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毛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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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现在

霍斯顿坐在气闸舱唯一的钢制椅子上。缺乏睡眠和出现在眼前的一切让他的大脑感到麻木。纳尔逊是清洁实验室的主管。他正跪在霍斯顿面前,将白色防护服的一条腿套在霍斯顿的脚上。

“我们改进了关节处的密封,还在防护服外面增加了第二道喷涂防护层。”纳尔逊说道,“这应该能让你比之前的人坚持得更久。”

这让霍斯顿想起自己看着妻子去做清洁的时候。每当有人要去清洁摄像头,筒仓顶层那些能显示外部世界的房间往往都会空无一人。筒仓里的人都不忍心看到出去的那些人——他们喜欢看到清晰的风景,但不想看到那些风景是怎么来的。只有霍斯顿看到过。所以他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因为头盔银色的面罩,他当时看不见艾莉森的脸,也看不见肥大防护服里妻子纤细的手臂,只能看见她用羊毛软毡擦了又擦。妻子的一举一动,每迈出一步的样子,他都无比熟悉。他看着妻子完成工作,从容而认真。最后,艾莉森后退一步,仔细看着摄像头,向他挥手,然后就转身向远处走去,和她之前的那些人一样,迈着蹒跚的步子走向附近一座山丘,开始向上攀爬,一步步朝着远方地平线上那座由许多摇摇欲坠的高楼组成的破败城市走去。自始至终,霍斯顿没有动一下。甚至当妻子倒在山坡上,双手紧抱住头盔,他仍然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毒气首先侵蚀了喷涂防护层,然后是防护服,最终是他的妻子。他就只能这样看着。

“另一只脚。”

纳尔逊拍拍他的脚踝。霍斯顿抬起脚,让这名技师把防护服在他的小腿上绑好。他看着自己的双手,还有贴身穿的黑色碳素紧身衣,想象这身衣服在他的身体上融解,像发电机管道上干掉的油泥一样一片片剥落,鲜血从他的毛孔中涌出来,积聚在防护服里,染红他已经没有了生命的身躯。

“现在能不能抓住吊杆站起来……”

这套程序,霍斯顿从头到尾亲眼见过两遍。第一次是杰克·布伦特,他一直都极度好斗、充满敌意,迫使作为警长的霍斯顿不得不在椅子旁边看守。第二次就是他的妻子。他只能站在气闸舱外,透过小舷窗来看。所以霍斯顿知道该做什么。但他还是需要技师的指示,因为他的心思早已飘到了别的地方。他伸手抓住悬挂在头顶上方的横杆,把自己拽起来。纳尔逊抓住防护服侧面,把它拽到霍斯顿的腰间。两只还空着的袖筒挂在霍斯顿身体两侧。

“先穿左手。”

霍斯顿麻木地服从了命令。他将以机械的步伐走完这段死刑犯的道路,这种感觉非常不真实。霍斯顿常常会想,为什么人们会服从筒仓的命令,为什么没有人一走了之?就连杰克·布伦特也履行了义务,尽管他一直在骂着各种不堪入耳的脏话。艾莉森只是静静地做完了一切,就像霍斯顿一样。霍斯顿一边想着,一边将一只手插进袖筒,然后是另一只手。防护服被拉拢。霍斯顿想到,也许人们会遵循这一套流程,只是因为他们无法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这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让人们无从反抗。他的意识中兽性的那一部分不是为此而生的,无法理解他怎么会平静地走向一个完全已知的死亡。

“转身。”

他照做了。

他的后腰被拽了一下,然后是拉链被拉到颈后的声音。接着又是一拽,一阵拉链声。两道无用的防护层。工业尼龙搭扣的黏合声。接着是一阵拍打和检查。霍斯顿听到空心头盔从架子上滑落。当纳尔逊检查头盔内部的时候,他在厚实的手套里活动了一下手指。

“我们把程序再重复一遍。”

“没有必要。”霍斯顿平静地说。

纳尔逊朝返回筒仓的气闸舱门看了一眼。霍斯顿不需要去看,就知道那里很可能有人在看着他。“耐心点。”纳尔逊说,“我必须按照手册上的来。”

霍斯顿点点头,但他知道,其实并不存在什么“手册”。在筒仓世代延续的神秘口授传统中,没有什么能比防护服制作和清洁技术更具有宗教热情了。其他一切都要让位于这些技艺。擦干净摄像头的是履行清洁义务的人,但技师们才是让这件事成为可能的人。是他们让生活在筒仓压抑空间里的人能看到外面更广阔的世界。

纳尔逊把头盔放到椅子上。“你的清洁工具在这里。”他拍了拍粘在防护服前面的羊毛软毡。

“呲啦”一声,霍斯顿撕下一块羊毛布,仔细研究了一下这种粗糙材料的卷曲纤维,然后又把它粘了回去。

“先用清洁瓶朝镜头喷两下,用羊毛擦干净,再用这条毛巾擦干,最后贴上防护膜。”他依次拍了拍防护服上的口袋。这些口袋上都清楚地写明了里面装的物品和序号,还涂了不同的颜色。字都是倒着写的,这样霍斯顿就能方便地看到它们。

霍斯顿点点头。直到这时,他才第一次看到技师的眼睛。让他惊讶的是,那双眼睛里流露出了恐惧——因为自己的职业,霍斯顿对恐惧非常熟悉。他差一点就要问纳尔逊出了什么问题。不过他很快就想到:这个人在担忧这些说明都白做了,霍斯顿出去以后根本不会履行任何义务。筒仓里的每一个人都对清洁者有着同样的担心,担心他不会服从他们的规则,进行清洁。正是那些规则阻止人们去梦想一种更美好的生活,让怀揣梦想的人走向死亡。或者纳尔逊只是在担心他的技师团队费尽心力制造的昂贵装备?害怕这套利用暴动之前流传下来的秘密和技术打造的精美作品从筒仓里被带走,却只是毫无意义地烂在外面?

“你还好吗?”纳尔逊问,“有没有什么部位压力太大?”

霍斯顿扫了一眼气闸舱。我的生命压力太大,他想说,我的皮肤压力太大。这些墙壁给我的压力太大。

他只是摇摇头。

“我准备好了。”他悄声说。

他说的是实话。无论感觉是多么不真实,但他的确已经完全准备好了。

然后他忽然想起,他的妻子同样准备得多么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