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中篇小说》:坠落
周李立
一
星期三早晨,刘玉勇如常去上班,如常坐在黑色捷达车后排左侧座位上,也如常被堵在县城中心广场的十字路口。阳光刚好穿过剥落的车窗贴膜,漏进车内,在他的黑毛衣上砍下一把光刀。
他发现司机小范这天很烦躁,尽管一年多来,刘玉勇都认为小范不算那种坏脾气的司机。堵车半小时后,小范也按捺不住,先按了几轮喇叭,又下车去打探,回来告诉他,几辆对驶的车互不相让,后面的车又贴上去。车头对车头,打了个死结。
刘玉勇摇下一半车窗,望出去,路面本有余地供车辆腾挪的,只是那点儿不多的地方,已被几家新开张的名鞋超市占用了。鞋店都不叫鞋店了,全叫超市。货架溢出店堂,涌向人行道、自行车道和绿化带。几家名鞋超市看上去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各家高音喇叭传出的曲子不一样,但都是欢快喜庆、适合节庆的昂扬调子。刘玉勇上下班总要经过这里,遇上堵车,就常欣赏《步步高》《恭喜发财》和《欢乐中国年》。
他说,不急。
刘玉勇是县城建局长,局长迟到一会儿,当然没关系。县城里的班,不严格,人们九十点才陆续到单位。而且他上午没什么重要的事,倒是下午要去列席县委常委会,决定中心广场的改造方案。
中心广场从他小时候起就是这样子了,几十年都没改动过结构——杂乱的结构,内里却蓬勃,且经年累月越发蓬勃,自然生长、野蛮蔓延,终于撑不住,要炸开般。这里每寸地面,都像反复使用的旧抹布,可看出每次使用的痕迹,旧的痕迹还在,新的印痕又添上,层层叠叠、修修补补。路面挖开又补上、补上又挖开,如积累数年的沉积岩——他的专业是地质。
中心广场的改造项目半年前由县委书记动议,县长极为关心,财政拨款充足。小半年来,刘玉勇一直紧锣密鼓地安排招标。他倾向将广场中心环岛改建成城市花园供居民休闲的方案。周边小店铺拆除、回迁,入驻高层商场。商场旁设计停车楼、影剧院。这是正常的方案,没有亮点特色,却实用、适用,是县城该有的中心广场的样子。
小范说:“本来就堵,那几家卖鞋的又占了半条道,现在还修路,早该把这地方全拆了。”
小范做他的司机满一年了,当初是县长夫人介绍来的。小范和县长夫人是远亲,抑或只是浙江某地同乡,他们没明确说,这类事不好明确说。城建局是好单位,司机不是好工作——介绍这样的工作便很得体、讲分寸——好与不好相结合、能互补。刘玉勇不关心小范和县长夫人的关系,只确保没有程序错误即可。司机不占编制,属于外聘工人,所以刘玉勇也算不得徇私。
初见小范时,刘玉勇觉得他乡野气息重了些,简单说是粗野又善良的那种气息。开车技术还可,只是不适应城里的道路,有时会急躁,左奔右突,极不稳妥。刘玉勇说过他几次,小范也不介意,只是道歉,然后保证一定改。倏忽一年,小范身上的野气渐退,开车也不再超速。只是那种淳朴善良,似乎也消失了,大概跟局里的同事们也学来些心机。
让小范当司机是否是个错误?他想,县长是在监控自己吗?其实,他当初也这样怀疑过,只是他堂堂正正一个人,怕什么呢?这样一想,也很容易释然。
但小范一周前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呢?——那些人说,他们知道你做过什么,如果那什么,他们会捅出来。
当时,刘玉勇是不在意的。不过是泛泛的威胁,他清楚,那些人手段高明,只是用错了对象。他理直气壮地告诉小范:“随他们去。”然后下车,依稀听小范在车内嘟囔着什么。他没细听,因为不需要——难道小范也以为他真有把柄吗?
那些人,是中心广场改建项目的一家竞标商。他看过他们的竞标书,改造方向竟是华北鞋城——他们要把这里做成华北地区鞋品集散中心。那几家新开张的名鞋超市,让他隐约窥见其间关联。但琢磨不透,线索还未全面浮出。这里并不产鞋,连做皮鞋的牛皮羊皮都没有。唯一有关联的是县里生产绳子——可以做鞋带吗?华北鞋城的想法古怪又突兀,他也就从没考虑那些人的方案。
那些人,倒是老早就找过小范,要往捷达后备箱放两箱东西。小范没敢要,不过小范猜那应该是两箱茅台酒。小范清楚刘玉勇从不要那些东西。以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刘玉勇总是让小范给人家送回去。刘玉勇也担心小范会委屈,毕竟别的局长司机如何他可以想见——局长看不上眼的东西,都是司机的。小范偏生遇上他,没好处可拿。于是他常给小范塞一包妻子做的面点,不值钱,只多少算种安慰。
小范说,那些人,有东南沿海口音。
他猜应是福建或浙江,有南方人的坚韧。浙江不是生产皮鞋吗?
先送礼,再威胁,那些人肯定成功过,所以在他身上复制经验。谁没点儿不能见光的秘密呢?
二
很多年来,刘玉勇都不常想起青海的事,直到一周前小范重复说了那些话:“那些人说,他们知道你做过什么,如果那什么,他们会捅出来。”
星期三这天,小范又说了一遍。说完后,小范扭头看他,两人却同时一趔趄,捷达熄火了。
“哎哟。”小范叫了声。
刘玉勇说:“这老车,熄火才正常呢。”
没想到小范问:“听说您父亲是老司机,您也会开车?”
他否认,只说小时候当好玩学的,并不真会,何况多年没握方向盘,技术怕早丢了。
小范又问,多少年?没准还能捡回来。开车跟游泳一样,学会了一辈子也不会忘的。
刘玉勇很多年都没开过车了。在县城,几乎没人知道他其实是会开车的。有些老人当然会记得,他父亲曾是县供销社开大货车的司机,他小时候也跟父亲学过几天。个头长得快,十二岁,一米六五,腿长,能踩死大货的刹车。只是转方向盘要下死力。为此他练过一段时间双杠,主要练臂力。那时正发育,吃得多又好,每天早晚各一枚鸡蛋,无氧运动和高蛋白结合,作用出与年龄不相称的肱二、肱三头肌。再去转大货车的方向盘,轻而易举。但他没去考驾照,那时人们对这事并没上心。后来上大学,便忘了这回事,以为总有一天会去考的,就拖延着,直到大学毕业也没落实,和很多事一样悬置、无后话了。少年好奇,再多技能也学得来;日后则觉烦心,一心只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当局长前,刘玉勇骑自行车上下班;当局长后,就坐局长专车——捷达。县长专车是丰田越野,像县长一样高撅鼻子。刘玉勇认为,越野车虽然那么贵,真坐上去,其实跟皮卡也没区别。
皮卡是刘玉勇最后一次开过的车,那还是当年他在青海的时候了。
他突然意识到,小范的问话是种暗示。那些人的威胁跟青海有关吗?又突然记起,小范也是浙江人——他跟县长夫人是同村,而县长夫人是浙江人。他们和那些浙江商人,是否本就是同一伙人?
小范直接说到青海去了:“我没去过青海,但在青海开车,肯定很危险。以后有机会,我要开车去西藏青海转一圈,当然得先有辆自己的车……”
刘玉勇打断他:“那些人还找过你吗?”
