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毛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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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从拘留室看到的景象不像在自助餐厅时那么模糊——霍斯顿在筒仓里的最后一天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会不会是这边的摄像头有防护罩,所以不曾被毒气腐蚀?还是每一个接受死刑的人,在走出去清洁摄像头的时候,都会更用心地维护他们在最后一天欣赏到的画面?或者前一位死刑犯愿意把更清晰的景色留给后一个人?毕竟他们都会在同样的牢房里度过自己的最后一天。

霍斯顿更愿意相信最后一个解释。这让他格外思念自己的妻子,也更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地待在栅栏的这一边。

他的心绪再一次飘向艾莉森。坐在牢房里,他凝视着那个古代人类留下的死亡世界。这里的景色算不上他们筒仓中最好的,也不是最差的。远处能看见连绵起伏的山丘,呈现出一种漂亮的棕色,像掺了适量猪奶的咖啡糊。山丘上的天空在他的童年、他父亲的童年和他祖父的童年时就是这样灰暗了。影像中唯一移动的景物只有云。饱满的黑色云团挂在山丘上方。自由自在地游荡,就像图画书里被放牧的畜群。

死亡世界的景色铺满了牢房的一整面墙,就像筒仓上层的所有那些墙壁屏幕一样。每一幅画面都是一片各不相同的荒原,共同点就是它们都在变得越来越模糊。霍斯顿眼前的这片景色从角落里的单人床延伸到天花板,一直抵到连着厕所的另一面墙才结束。尽管画面略有模糊——就像镜头上被擦了油——但看上去很像一个可以走进去的真实场景,仿佛在阻挡住人们的监狱栅栏对面打开了一个奇异的、充满诱惑力的洞口。

不过这种错觉只存在于一定距离以外。如果靠近观察,霍斯顿就能在这一大片画面上发现几个像素坏点。在褐色和灰色的背景中,这些亮白色的点显得格外醒目,闪着刺眼的光,每一个坏点(艾莉森说这种是“卡住的”像素点)都像是一扇方形的窗户。窗对面是一个更加明亮的地方;一个有头发丝那么宽的洞口,指向了某种更加真实的情况。再仔细看一看,这样的坏点其实有几十处。霍斯顿怀疑筒仓里没有人知道该如何修复它们,甚至也没有干这种精细活的工具。这些像素点会永远死去吗?就像艾莉森一样?所有这些像素点最终都会死亡吗?霍斯顿想象有一天,一半的像素点都变成了亮白色。也许再过几代人,这里只会剩下为数不多的灰色和棕色,然后只有十几个像素点是好的。到时候,外面的世界会变成一种新的样子。筒仓里的人会认为外面燃起了大火,那些正常的像素点反而会被认为是故障。

或者霍斯顿和他的同胞们现在看到的就是这种情形?

有人在他身后清了清嗓子。霍斯顿转过身,看见扬斯市长正站在栅栏门的另一边,双手交握在身前,按在连体工作服的腹部位置上。和霍斯顿对上目光之后,她严肃地向单人床点点头。

“这间牢房没有人的时候,晚上你和马恩斯副警长下班以后,我偶尔会坐在那里,看一看风景。”

霍斯顿转回头,又将那片了无生机的泥泞土地端详了一番。与儿童书上的那些画面相比,它看上去只会让人感到抑郁——那是暴动之后唯一存留下来的一批书了。大多数人都怀疑那些风景画上的色彩是不是真的,就像他们怀疑紫色的大象和粉色的鸟并不存在一样。但霍斯顿却觉得那些画要比现在他面前的景色更加真实。当他看到那些破旧书页上涂绘的绿色和蓝色,心底深处总会涌起一种原始的冲动——有这种心情的人不止他一个。即便如此,与令人窒息的筒仓相比,外面泥泞的灰色风景看上去仍然像是某种救赎,就像是人们生来就该呼吸的户外空气。

“在这里总能看得清楚一点。”扬斯说,“我是说,这里的风景。”

霍斯顿保持着沉默。他看到一片卷曲的云在空中散开,朝另一个方向飘去,黑色和灰色的云丝盘绕在一起。

“晚餐由你挑。”市长说,“这是传统……”

“你不需要告诉我具体的程序。”霍斯顿打断了市长的话,“三年前,是我给艾莉森送了最后一顿饭。”他习惯性地想要转动手指上的黄铜戒指,却忘记自己已经在几个小时以前把它放在梳妆台的抽屉里了。

“真无法相信,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扬斯喃喃自语。霍斯顿转回身,发现市长正眯起眼睛,看着显示在墙上的乌云。

“你想念她吗?”霍斯顿有些忿恨地问道,“还是说,你觉得使画面变模糊的时间太漫长了,这让你不爽?”

