得自己的文明更为高级,那么就请分享它,而不是封锁它。”

鲁当时在报道里看到这段采访,父亲看着镜头的眼神,竟和那天看着自己时一模一样,明明没有看着谁,却又像是无比坚毅地看着镜头那端的每一个人。父亲的行为虽和星际联署的初衷相悖,但奈何名声在外,其他殖民星也纷纷看着,联署索性反其道而行之,大力宣传,把这当作了人类开化低等文明的壮举来传播。父亲那阵子成了人物,上过很多新闻,在租界也参加过不少活动。可就是在这个小到遍地都是熟人的地界,父子俩依旧没有遇见。曾也有知晓原委的人向鲁提供了父亲的联系方式,但鲁总是想着应该能在什么场合碰面,带着这样的侥幸,他也一直没有主动联系过。他知道这是在拖延,他无比清楚这一点,就像他无比清楚地知道尽管他刻意忽略,上次碰见时的不欢而散还是留下了真实的伤口,遗留在他体内尚未干涸结痂的怨怼,已经悄然转化为了不愿再主动的懦弱,那是恨意所化的脓。

直到父亲因为病重不得不返回地球就医,鲁得到消息后决定去送行。当他赶到多邦星际机场时,蜂拥至此的帕玛人早已把本就狭小的出发层堵得水泄不通。司机想尽办法将车停在离父亲不足十米的地方,一个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距离。司机解锁车门的“啪哒”声像是猝然响起的计时器,和初次相遇时一样,鲁隔着车窗,看着陷在人潮里享受拥抱与亲吻的父亲,帕玛人组成的高墙将父亲紧紧围拢,他只能从人群的缝隙间偶尔瞧见父亲的脸,比初次见时更加消瘦的脸,笑容不见半点鲜活,完全是硬撑着挂在嘴角,被帕玛人天生粗壮的肢体拥抱,直教他看起来活像是血肉散尽的行尸。他那样老了啊,就和快要死掉的人一样,鲁越是这样想便越是煎熬,恨意的脓疮在那瞬间破裂,脓血汹涌地倒灌进心口。

他最终,没有下车。

“您父亲,建造了班镇,是个深受帕玛人爱戴的人呢。”

车里,哈图见鲁许久不言语,倒有些紧张起来,在这趟旅途中每隔一小会,对讲机里便会传来长官的命令——请注意观察和稳定要员的情绪。说实话,哈图并不知道究竟要怎样稳定鲁的情绪,这个大他二十岁不止的男人在他看来比自己还要稳定,简直就和他心目中的那种商人一样不苟言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阴沉,好像和钱打交道的人大体都有这样的气质,沉默,简直就是他们最擅长的事了……哈图虽然这样想,但对讲机里的“命令”仍旧一遍遍传来,鲁肯定也能听到。这令哈图产生了“必须得做些什么”来回应的冲动,他至少得让鲁感觉到,自己为“稳定”他的情绪有过努力。于是,他想着鲁或许正挂念自己父亲的事,便试探性地问道:“您之前去过班镇吗?”

鲁先是摇头,接着又问道:“你去过?”

“来帕玛星的第二天就去过,去送货。”

“送货?”

“啊,就是把多邦的物资送到南半球的哨站去,在班镇中转了一下。”哈图叹了口气,“新兵到这来,都只能做些打杂的活,这次,还是我第一个像模像样的任务。”

“那应该挺害怕才对。”

“不会。”哈图刻意提起嗓子大声答道,“我们受过最专业的训练,可以应付这种情况。”

鲁看着哈图,那张稚嫩干净的脸怎么看都分明是个孩子,也只有孩子才会以为说得够大声便是勇敢。在鲁看来,倒更像是明明被人戳中了要害,却又不服输似的倔强。鲁无意于拆穿他,便又聊回了班镇的事。

“既然你去过,那就说说那地方究竟怎么样吧。”

“那地方……怎么说呢,真的挺特别的,很像地球,不是租界那种到处摩天大楼的像,没有那么新,到处都是旧的,还有些破,一看就很有年头,也没什么乐子可找,是那种老人才愿意待的,人烟稀少的地方。”

哈图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说了这样一大通话,而且表达实在琐碎,完全不像个军人的言辞。但要是真的回头细想,他又觉得自己没有哪句话是多余或不当的。班镇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放在地球上绝对算不上什么景点,甚至有些残破,风沙虽然不大,但所有的建筑外墙上依旧会被一层薄薄的尘土覆盖,东西也大多是旧的,是那种已经几乎不再有年轻人居住的、垂垂老矣的小城。这样的地方,只会出现在某段家庭聚会的闲聊里,通常是长辈们会突然说起的小时候长大的故乡。哈图一出生便在崭新的月球新都,也极少返回地球,家里的老人聚在一起最爱的就是回忆地球的往昔,在那些他们偶尔翻出来给哈图看的照片和影像里,哈图的故乡就是和班镇差不多的样子,因为家人描绘时总是大加夸赞,哈图便也觉得那是美的,于是他这样总结道:“啊,或者说,是那种其实并不怎么样,但是放在回忆里的话就会很美的地方。”

鲁想了一会儿,不由得笑了笑,是真的被哈图说笑的,这段不明所以的介绍,意外地让鲁开始对班镇有了些期待。如果那是父亲建造的城镇,那或许,也是父亲回忆里认为很美的地方,想到这里,有那么一瞬间,鲁竟觉得自己并不是在逃亡,而是在出发去某地游玩的路上。

“那是该去看看。”

哈图点点头,望了望窗外,前面的车队已经进入了山脉的北侧腹地,再往里开,便是帕玛沙漠的尽头。风沙被群山阻隔,满地的苍黄也开始有了湿土浸染出的褐青,帕玛人称这样未被沙化的土地为“甜洲”,是适合居住的地方。整颗星球被沙漠和山脉分隔出近百个大大小小的甜洲,因而也诞生出数不清的族群,多邦是其中最庞大的部落。若不是人类殖民后修建了公路和地下隧道,这些族群之间几乎是不往来的,由于沙漠阻隔,有些部族是到了近些年才知道自己的星球来了一群新的统治者。哈图记得在被派往帕玛星时曾在培训课上学到过,帕玛人最初把人类叫作Mata'saloDosekot,意思是,穿过沙漠的神,而眼前浩浩荡荡横贯沙丘的车队,于他们而言无疑是神的马车。

“看到甜洲了,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