他的打断太突兀,小范没明白,停顿片刻才回答说:“没有了,只是上次,我告诉过你了。”
他没说话,寻思刚才的问话是否不自然,泄露了心虚。
小范悄声说:“我听说那些人很厉害的,他们的项目在全国扩张,怕是每座城市都有他们的‘特务’。”说完又笑起来,大约认为“特务”用在这里,值得一笑。他却听小范每个字都是暗示,笑不出来。
捷达车还停在原地,小范又下车去观望,回来说,交警马上就来了。“这样子,必须得警察来才行。”
刘玉勇突然希望能一直堵在这地方,设身处地,就更容易想明白问题。而答案取决于那些人是否真知道他做过什么,又是否真有证据。
队尾的车辆在缓慢移动,先倒车,让出空间,再往前,是“欲先进、必先退”的方式,也是暗示。车窗两边,自行车迅速超过汽车的长龙。
有一瞬间,他发现世界安静极了,没有《步步高》的音乐,也没有自行车铃和汽车喇叭的声响。路对面,修路的工人、运载水泥的巨大机器,只剩下默剧般的机械动作。也是那瞬间,他感到一种宁静的幸福,真是难得。他曾以为再也不会幸福了。
这其实是重要的一天,对他而言,一点儿都不平常。
三
刘玉勇出生、成长都在县城。除去四年大学在北京和在青海支教的一年外,他几乎没出过远门,这和他县城里的朋友很不一样。那些人总是挖空心思制造出远门的机会,招商引资、开会、学习、考察或交流之类,每年都能有那么几次。他从来不找,有现成的机会也不去。他偶尔去趟石家庄或北京,也是因推不开的工作需要。省城和京城分别位于县城南北,其实都不远,所以他认为那算不得出远门。他还谦让过两次出国考察的机会,一次去澳大利亚,一次去日本,都是市里组织,各县都有人参加。有人说他太刻意,猜测他是否有更大的野心。他只好更低调,毕竟没人理解他的苦衷。好在人们后来都习惯了他的做派,也没人跟他计较了。在城建局长的正科职位待满八年后,就更没人跟他计较了。
他和妻子是幼儿园同学、小学同学、中学同学。高中毕业后,他去北京上大学,学地质。她没考上大学,家里在邮局给她找了份工作。他孤身回来,分配在县政府规划办做小科员,故人重逢,不是相见欢,只是觉得久处也不厌。在县城,久处不厌的人就可以结婚了。妻子在邮局的工作不需太多技术,只是烦琐。后来邮局系统更新换代,她无论如何也学不会电脑的复杂操作,便被调去卖邮票。这地方集邮的人不多,邮票柜台兼卖电话卡和杂志,总是积压、卖不动。渐渐连寄信的人都少了,电话卡也退出历史舞台。邮票柜台被遗忘,邮局干脆关闭了邮政大厅角落的小柜台。那年正逢他初任城建局长,势头看上去总在上升中,她也就申请了病退,回家相夫教子。她认为自己辛勤工作十几年,最后结局十分悲哀,而其中原委,是这世界一直在变,而她并不想变。她追呀追,也追不上这世界,只好不追了。作为北方女人,妻子生得高大,少些灵活。性格和体型相匹配,她的人也是又冷又硬地决绝着。这样有些事就无法希望她能理解,他也就从没向她解释过,他自有的那套秘而不宣的辩证法。
在县城政界,他也不是没有再上升的可能。县里领导各方面条件放到一起,显而易见也不如他。他多年前从京城名牌大学毕业,去青海支教后分回县城。他没抱怨,因为分配这回事有太多人为因素,况且回县城的结果,其实也合他心意。京城的车水马龙,在他看来与己无关。青海倒好,终究太偏僻。县城离北京很近,一百多公里,高速直达。也许将来会是京城的七环八环呢。这里的生活,和北京迥异,像隔开了三十年时间。他喜欢这种距离感。
刚工作时,人们背地里都说他,人年轻,其他都好,就是太内向,有时候想不开。看他的眼神也像看叛徒。“不适合机关工作”,年底述职会,他得到这样的评判,“学究气,毕竟是大学生,缺少历练,应该去基层锻炼几年”。然后,他才被调到城建局,油水很厚的单位。大概人们认为这对他来说正合适——他不是宣称吃素吗,那就去油锅里历练和见识吧。
县城的城建,工作不多。只是近年,小城突然打足精神成长,道路拥堵变得严重,城周边有新建楼盘,市政设施看上去也都该更新换代……他的工作才开始繁重。不过他还能应付,况且当局长后,再没同事宣称他“不合群”了。小范告诉他,他在局里的口碑,其实一直很不错。他没去分辨小范是不是在讨好自己。因为他对自己的口碑如何,好像也不太在乎。
四
刘玉勇二十多年前大学毕业的时候,知道学校有个支教项目,可以去青海一年。当时他以为那意味着诗和远方。后来他不这么看了。他明白自己报名其实是因为恐惧。怎么能不恐惧呢?清贫又稳固的工作即将开始了,想来人生就再没变动的可能了。如此就要开始一生了啊?总还是不甘心的。那么趁着年轻再干点儿什么吧,就像给自己争取一年的“缓期执行”——这话是冯媛媛讲的,“你会工作一辈子的,不着急,但是支教的机会,以后再也不会遇到了”。
刘玉勇很快就报了名,因为人生还长,他还可以做些事,比如去遥远的青海,人少地广。他查了地图,找到他们将去的地方,细小的县名孤零零标注在一个偏远的位置。还有条细线标记的道路,通往县城北边的无人区。
那年九月,他们五男四女就到了青海。其中八个是同校一届的毕业生。领头的冯媛媛,是另外八个人的辅导员,比其他人高三届。冯媛媛毕业后留在校团委做学生工作,长得很漂亮,两条黑辫子在头顶处绕两圈,像藏族人那样,身量也像,因为丰满。腿很长,不过也因为腿太长,所以没有腰。
高原的天空低,随时都会压下来一般。他们去的小学,只有两排平房。前排是教室、办公室,门上挂小学的门牌。后排是宿舍、食堂。宿舍很多,食堂只小小一间。一共五个班,百余名学生,都是走读的。校长老梁,此前一直一个人上课。老梁也住学校,没有家人。他那间宿舍,是最好的,因为门前有棵斜着长的树。树是这里稀罕的东西。树上挂口钟,老梁还管敲钟。老梁的衣服和抹布洗了就挂树枝上。高原干燥,衣服转眼就干透。老梁还在树底下练嗓子。秋天,老梁一嗓子喊出来,树叶就扑扑往下掉。
县政府在学校旁边,也是两排平房,中间没有围墙,只有道砂石垒的矮墙,膝盖高。学校还有根旗杆,上面总有国旗在飘。高原风大,留不住云。有点儿云,瞬间就散了。风也终日刮得褪色的国旗呼呼作响。
县政府前有块长方形水泥地。后来小学生开始做课间操,就去水泥地上列队。在政府上班的人,都从窗户探出半个身子,看学生做操。县政府时常派人来慰问,有新鲜蔬菜也给他们送来。两棵白菜冻得硬邦邦的,小秘书一手一棵提来。
刘玉勇喜欢运动,大学时就是学校标枪队主力,虽然标枪队一共只有三个人。青海这地方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空地,很适合练标枪。但这里没有标枪,这儿的小学连体育课都没有。刘玉勇就扔石头,他说,臂力不练会退化的。其实,他只是闲不住。石头从小学飞到县政府,他又跑过去扔回来。两次后,面色黑红的小秘书就制止他,“小刘,知道的说你在练标枪,不知道的以为你对政府有意见,朝我们扔石头呢。”他就再不扔石头了。
学校开了体育课,刘玉勇负责。他带学生跑步,跑了一百米,停下来,解释说自己不擅长下半身运动。这话在男生中传开,一度成为笑谈。
后来就竖起了两个双杠,县长个人捐款买的。刘玉勇发挥自己上半身力量,整日在双杠上翻筋斗,简直是赌气般,要证明自己擅长运动。冯媛媛她们四个女生喜欢在双杠上晾衣裳。刘玉勇说:“两个双杠,能不能留一个给我?”而后女生的衣服就挤着晾在一个双杠上。
十月一到,雪很着急地把一切都盖住了:老梁的树,树上的钟。双杠上白茫茫一茬茬雪,连旗杆也顶着白色的小帽子。有雪又有风的日子,来上课的学生都少了。
白天还好,夜晚却难打发。不是冷,是无聊。刘玉勇再不能在双杠上翻筋斗了,除非他想手掌冻掉一层皮。县政府送来面粉,白菜越来越罕见。好在都是年轻大学生,身远地偏,心思却仍是大的。这些心思从书本和音乐里来。书多是自己带的,衣服可以少带,书一定多带。专业书看来看去就索然无味,诗歌和小说开始流传。县邮局有《人民文学》,他们订阅的,总是晚到几个月,那也无妨。冯媛媛有时去县政府借《人民日报》,也是一星期前的报纸了。
那些晚上,他们都在老梁的宿舍,听音乐、聊天。冯媛媛说她睡觉晚,但她又总是起床最早的人。刘玉勇怀疑她是否一晚上都不用睡觉。一本杂志,她一晚就看完,第二天一早便拿给其他人看。她说时间不够,只能抓紧些。刘玉勇觉得奇怪,因为他的时间却是多得没法打发。
那一阵,崔健已经唱过了《一无所有》,“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有时他们见面,先吼一声“你何时跟我走?”天低云淡,歌声响亮流传。有一次,县政府那边不知谁拉开嗓子回了句:“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这边的人就大笑起来。
刘玉勇当时正跟冯媛媛聊天,靠着老梁宿舍的窗户,木窗台上黑乎乎的都是积年累月的沙土。他们说到王蒙的小说《蝴蝶》。他依稀听见冯媛媛低声说:“才不是一无所有……”但她的声音沉淀下去,难以察觉。待他问她的时候,她只是否认。
如何说起去无人区考察的?应该跟《人民文学》上一篇讲青藏高原无人区的小说有关。有段时间,他们总是谈论这事,其实也没其他事可谈。冯媛媛最热心,老早就说:“县政府的皮卡可以借给我们用。”
一个女生迟疑着问:“我们去做什么?”