扬斯看向他的目光闪动了一下,随后垂向地面。“你知道,我不想这样,这不是因为什么画面。但规则就是规则……”

“没有谁要被指责。”霍斯顿试着放下愤怒,“我比大多数人都更懂得规则。”他的手向胸口稍稍挪动了一下,但他的警徽已经不在那里了,就像他的戒指一样,“该死,我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执行这些规则,哪怕是在我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屁话之后。”

扬斯清了清嗓子。“嗯,我不会问你为什么做这种选择。我猜是因为你在这里不开心吧。”

霍斯顿与她四目相对,看到了她眼中的那一点湿润。但扬斯很快就眨眨眼,神情恢复如常。市长看上去更瘦了。宽大的工作服穿在她身上甚至显得有些滑稽。她的脖子和眼角的皱纹比霍斯顿记忆中更深、更多,也显得更加阴暗。霍斯顿感觉她是真的觉得遗憾,所以声音才变得沙哑了,而不光是因为上了年纪和吸了太多烟。

突然间,霍斯顿在扬斯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一个落魄的男人,坐在一把旧椅子上。外面死亡世界的反光落在他身上,让他的皮肤变成灰色——看到自己的样子,他不由得感到一阵晕眩。他的大脑在拼命转动,想要抓住一些合理的东西,一些有意义的东西。这一切仿佛是一个梦,一个他的人生无法摆脱的困境。这三年没有半点真实感,现在的一切都没有任何真实感。

他又转头看向那些棕色的山丘。在眼角的余光中,他觉得自己又看到一个像素点死去,变成刺眼的白色。又一个小窗口被打开,也许那真的是一片清晰的视野,穿透了他已经开始产生怀疑的幻象。

明天就是我得到救赎的日子。霍斯顿有些疯狂地想,哪怕我会死在外面。

“我做市长已经太久了。”扬斯说。

霍斯顿回头瞥了一眼,看到市长那双满是皱纹的手握住了冰冷的钢栅。

“你知道,我们的历史记录无法追溯到最开始的情况。一个半世纪以前的那场暴动没有留下任何记载,但从那时起,没有任何市长像我一样派出了那么多进行清理的人。”

“很抱歉给你带来了负担。”霍斯顿没有任何表情地说道。

“我不喜欢这种事。我要说的只有这个,一点也不喜欢。”

霍斯顿伸手指了一下墙上的大幅画面。“但你明天晚上会是第一个看见清晰落日的人,对不对?”他厌恶自己现在的语气。霍斯顿并不为自己的死亡感到愤怒,他也不会为自己的生活和明天将要发生的任何事感到愤怒。但因为艾莉森的命运而产生的怨恨一直盘踞在他的心里。哪怕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他仍觉得那些看似不可避免的事情其实本可以挽回。“你一定会喜欢明天的景色。”他这句话仿佛是对自己说的,而不是对市长。

“你这样说完全不公平。”扬斯说,“法律就是法律。你违犯了它,而且是明知故犯。”

霍斯顿看着自己的脚。他们两个沉默地僵持着。最终,扬斯市长开了口。

“你还没有说过你不会履行义务。其他一些人会因此感到紧张,害怕你也许真的不会清理摄像头,因为你没有说过你不会。”

霍斯顿笑了。“如果我说了我不会清理摄像头,他们反而会更安心吗?”这疯狂的逻辑让他禁不住摇了摇头。

“每一个坐在这里的人都说过,他们不会履行义务。”扬斯对他说,“但到最后,他们都做了。所以我们全都相信……”

“艾莉森也从没有说过不会那样做。”霍斯顿提醒市长。但他明白扬斯的意思。他自己当时也相信艾莉森不会去擦那些摄像头。而现在,他觉得自己明白了妻子坐在这把椅子上的时候都经历了什么。有许多事情要比擦干净镜头更重要,更值得考虑。大多数被送出去的人都是罪有应得。被关进这间牢房,第二天被送出去——这些都不在那些罪犯的计划之内。当他们说,他们不会履行义务的时候,脑海里都充满了报复的欲望。但艾莉森和霍斯顿只是在担心更关键的问题。是否应该擦拭摄像头对他们来说没有那么重要。他们是自愿到这里来的,或者也可以说他们都发疯了。他们的脑海中只剩下了对这一切的好奇。除了墙壁上的这些图像之外,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

“所以,你打算履行义务吗?”扬斯直白地问道。她的忧虑已经相当明显了。

“你自己刚刚说过,”霍斯顿耸耸肩,“所有人都那么做了。这一定是有原因的,对吧?”

他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仿佛对为什么要清洁摄像头没有任何兴趣。但实际上,在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里,尤其是过去这三年,他都非常想知道其中的原因。这个问题简直要把他逼疯了。所以他现在拒绝回答扬斯,如果这样能够让那些杀害他妻子的人感到痛苦,他当然不会有什么不安。

扬斯用双手上下揉搓着钢栅,焦虑地问:“我能告诉他们,你会履行义务吗?”

“或者告诉他们我不会。我不在乎。听起来,这两个答案对他们都一样。”

扬斯没有再说话。霍斯顿抬起头看向她,市长点点头。

“晚饭的事,如果你改变主意,就告诉马恩斯副警长。他今晚都会值班,这是传统……”

她用不着这样说。霍斯顿想起过去自己执行这个任务时的情景,泪水涌入了眼眶。十二年前,唐娜·帕金斯被判决去进行清洁工作,他就守在办公室的桌子后面;还有八年前,杰克·布伦特要被送出去的时候。三年前,轮到了他的妻子。那时他抓着栅栏,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就像死了一样。

扬斯市长转身离开。

“警长。”霍斯顿在她走远之前喃喃地说道。

“什么?”刚转过身的扬斯停下脚步,浓密的灰色眉毛稍稍抬起。

“现在是马恩斯警长了。”霍斯顿提醒她,“不是副警长。”

扬斯用指关节敲了一下钢栅。“吃点东西吧。”她说,“我不会建议你好好睡觉,这是对你的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