“去考察、探险,我们学这么多年科学,不就是为了探索未知吗?”冯媛媛一甩辫子,像《红灯记》里的李铁梅。
她和苏文的专业都是生物。她说,无人区的生物考察项目,多好的想法。他们的大学从没人做过,何况他们已经在无人区边上了,再走五十公里,翻过一座冰山——海拔也不高,不过四千米——就能去无人区。
“四千米?我会有高原反应的。”那女生说。他们都有过高原反应,缺氧,像喝醉般在平地上也只能走曲线。每人适应高原反应的过程不一样,那女生适应得慢。
“你可以不去。”冯媛媛别过脸。女生不再讲话,只怔怔把两手十个指头拧成一团,像朵复杂的花苞。
老梁在吸烟,一尺余长的烟袋,端在右手心,这时他突然咳了一声。他们都看他。他眯着眼睛叭完一口,才睁眼,慢吞吞问:“咋了?”除了早上练嗓子的时候,他多数时间只是个沉默的老人。有次刘玉勇问他为什么练嗓子,他说:“不练练,嗓子就没用了。”这地方人少,没人说话,他担心嗓子功能退化。
刘玉勇说:“去看看呗,来一趟不去无人区,也可惜。”他不再练双杠后,就精力过剩,每天在指甲盖大的县城逛。后来就逛出城去了,不过城外什么都没有。也不对,还有荒原。刘玉勇和陈空竹都是地质系的,于是他们说起那种黑色的石头。
“因为含有矿物吗?”陈空竹问。
刘玉勇以为,不是矿物,而是“黑皮玉的原石”。这种玉石存量极少,且都产自高原。他已经捡了不少回来,还解释说:“现在捡石头,不扔县政府了,得留着研究,而且,说不定运气好,会在无人区发现矿藏。”他想就算没有矿,弄些黑皮玉在手里,也是不错的。
冯媛媛说:“反正,我们做点儿什么都比什么不做好。”
“如果真的发现稀有矿藏,怎么证明是我们发现的?”陈空竹问。大家都认为这问题确实难办。“我想,一定要先给大学知会一声,这样万一,万一呢……是不是?”
“我给校团委打报告。”冯媛媛立刻保证。
“我可以开车,我不会走路就会开车了。”刘玉勇也拍着胸脯。
“不过,我觉得发现矿藏这种事,不是我们的目的,我们毕竟是有立场和想法的年轻人。”冯媛媛说。
“立场?什么立场?”
“对,立场和想法,我给你们听首歌,今天刚收到的磁带。”冯媛媛答非所问,雀跃着站起身去放磁带。磁带是她的好友从北京寄来的。老梁房里有台双卡录音机,是公物,在堆满杂物的写字桌上占了大半个桌面,显得很神圣。
“无垠的旷野之中,一片干裂大地。在夜的世界里,袭来的是阵阵的热风,黎明泛红的天空中,燃烧着九个太阳……”
冯媛媛说,唱歌的人是齐秦,一个台湾人。“为什么偏偏是九个太阳?”她说,“我们九个人,不是九个太阳吗?”
磁带是翻录的,不知翻过几版,效果不好,从头到尾只有一首歌。
刘玉勇后来很怀念那晚的时光。因为他们有了一个目的,用冯媛媛的话说,有了“立场”和“想法”。目的这东西,有时就像操场上那根旗杆,看似没什么实际用处,不能晾衣服,也不能当双杠玩,但它立在那里,你就觉得不一样,因为它就是中心,你就得仰视它。
几天后,刘玉勇午睡醒来,准备出去寄信。阳光猛烈,朔风呼啸,操场上空无一人。他远远看见,旗杆下多出一丛绿色灌木,走近才发现是冯媛媛,她晕倒了,绿色棉衣十分抢眼。刘玉勇叫她也不醒,他没多想,背上她就往县医院跑。
为去无人区,她把自己累倒了。她确实忙碌了几天。没有经费,她要想办法筹措。县政府也无力支持,不过答应把皮卡借给他们用,还专门请人对车辆做了改造。皮卡后车厢原是敞开的,只是拉货用,现在要坐人,就得搭棚子,用编织布挡起来。车厢里安上木板,固定结实,当椅子。座位有限,无法再带上一名司机,好在刘玉勇会开车。这些事情想来容易,一件件做下来,也千头万绪。
县医院比小学校还小,缺医少药,白布棉门帘是发黄的,上面的红十字不太明显。医院的人不知是医生还是护士,给冯媛媛灌了白糖水,他们的诊断是她低血糖,说需要补充糖分,然后休息。喝了糖水后,她醒来,张口就问这是哪里。
刘玉勇说是医院。
她突然激动了,手舞足蹈地说要回去,“我怕医院,我不在这里。”就像撒娇的孩子。
他想了想,觉得“低血糖”确实没有待在医院的必要,就同意了,他背她回宿舍。她趴在他背上,软软的,像没有骨头。
走出医院,天色已黄昏,她突然凑近他耳朵说:“你知道吗?校团委派我来支教是有原因的,领导认为我不适合重要岗位的工作了,就是边缘化了。”
他想,她是不能被边缘化的,所以她还在争取,就说:“支教只是一年,很快就回去了。”他记得,当初她劝他来支教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讲的。
她说:“有些事,你不明白。我可能没有一年时间了。”
刘玉勇那时已经知道冯媛媛的一些情况。工人家庭的孩子,她是老大,家里有两个妹妹,一个上大学,一个上高中。她身上有与生俱来的狠劲,大约从小就是一路拼搏过来,凡事总要争先,都得靠自己,坚忍无畏,不会迂回,也不能迂回。她是这些人里从不抱怨高原反应的一个人,但她似乎又不是总能如意的,世界上没有人可以永远如意,刘玉勇认为她并不懂这道理。
他以为她指的是提拔的时间没有一年了,就笑着说:“这种事,总是很难说的。”
晚上,所有人都去看望冯媛媛。跟她一个宿舍的女生说,冯媛媛昨天就晕过一次了,她往洗脸架上挂毛巾,一仰头就倒了。
陈空竹是最后一个来的,他一进来,刘玉勇就发现陈空竹在跟所有人使眼色,暗示他们出去说话。人们陆续离开,叮嘱她放心休息。刘玉勇等冯媛媛睡着了,才走出来,看见一堆人都聚在旗杆底下,就也走过去,听陈空竹说什么。
“冯媛媛不是劳累,是癌症。当然,晕倒可能是因为劳累,但她确实得了癌症,而且是最麻烦的血癌,就是白血病,预计活下去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年了。”陈空竹说。
“真的吗?”刘玉勇不信。
陈空竹补充说,他在校团委认识一些人,那些人将本该保密的消息告诉他了。陈空竹总是有各种灵通的消息的。冯媛媛在校团委办公室的人缘,显而易见并不好。那些人对她也就少了善意,尽管她是绝症患者,尽管她叮嘱他们要为她保密,但她的同事还是出卖了她,将秘密以一传十,她来支教后,她得白血病的事在大学已经无人不知了。
“你们可以去问!”陈空竹言之凿凿,又说,“大学里的那些人对冯媛媛的病也唏嘘啊,她毕竟年轻,但想起她争强好胜的劲儿……”他没继续说下去。“她来支教不是校领导的本意,校领导是想她回内蒙古休养,好好治疗,就把她手中的学生工作给了其他人。她怎么甘心?直接敲门去找校长,说学校把她的一切都剥夺了,然后主动要来支教。”
“为什么?”
“这还不明白吗?她一方面是赌气,另一方面,她根本就没想治病。”
“也是,白血病得花很多钱的。”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难怪她那么想去无人区呢?”
“我不想跟她去送死。”
陈空竹说:“不只白血病。还有呢,我听老梁讲,有时在无人区里会碰见牧民,游牧的人更可怕,那些人会抢走你所有的东西,连内衣都抢光,然后杀人、抛尸,反正也没人去管他们。这种事,这地儿出了好几回了。”
“是啊,生死面前,都是小事啊。”
“好在还没出发,还来得及。”
突然一阵大风,国旗在他们头顶呼啦啦地打了一个卷儿,随即又展开,在灰黑色的半空中,精神抖擞地招展着。
五
刘玉勇死了。
这些年他们这些人联系不多,彼此都换过几次住址和电话,早些时候换了号码的人还发短信相互通知,但也只是通知而已,苏文存下来,然后再不联系,仿佛躺在手机通讯录里的,不过是一个个死人。在苏文的世界里,很多人都是这样死去的。人还在,你也知道人家还在,但因为再也想不起来,其实就跟死了一样。苏文也愿意自己死在别人手机里。多清净!
刘玉勇这次可是真死了。苏文想,对一个人来说,另一个人大概是可以死两次的。一次是你心里认为他已经死了,对你没有意义了,一点儿都不重要了;另一次才是他真死了,这就是生理意义上的判决了。不过,也有一些人,生理意义上讲是已经死了的,但他对你依然重要,这就不免难办一些,因为会痛苦。
这些年虽然都没什么联系,可他们互相还是有邮件地址的,是早年留下的。大概五年前吧,陈空竹说聚一次,陈空竹似乎是这些人里最喜欢活动的人,所有的群体里,都会有这样一个耳报神。
五年前那次聚会在北京,簋街上一个热火朝天的川菜馆。人来得不齐,只四个,另四个没来。有的推说在国外旅行,有的说家里出了事儿,理由都是不容置疑的。十人的大圆桌没坐满,每人之间都隔着一张空椅子,空荡又阔绰,他们在包间入座,避开大堂里的火热。席面上的转盘慢悠悠转,一碟碟的凉菜就像当时的场面一样冰冻着。他们硬着头皮交谈,因为彼此的境遇都相差很大。刘玉勇和陈空竹算是混得好的,一个从政、一个经商。从政的刘玉勇话很少,为官的人都这样,轻易不说话,说话不轻易。陈空竹说得很多,主要关于他新开盘的项目,令他头疼,环保局一直在给他找麻烦。苏文和小郑的日子过得不如他们,但小郑也乐于描述自己的小家庭。他拿出自己一家人的合影,妻子和他一样长着圆滚滚的娃娃脸,儿子自然也是娃娃脸,一家三个娃娃。
苏文呢,他一直在一个研究院的实验室当器材保管员。他喜欢这工作,因为不必接触太多人。他接触的都是器材,比如烧杯和试管。在那个研究院,他的办公室很隐蔽,要穿过曲折的走廊,上两层楼梯,再下一层楼梯,才能隐约看见油漆脱落的木门上的字——器材室。开门有一小间,一张桌子上方,日夜都悬两根亮着的日光灯。灯下面坐着的,就是苏文了。苏文身后,是另一扇门,常年锁着,门钥匙在桌子的抽屉里。门后是研究院的器材。
苏文这样告诉他们,这看门人的工作,其实很不错的,像是隐姓埋名了,但隐姓埋名的,一般都是高人啊。他不负责做实验,上班期间只是在日光灯下看小说,主要是看武侠,认为最好的是古龙。如此时间越过越快,转眼,他就看了二十几年小说。
他们在席间又留了一遍电话和地址,竟像是预备以后要频繁联系的样子。陈空竹找服务员要一张纸,服务员不耐烦地给了他们一张饭店新菜品的宣传彩页,他们把各自的信息都写在这张新菜单的背面,算是自我交代了。
临走的时候,陈空竹把那张菜单带走了。他说整理好后发给大家。苏文后来就收到了这份四个人的通讯录,仅此而已。陈空竹在邮件标题上写着:太阳小组通讯录,保存备忘。他们那时自称为太阳小组。学校还有另一支支教小组,去了安徽大别山地区,是月亮小组。那次聚会,刘玉勇是专程从县城赶来北京参加的,足够真诚。现在想来,那该是最后一次见他了。苏文不觉得遗憾。
根本不必备忘,人的记忆其实是很奇妙的,想忘记的东西,千方百计也忘不掉;想记住的东西倒也能记住。记忆的海绵永远不会饱和,倒是会变形,而且很多年以后你才会发现,它变形得有多厉害,真不可思议。比如陈空竹说刘玉勇这人,当年那么瘦。苏文却觉得不是,他记得刘玉勇是他们中最壮实的一个。五年前那次见面的时候,刘玉勇倒是显胖。白脸颊垂下两团粉团状的肉,很松动。他的胖也是松动的,轻轻一戳就会破掉的气泡一般。
现如今,通知刘玉勇去世的邮件,又是陈空竹发来的。点开邮件前,苏文迟疑了一下,他的邮件很少,毕竟,他是一个被遗忘的人,而且凡是通过邮件传递的消息,大概也没那么紧要。但陈空竹邮件里的消息却让苏文意外——刘玉勇因公坠楼身亡,追悼会和遗体告别仪式在后天,星期六上午,A县殡仪馆,请务必参加。
坠楼?苏文想,坠楼的事如今媒体上倒是常见,似乎官员特别容易脚底打滑。刘玉勇因公坠楼。“因公”这两字稀奇,不知道是不是陈空竹自己加上去的?
邮件还说,去吧,好多年没见了。
苏文想了很久,主要考虑交通方式。追悼会在后天,星期六,A县离北京不远,开车一个多小时,但苏文没车。火车只有慢车,时间反花得多。
星期五的时候,陈空竹又打电话来,说他会开车去,让苏文搭车。苏文猜想,陈空竹只是怕他不去才这么说的。
星期六早上六点半,苏文坐上了陈空竹的奔驰车,去参加刘玉勇的追悼会。出北京城的高速公路十分空旷,少有人在这样的清晨踏上行程,除非是像他们这般,赶着去和另一个生命告别。
告别,也是了结,苏文想。如果真的可以是了结的话,那也不错,他这样说服自己走一趟。
尽管有预期,但苏文还是没料到,小组成员里来参加葬礼的只有他和陈空竹两个。这一次,那些人连个不容置疑的借口都没给出来。
陈空竹很不满。苏文说:“来干吗呀,又不认识谁。”刘玉勇是县城里他们唯一认识的人,但现在他死了。
陈空竹说:“好歹一起支过教,爬过山嘛!”
苏文说:“那算什么,得一起扛过枪才算什么。你笑什么?”
陈空竹笑道:“这话不全,得一起扛过枪、嫖过娼,才算兄弟。”
“他们为什么不来?难道都恨他吗?”苏文问,他记得他们当年对刘玉勇都有些怨恨的。
“不知道。你呢?”陈空竹说。
“我?我不恨。”苏文如实相告,他确实没必要去恨一个死人。
县城里的丧事,追悼会的阵势不小,因公坠楼,规模就更大了,想来是重要的部门都要出面的。乌泱泱站一地的人,他们谁都不认识。鞭炮的碎纸片铺成一大片,奔丧的人们踩上去,都软绵绵地粘在鞋底。
他们径直往里走,没人跟他们打招呼,似乎他们本来就应该出现在这里。陈空竹去看殡仪馆院落四周的花圈,都挂着长长的白色挽联,盖住一部分色彩艳丽的纸花。县委、县政府的两只花圈最大,一左一右像两扇白色大门,把进入灵堂的门挡掉大半,如此,灵堂里便光线昏暗。他们走进灵堂的时候,里面并没有人,只有刘玉勇的遗体躺在正中棺材里。棺材不是透明的那种,全盖住了,什么也看不见,大概跳楼,不,坠楼死的人,死相是很骇人的。棺材四周是颜色饱和的塑料花,棺材上方是刘玉勇的遗照。苏文不敢往前走了,便拉陈空竹出来。
“冯媛媛那时可真好看,胸下面直接长屁股。”对着灵堂中央横幅上白地的七个黑字,陈空竹没来由地说起冯媛媛。
苏文没接话,也看那字,“刘玉勇同志千古”。
从灵堂出来,在殡仪馆门口找到签到处。苏文觉得其实没有签到的必要,他可不想刘玉勇的亲属对自己的名字产生兴趣,然后追索出那些往事。
他问陈空竹:“你说刘玉勇会知道我们来了吗?”
陈空竹说:“所以我们得签个到,这样他才知道啊。”
苏文不答,他觉得这是个玩笑。死去的人都有在天之灵的,既然有在天之灵,也许是会知道人间的事情的。
陈空竹兴冲冲跑去签到处,那里只有几个粗笨的小姑娘,自称是“刘玉勇同志治丧委员会”的工作人员。陈空竹再问,她们紧张地交代说,她们都是城建局的职工。今天算加班,是有加班费的——一个不太有心计的小姑娘坦言。陈空竹笑着告诉她们,“那过会儿我们再来,是十点开始吗?”她们就一起拼命点头,像是巴不得这个说普通话的陌生男人尽快离开。
看时间,追悼会还要过半个小时才开始。院内的人越聚越多,他们都生活在这里,也许彼此间还有好几层亲属关系,可以无碍地说家常话。这都是苏文和陈空竹无法参与的。他们只好先走出殡仪馆,在县城的马路上逛。
陈空竹说他想喝咖啡了,还说自己这辈子只对咖啡上瘾,现在他发达了。“上瘾是发达的人身上才会发生的事。”苏文取笑他。陈空竹原来是他们中间最穷的人。
“喝个咖啡你那么多话,这破地方什么都没有。”陈空竹点了一支烟,骂道。
苏文不抽烟,也不喝酒、不喝茶、不喝咖啡。的确,他就是活得这样无趣。“你活得真没劲。”陈空竹总这样说他。苏文不在意,反正别人都活得挺有劲的。这世界上从来都不缺有劲的人。苏文的劲,在二十多年前就被放空了,像针扎了的皮球,这些年里,他一直在哧哧漏气。
殡仪馆的位置大概很偏僻,上午九点多,路上什么也没有。间或有些小楼,都蒙上黑乎乎一层炭灰,仿佛烟熏火燎了一百年。偶尔有条狗,悠哉地横穿过马路,绕道踱步去往路边的早点摊。早点摊上坐着几个同样常年被烟熏火燎的人,都端着硕大的碗,声音响亮地喝东西。也许是豆浆或小米粥,肯定不是咖啡。
陈空竹锲而不舍要去找咖啡。他说,六点就起床,开了两个小时车,才到这个破县城,现在什么也比不上一杯咖啡更带劲了。“我觉得我撑不到追悼会了,困到只想找个地方躺一会儿。”
他们走到早点摊,陈空竹竟真开口问人家有没有咖啡。
正在专心炸油条的女老板,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他们,又把脸一扭。
陈空竹穿一套笔挺的黑西装,装模作样打了条黑领带,是标准的中介着装。苏文想,陈空竹这个房产老板总有本事把自己弄成房产中介的样子。
女老板撂下夹油条的夹子,抬起右手指着一个模糊的方向,说:“直走左拐,有个小卖部。”
“你饿不饿?”陈空竹问苏文。苏文摇头,但陈空竹还是买了一屉小包子,边走边吃。“刘玉勇就是从这儿出去的,大学毕业又分回来,这么无聊。”陈空竹左顾右盼。
苏文问:“他怎么死的?什么是因公坠楼?”
“哦,他是去工地死的,检查工作吧?好像是。那是个什么纪念馆,然后他一脚踩空了,从楼上掉下来,直接就死了。哎,这种死法。”
“跟冯媛媛一样。”苏文小声说。
陈空竹说:“你知道从一楼跳下和从十楼跳下,有什么区别吗?”
“什么?”
“我告诉你,从一楼跳下,声音是,啪——啊啊啊;从十楼跳下,是,啊啊啊——啪。”陈空竹分别学着两种叫声,自己笑起来。
苏文也笑,虽然他们刚从殡仪馆出来,其实不该大笑的。冯媛媛当年从山上坠落,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她不会叫的。冯媛媛跌落的高度,相当于十层楼?不止,我猜有三十层楼吧,她连‘啊啊啊——啪’都没有。”陈空竹说,像是还在回味自己刚讲的笑话,又不全是,因为他这次没笑。
“是的,她怎么会喊呢,她已经不能喊了。”苏文说。
陈空竹吃掉最后一个小包子,随手扔了塑料袋,说:“这事儿是不是挺神的,当年冯媛媛这么死的,现在刘玉勇也是,这两人是不是很奇怪?”
他们已经走过了拐弯的路口,左拐,果然看见一家小卖部。
苏文想去把塑料袋捡回来,他总是做这样的事情,虽然又觉得其实没用。捡回来又怎么样,扔进垃圾箱?塑料一样被掩埋,一百年都不分解;或者被焚烧,那更可怕,塑料化成有毒的气体,破坏地球的臭氧,融化南极的冰川,让海平面上升。所以,那只塑料袋是不是被扔进垃圾箱,对那些必然发生的事完全没有影响。
小卖部卖速溶的纸杯咖啡,可以帮忙冲泡。陈空竹边泡咖啡边跟小卖部刚睡醒的老板娘打趣。
苏文问:“你为什么不带个杯子?不要用纸杯?”
陈空竹奇怪地看他,说:“什么?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他不会明白。他这些年做了多少这样的事,用掉无数的纸杯,扔了大把的塑料袋。他还盖房子,铲掉地上的树木和庄稼,建成空旷得毫无必要的别墅区。
苏文简短地解释:“纸杯不环保。”
“啊?我有没有听错吧?你是环保主义者?哦,对了,我忘了你那个研究院就是研究这个的。环保嘛。不过,我没带杯子,我总想不起来带杯子,再说,空气这么差、环境那么差,又不是我一个人用纸杯给闹出来的。”陈空竹大概被咖啡烫了嘴,吐着舌头呼气。
“不是的,我不为环保。”苏文从没告诉过别人,他为什么拒绝使用这些东西。
“不为环保?那为什么?省钱啊?我告诉你别省钱,你光棍儿一个,就别成天想拯救地球了。”陈空竹很不满。
“不,不是,我不拯救地球,我是怕环境越来越差,冰川会融化,你知道冰川融化是什么后果吗?你不害怕吗?”苏文说。
陈空竹嘟囔着:“还说不是拯救地球……”然后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是跟冯媛媛有关吗?”
“是的,她会被发现的,如果冰川融化,她会被什么人发现的。那地方那么冷,她掉下去会立刻被冻住,就像速冻食品一样,她不会腐败,她会一直是那个样子,哦,我不敢往下想,你肯定知道。”
“是的,她会被发现,她头上的伤也会被人发现……”
“我查过的,说在那样的地方,她会一直保持死亡时的样子,速冻啊,太可怕了。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冯媛媛被发现,她还会是当年的样子,没有老,没有皱纹和白头发,但我们……”
咖啡杯里升腾出袅娜的水汽,但他们已经喝不下咖啡了。
“刘玉勇死了。”陈空竹仿佛想了很久,才想出来该说点儿什么。
“他死了。”苏文也毫无必要地重复。
他们握着发烫的杯子,往殡仪馆的方向走,似乎都有意放慢脚步。殡仪馆里挂着刘玉勇的大幅遗像,也许是仓促间找来的,反正死者的形象不是太端庄,眯着眼睛,似乎在盘算什么,但也足够提醒所有人这样的事实——现在,他死了。
“天哪,我们在这里干什么?”陈空竹突然喊起来。
“不是你非要拉我来这里的吗?”苏文说,“我们这些年又没什么联系,你为什么非要来?”
“人都死了,来看一下,为什么不来啊?你以为不来,那些事情就会忘掉吗?”
苏文说:“来了又怎么样呢?你不觉得很奇怪吗?这些人我们都不认识,我们只认识那个死人,刘玉勇那个死人。”
“我想,我们需要平静一下了。”陈空竹说,“其实,我一直觉得,是他救了我们。不是吗?我们应该来,不管怎样。”
“我总觉得,他死得很……怎么说呢?你相信吗?坠楼?”苏文说。
陈空竹说:“天哪,我们都经历了什么,坠楼或跳楼,有什么区别吗?他真有可能跳楼,别人不知道,可是你知道,我也知道,他是有可能跳楼的。”
他们回到车上,打开暖风,天其实并不冷,比当年的青海暖和太多了。苏文说:“我只是觉得多活一天,都是赚来的。”
“那你还过得这么没劲。”
“你过得有劲!”
“是啊,我有劲啊,因为我多活一天就是白得的,我得更有劲一些,要不这些年,我怎么这么拼?我现在更拼了,因为每过一天,我的时间就少一天。”
“他,我是说刘玉勇,这些年到底怎么样?”
“不是太清楚,就这样吧,在这地方待着,我看跟死了也差不多。”
“你是不是看我的日子,也跟死了差不多?”
“你?对,你也跟死了差不多。”
“都得跟你一样赚大钱才行吗?”
“你不理解我,别人不理解就罢了,你也不理解,我从冰山上捡了条命回来,就是要拼命活,拼命享受的。难道要我去跳楼吗?我可不像你,我说,你每天没事儿,都在琢磨什么?”
苏文的确每天都没事儿,只是他什么也不想琢磨。大部分时间他都在看武侠小说。
苏文问陈空竹,“你知道马月云吗?”
“谁?”
“马月云,你不知道,是古龙小说里的人,一个女的。”
“哦,我不看古龙,她怎么了?”
马月云的名字在古龙小说里只出现过三次,苏文说,她是古龙写过的最悲伤的人物。因为她一生都很平淡,有两个孩子,丈夫和蔼、木讷,小户人家的温存日子罢了,你以为她就是这样一个农妇。但有一天,她家里的地道出现了一位老者,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家有个地道,后来她才明白,原来丈夫一生都只为一个使命——在地道的出口等待营救老者。丈夫也不知道这任务会出现在哪天,也许立刻,也许永远都不会。丈夫一生的沉稳和低调,不过都是伪装。
“那又怎么样呢?”陈空竹问。
“丈夫完成了使命,在地道口接应了老者。为灭口,他杀了妻子马月云和他们的两个孩子。”
“啊,然后呢?”陈空竹迟疑着。
“没有然后,这就是农妇马月云的一生。”苏文说。
“你他妈的给我讲这个故事,是几个意思啊?”陈空竹嚷起来。
苏文没回答,他想陈空竹完全明白了马月云的一生——用一辈子的时间等待一件事情的发生、一个时刻的到来。所有人生都可以简化为这样的模式。这样一想,一生就变得平常了。不是吗,无论如何用力经营,不过是在某刻走向终结。马月云的丈夫如此,马月云也如此,冯媛媛如此,刘玉勇也如此,这世界上的每个人,莫不如此。他们也许二十几年前就都会死掉,像冯媛媛一样,一起葬身冰川,成为一锅的九个速冻饺子,永远也不被发现。他们现在的命都是白得的。这样一来,很多事就都不重要了,至少对苏文来说是这样。他在研究院从未调动过岗位,升迁的事也永远跟他无关,他不思进取、得过且过,人们都这样看他。他无所谓,反正命都是捡来的,他已经赚了。
陈空竹又问苏文,“你知道前阵子《九个太阳》又火了一把吗?”
“什么?”
“你不看电视吗?”
“不看。”
“有个选秀节目,比赛唱歌那种,周晓鸥,就是那个光头,又唱了一遍《九个太阳》,那场他拿了冠军。”陈空竹说。
“哦。”苏文点头,若有所思,其实,他只是不想再谈论那首老歌了。
陈空竹说:“也就这样了吧,那歌好多年没听了,乍一听,还是挺好听的。”
“那又怎么样啊?我们都逃不掉。”苏文一直这样想。
“我看我们该进去了,既然都来了,是吧?”陈空竹说。
六
那年十二月,青海的天气罕见地晴转过来。已经连续一星期没下雪了,艳阳高照。冯媛媛的体力明显恢复,面色也红润起来,她甚至每天都在操场上跑两个来回。只是脾气变得暴躁,她对自己的病,也不再隐瞒,反而还感到骄傲一般,因为“我都得绝症了,你们还不依着我吗?”——她的表情无时无刻不透露这样的信息。他们待她倒是很好,处处照顾她,她的开水瓶总是满的,饭盒也不等她自己洗就有人抢过去洗干净。没人再提去无人区的事情了。
快到年末,老梁准备烙饼,他们都到食堂帮忙。食堂有个水泥台子,但他们平时都很少在上面吃饭,总是打了饭回宿舍吃。
刘玉勇和苏文、陈空竹说,能不能提前放寒假,提前回老家过春节?
“你们想做逃兵?”冯媛媛说。
“我们不是逃,只是商量。”
“没商量。”冯媛媛正拿菜刀切面。刘玉勇连忙上前去,不让她动刀。白血病无法凝血。她轻轻放下菜刀,挪了两步,拿把小油刷,往捏好的面上抹油。她是个被嫌弃又嫌弃自己的小孩,抹了两下就扔了小刷子,又去缸里舀水,舀了满满一盆,不知做什么用。她大概只是不想什么事也不做。
“我们要去无人区。”她突然对一盆清水说道。水面动荡起来。
“还去?”他们异口同声地问。
“当然,校团委都知道了,怎么能不去呢?”她迅速从无所适从里恢复,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这是校团委的回信,需要我念给你们听吗?”
一张轻薄的红头公文纸,手写的回信,盖校团委的印章:对所报之事原则上给予支持,但因未提前报批,无法提供专项经费。考虑事项重大,会纳入我校科研课题计划。祝有所收获,并提醒服从安排,注意安全。
“看,我们身不由己了。如果不去,就是欺骗学校,是要记过的。”她念完了信,小心翼翼地装回信封。
他们没法分辨自己是否会被记过,有人说:“不至于吧?学校不会让我们去送死的。因为没去就要记过?”
冯媛媛冷笑:“怎么是送死呢?太悲观了。”
刘玉勇想起冯媛媛说自己没有一年时间了,突然明白她的急迫。他们对死的恐惧,她一直在经历。他们只是担心去无人区一件事,但她无时无刻不活在更巨大、实在的恐惧里。
“你的身体,还是不要去了。”刘玉勇说。
她瞪了他一眼,他手一抖,菜刀差点儿落在手上。
“你们不要拿我当病人好不好?我就想忘掉这件事。学校是不会因为我们不去就给我们记过,不过你们的支教鉴定由我打分,当时学校交代过,这份鉴定虽然不进档案,但以后你们的单位会看见。也不是说去无人区就一定会死的,只是有风险。不过什么事情没有风险呢?有风险才有收获。”
没人说话,沉默就是默许。刘玉勇说:“去一下,就回来,也没事,对吧?”所有人面面相觑,如同一起在默默思考是否真的会“没事”。
“我们没事,她能行吗?”
“不行就回来。”
计划在复杂的情绪中重启。每个人都不安,但表面上反倒是沉寂下去了,仿佛巨大的光球在眼前,但因为太庞大,他们反而选择视而不见。他们都没有预知后事的能力,所有的希望只寄托于侥幸,这也是年轻人惯常会有的心理,或莫若说成是懒惰。他们就带着这样的侥幸,再次决定开始在青海探险。
陈空竹近来上火,嘴上一圈都是光亮的红泡,说话的时候,嘴就像蠕动的红色肉虫。他的父母在安徽,家境窘迫,支教所得的微薄补助刚好够他每月贴补家用,他便不再有闲钱可拿出来作为考察费用。冯媛媛的意思是要他们每个人都拿出当月的补助,攒起来作为这次考察经费。
他说:“既然我没出钱,就不好再去了,而且还上着火。”
冯媛媛低头沉思,还是看着那盆水,然后突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他想把手缩回,却不能,知道她暗中加了力气。“我这么个病人都去,你怕什么?我们不要你出钱。你别缩手,我又没得传染病。”
刘玉勇猜想,如果有一个病假的话,就会很快出现第二个、第三个。何况最有理由请病假的人,不是冯媛媛吗?
有些事开了口,就收不住。这样的时候,等于大军已压境。她不能松动。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她一个人严防死守。
陈空竹终于缩回手,叫着:“就是不去,爱怎么办就怎么办。”他不在乎。
这是要起义的意思了,三个女生看见希望,也叽叽喳喳附和,起义的队伍还有扩张的可能。她们说:“冯媛媛和陈空竹吵起来了!”“为什么?”“因为陈空竹上火。”
“除非我死了我们才不去。”冯媛媛气势汹汹。
陈空竹坐在凳子上,突然笑起来。
他一笑,她就哭了。“反正我也活不长了。”她声音又弱下去了。
有人连忙回宿舍,取了毛巾,又打热水略微浸湿,给冯媛媛送去。她不客气地接过,没有擦眼泪,却猝不及防,把湿毛巾远远扔向陈空竹,甩出的两滴水珠,在干燥的空气里瞬间蒸发,毛巾落在地上。
陈空竹从凳子上弹起来,很像是被冯媛媛扔出的那半旧的湿毛巾砸得弹起来了。在她们都还没有意识的时候,冯媛媛已经被陈空竹反拧了双手。起义军首领,生擒了女王。几只过冬的麻雀接连贴地面掠过,擦起的粉尘飞舞起来,将他们都环绕在一片迷蒙里。
她突然放松了,让自己就像那一团毛巾般,柔软地落在地上,蜷成一团。陈空竹的力量似乎因失去回应只好松弛下来。她就这样抱着两腿在地上蹲了很久,只流泪,一句话不讲。
“你干什么?”刘玉勇拉陈空竹,用眼神暗示陈空竹道歉。对男人而言,动手的行为毕竟不体面。可是陈空竹没有道歉,他甩开两臂,气呼呼去了厕所。他嘴上的火泡已经连续破掉了,还有溃烂的迹象。陈空竹留下的话是:“你行!”
一次起义就这样被平息了,起义者终被招安。陈空竹后来对此的解释是:“她挺可怜的,不如就随她,好男不跟女斗。”
三个女生失去支援,无法形成气候,也开始默默筹备,将最厚的衣服打包,交换各自私藏的维生素片,并很务实地开始讨论如何洗脸等现实问题。既然局面无法扭转,不如多做准备。只是她们对冯媛媛开始敬而远之,哪怕她有白血病,她们也不再对她有同情。女生们擅长冷战。她又开始自己洗饭盒。
冯媛媛看上去并不在乎自己被女生们冷落,她大体心情愉悦,对他们示以无微不至的关怀,叮嘱每人应带的物品,发放印有地形图的油印纸——她通过县政府的油印室弄出了这些浑黄的纸页。她不再表现自己是个病人,也不让人提起和白血病有关的任何话题。她说:“对病人,最好的就是忘掉得了病。”她还说:“什么考察,其实都不用当真,我们就当去玩一趟,不需要理由。”她不应该是想去“玩一趟”的人。但她的这些话,却放松了连日来的紧张气氛。想着要去玩一趟,虽是不那么稳妥的目的地,却也有稳妥的乐趣。都是年轻人,他们很容易想开。
七
欲速则不达——小范第一次听这话,是刘玉勇说的。他当时觉得这意思真好,刘玉勇说话很少,偶尔讲的,都是这种让人想半天的东西。小范开快车的时候,想想“欲速则不达”,不知怎么就下意识松开油门儿。当然,如果在城里开车,想快些也实在很难。每条路都被挖开,时时处处都堵车。小范本是急性子,堵车多了,急躁就变味儿,像放久的馒头,窝在肚子里,散发不出,只好一咽再咽,然后满肚子都是恶气。体会到这种感觉后,小范才明白刘玉勇也像总有些什么事在肚子里翻滚。小范一开始理解为,他工作多,要考虑的事情自然比自己多,虽然小范认为自己要考虑的事情也很多。后来小范又觉得不是,工作只是烦琐,思考起来会皱眉头,却不会像刘玉勇这般,看上去既没想事情,而脑子又像塞满了东西。
初见刘玉勇时,小范还有点儿怕他。怎么说呢,这人太严肃,话少,简单吐几个字,也让人摸不着头脑。但一段时间之后,小范发现他人其实并不厉害,“不怒自威”——这话小范也是听刘玉勇讲的,他在车上接电话,小范恍惚听见,过后就问刘玉勇是什么意思,小范还是个好学的人。刘玉勇解释了。小范听明白之后就说:“局长,你就是不怒自威啊。”
刘玉勇说:“我不怒也不威吧?”
“真的,局里的人对您评价都很好的。”
刘玉勇却没回答,他们在车上的时候,小范说的话经常没着没落地被搁起来了。总是刘玉勇不接话,小范也不好再讲。
刘玉勇死后,几个“又怒又威”的人找小范做笔录。小范其实已经不打算在城建局干了,他又不是本地人,在这里的一年他觉得把一生该经历的都经历过了,又遇上这样死人的事情,昨天,再开那辆捷达的时候,他总觉得后排座位上的人还在,他知道自己没法再干司机的活儿了,也没人需要他再干下去了。只是要去哪里,他还没想好。何况总得等追悼会后,他才能离开吧。
小范以为那几个人是公安,看上去又不太像,倒像是刘玉勇那种干部,一板一眼地问话,要小范说一下星期三那天的情景。
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小范说,那是普通的一天,堵车,刘玉勇在中心广场的十字路口下车,说走过去更快。
而小范自己,一直堵在那个路口,把车上那盘CD从头听到了第七首歌,肯定是第七首,因为他最喜欢那首歌,“我应该在车里,不应该在车底,看见你们有多甜蜜……”
——别唱了,继续说。
“有救护车过,但过不去,好在最前面那几辆杵一块儿的车已经腾出地方来了,我们就都能过去了,救护车要紧啊,别的车都让道,我也让道了。这时,街上有人跑着传话,说前面有人跳楼了。我还不知道是他,只想着不管谁跳楼,都是造孽啊。”
小范没能提供更多的信息给那些人。他坐公交车回住处,经过纺织纪念馆,那里的工程好像停止了。回到租住的房内,发现内裤已经全湿了,是紧张的。他想该去洗澡了,又感到全身无力,趴在床上愣神儿,想起老家,想起小玉儿的模样,圆脸上红扑扑的两团,喜庆得像是带露水的果子。他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
如果不是为小玉儿,小范不会出来打工。村里外出打工的人虽然多,但村里的日子并不难过。是小玉儿要出来的。她既然要走,他就想,她出去打工,别把心思打大了,打大了的女人心,可就留不住了。他也就跟着出来了。他们本想去北京的,如果当初真去了北京,现在该是不一样的日子了。
可是也怪自己,一开始就不应该答应那女人。他知道她是县长的妻子,古时候该叫县太爷夫人吧。她头发很长,卷着,几乎盖到屁股了,人也丰满,眼睛斜着往眼角上长去,看上去有些凶悍。
她问他会不会开车。他说会,早就学过,他们村里已经不种地了,都种果树,来钱快,有钱的人家就买车,为运果子方便,年轻人就都去学车,想着将来总会用上的。没想到,真用上了。
她说介绍他去当司机,工资之外,每个月再多给一百块钱。
他没听明白。为什么要多给钱?
“我私人给你的,就当帮我忙。”她说,神情却是一副“你还有别的选择吗”的意思。
“帮什么忙?”他问,其实他的确没有别的选择了,如果他还想再见到小玉儿的话。
“你给一个局长开车,看看他有没有事儿?”
“什么事儿?”他觉得跟她说话很费劲,虽然她也是南方人。
“就是犯错误的事儿,行贿受贿、搞女人什么的,当然还有别的,比如跟什么人来往。”
“为什么?”
“你不看电视吗?”
“看啊。”
“那你不知道现在电视上都在说反腐吗?”
“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还想不想找到小玉儿了?”
“想啊,太想了,只是,我不懂。”
“你不需要懂,只要听我的就行了。”
“你会帮我找小玉儿吗?”
“小玉儿的事儿,都不是事儿,她就是跟别人跑了,我肯定帮你找到。”
“她不会跟别人跑的。”
“行了,还是个情种。我跟城里城外所有美容院老板都熟得很,连附近几个县都是,她还能做什么啊?肯定还是给人做美容啊,她只有这门手艺是不是?我可以帮你找到。”
小范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小玉儿本来在美容院打工,打着打着,竟然失踪了,小范怎么也找不到她了。美容院老板说她跟人走了,“白教她手艺了,翅膀硬了就飞了。”
小范始终不相信小玉儿会跟别人走,她在这里不认识什么人,当初他们来县城打工,只是因为在火车上遇到一个人,那人说能给他们两人都介绍好工作,他开出的工资价格实在诱人,只是到车站后他们才发现这里根本就不是北京,离北京还有一百多公里。他们都后悔了,那人却说,先学手艺,再去北京,你们这样去北京,什么都不会干,只能去工地搬砖,怕都没地方要的。
他们觉得这话有道理,就决定先干一阵儿再说。
小玉儿就在一家美容院学手艺,三个月后,人就没了。美容院的客人又都是女人,她能跟谁走呢?县长妻子是小玉儿的顾客,小玉儿似乎很喜欢她,那时总是告诉小范县长妻子多么照顾她,每次来美容都只点名要她做。小范那时当保安,看不惯小玉儿这样得意,“那你也只是给她服务。”
小玉儿失踪以后,小范每天就去美容院闹着要人,有一天就碰上了县长妻子。美容院老板急着赶小范出去,被她瞧见了。她挥手示意小范跟她走,小范就盯着她的长卷发,也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走着走着就到了一家兰州拉面馆。
她坐下来,点了一碗面,开口就让小范别再去闹事了,“当心人家打110,把你抓起来。”
“我打110报警找人,人家也不管啊。”
“她又不是失踪,只是不要你了,我知道,她跟我说过要去北京的。”
小范就觉得小玉儿没说错,县长夫人是好心人。可是小范不去美容院,又去哪里找小玉儿的消息呢?他已经不做保安一个月了,县城马路的每块地砖,他都恨不得挖起来,好像小玉儿会藏在里面一样。他想去北京找,又没钱。想来就哭了,拉面还没吃完呢。
县长妻子——现在她让小范叫她郑姐——就说:“没事儿,我帮忙。”
他当场就给郑姐跪下了,她倒是吓得不轻,让他赶快起来,“成什么样子?”她说。
可是,他该怎么感谢她呢?他掏空口袋,刚好够付自己没吃完的这碗面钱。她不要他付钱。
郑姐要的东西却更多。
八
十二月二十四日这天,是出发的日子,也是西方的平安夜。冯媛媛认为是好兆头。按计划,元旦后他们就回来。天气预报这段时间也是晴好为主,无大风雪。十天的考察时间,是冯媛媛仔细考虑和计算得出的,依据食物和水在皮卡车厢所占据的空间。
老梁送他们出发,叮嘱说:“有什么不对就回来,我包饺子等你们。”又给男生们每人发了一支烟。老梁自己平时只抽烟袋,香烟是他的珍藏品。
出县城,道路先是笔直的砂石路,两条车道宽,两侧均可望见略呈弧形的地平线。天地交界处如此看来,似乎并不远,但这只是视觉假象,因为地球是球形,人的视线便有了终点。一望无际是一个虚假的词。
沿路几乎没有车辆。路面上,砂石潦草铺就,没经过轮胎的重复碾压与梳理。皮卡车不时重重颠簸,有个女生差点儿掉出车厢。他们换了位置。车厢里的六个人都坐到里侧,物品和帐篷挪在外侧,再用绳索固定,防止跌落。冯媛媛和陈空竹因为都是病人,得到坐进驾驶室的待遇。他们曾经针锋相对,此时,至少表面上看已无芥蒂,也不知是否刻意地对彼此热情,以便弥补曾经的莽撞失礼。
天空越来越低,也可能是他们开始走向海拔更高处。天气晴朗,寒冷只是一种虚弱的存在,还不足以侵蚀内心的热情。
汽车摩擦砂石的声音,像滚滚涛声,那涛声升起来,又散逸成风声,风声灌进车厢和耳朵,变成流动的浓稠液体般的东西,让他们再难分辨彼此的话语,只能看着别人干裂的嘴皮,或唇上暗黑的水泡遗迹——干燥让每个人都不断地经历着上火的痛苦。
出发时的兴奋过去,心跳复归平静,各人似乎都陷入沉思的心事中,安静被彼此赋予。道路却随之曲折,雪山出现,先是低矮的,随后道路开始错乱。翻过这座山,就进入无人区。这山,也是一道门,世界与非世界的门。门这边是常识,门那边是非常识。也是时间的门,进入这门后,时间就停止了,此后多年的时光,只是重复旋转的陀螺,任尔东西南北、气象万千,也不过终回到这时间之门。
一只黑色大鸟从车前飞快掠过,刘玉勇紧急刹车,结冰路面,汽车侧滑,车辆看似将冲出道路,眼前只见一尺高的冰层。但倏忽,峰回路转,皮卡回到路中央。又是一段直路,只可见远处弯道积攒到一个点,像菊花花瓣散开,再拧回一处——那就是山顶,位居高处的目标。
惊魂未定的众人很快察觉,黑鸟出现后,耳边那黏稠液体般的轰鸣逐渐沉淀甚而消退了。另一种寂静开始主导,他们进入冰山。
车速减缓,车厢里六人的身体不时向同一侧倾倒,这就是在过弯道。砂石隐退在白雪下,雪下应是冰层,也不一定。那看上去是雪的,再看一眼,又觉得其实已经凝结为冰。这一眼与下一眼之间,实实在在离开几米远的距离。冰层终年不化,因为这里不存在时间。
车厢唯一敞开的这方,是摄影机镜头、电影银幕,他们借此方形天窗,窥视世界,移步换景。只是这镜头边缘并不固定,总在有节奏地鼓动。风是鼓槌,敲打得编织布的边缘起伏波动,如裙摆上的荷叶花边。
刘玉勇的车技似并不如他形容的那般熟稔。对他而言,夸耀自己开车是“童子功”也非夸张,只是性格使然——那种总也不以为然的性格,觉得凡事皆算不得严重。日后,他以此为罪孽,因为“妄言”之罪,如出家人说不打“诳语”。
那只掠过车前窗的黑色大鸟,似乎并没远离。待皮卡爬行上山,曲折来回后,黑鸟的踪迹竟又近在眼前,只是比上一次更贴近,也更显庞大。
黑鸟俯冲而来,似从天而降的陨石,又比陨石更具破坏力,因它还有伸直展开的双翼。冯媛媛呼叫着:“鹰!”
学动物学的小郑坐在车厢最靠近驾驶室的座位,他两手推了推眼镜腿,从容地说:“应该不是鹰,是鹫。”
那个“鹫”字还未完全吐出,这边的黑鸟已贴近车厢编织布临时搭建的顶篷。车内几名女生立刻发出尖叫,那不知是鹫还是鹰的诡怪动物,反被这齐声叫喊惊扰,翅膀猛地一扇,转换方向。眼见得一道黑色闪电灌进车厢。
女生们不约而同挥手,试图驱赶这诡怪,当然无用,车辆与鸟均在运动中,绝对运动,却是相对静止,除非某一方改变既定路线。
后车厢的骚乱,干扰到驾驶室内的平静。刘玉勇听见黑鸟扇动翅膀钻进后车厢的声音,像极了标枪扔出手之后,那长杆与风相刮擦,漫长的一声嗖,减弱,随即又是漫长的一声嗖——是穿刺空气的声音,也是速度的声音。速度终将繁衍出漫长的距离,距离代表投掷的胜利。
这一次,距离却不是胜利,而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急弯。黑鸟撞击在车厢一侧,鸟爪在编织布上留下三个破洞,犀利的光线如亮剑刺入车厢。
有人反应过来,喊:“停车!”
指令的发出,已落后于事实本身,皮卡撞上冰山内侧,这是被动的停止。
众人惊心动魄,好在车辆没有转向另一侧的山崖。
这瞬间,那黑鸟反而得到解脱,它总算冲出了编织布的牢笼,直飞上天,只在他们的视线里留下一线黑色,犹如白纸撕开一道裂痕,隐约可见其下的暗色疮口。
劫后余生的叹息。他们心绪未定,又很快发现,车厢外侧的几包物品,还不知是几包,在刚刚的撞击中被甩出了车厢。
“幸好被甩出的不是人。”出发时本坐在车厢最外侧的女生满眼含泪,为自己庆幸。
刘玉勇从驾驶座下车,转到驾驶室另一边。这边的车门紧靠山崖,已经无法打开。陈空竹、冯媛媛随后也从驾驶座一方下车,后车厢众人只忙着查看损失。
总共三大包的物品失落。捆绑本经过细心检查,应当牢固,然而途中更换座位,将物品移至车厢外侧时十分匆忙,只简单系个活结。那系活结的绳索,眼下还留在车上,一头系在车厢的钢板上,另一头的结已散开。以为绳索越粗就越牢固,却忽略了越粗的绳子打成的结就越容易散开。有人推测,是那只鸟,是那鸟的爪子钩开了绳子,活结嘛,一拉就开。
那几包是什么?冯媛媛问。众人摇头,打包行李的事情由冯媛媛操办,这里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几包东西是什么。
“不管了,先找找,没准儿就在附近。”刘玉勇说。
说话的同时,他们已经发现,那几包东西滚在雪地上的轨迹。望过去,轨迹横穿过路面,断掉了,又在另一侧的雪地里重新出现,再看,线索彻底断掉——它们滚落到山崖下。
刘玉勇走过去,崖边探身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凭借掷标枪的对距离的直觉,刘玉勇判断那三个红蓝格子编织布的大包,应在山崖下几百米外。它们还连在一起,大约将它们维系在一起的那个结,还是个牢固的死结。
坡地在此处突然陡峭。积雪里留下它们滚落的痕迹。先是几个大坑,像巨兽的脚印,随即脚印渐密,终连成一线。不,不只是线,比线更粗,是一条沟渠。沟渠顺直而下,未遇任何障碍。这沟渠的终点,就是那几包东西,看上去只一丁点儿大,如雪地里开出一朵红蓝色的三瓣花。
“都是吃的。”冯媛媛说。“红蓝格子的包里,都是吃的。”她自言自语地重复。
刘玉勇飞快地回到车厢前,把剩余的几个包轮番拎起来,“所有的吗?我们所有的吃的?”
冯媛媛说:“是的,我记得很清楚,所有的吃的,都在红蓝格子的包里。”
“你把所有吃的都放在一个地方?”刘玉勇回身问。他在车厢里翻找时发现帐篷还在,各人的行李堆在车厢内一处,一些杂物,一把铁锹绑在座位底下,还有塑料水桶、煤油灯、煤油瓶……都不能吃。
“不是,我分在三个包里了。”冯媛媛为自己申辩。
“刚好那三个包都丢了?”刘玉勇突兀地举起右手手臂,又不明白为何,大概只是他投掷标枪的习惯动作,于是又放下。这动作透露出了沮丧。先前他还有愤怒,但愤怒无用,对冯媛媛发泄愤怒更是毫无道理。他应该愤怒的是那只鸟,鹰或鹫,而不是站在这里不知如何是好的同伴。有人指责捆绑行李的人办事马虎,却没人记得是谁打了那个活结。
有女生率先讲出要回去的话,“去不成了。”“是啊,现在还来得及,天黑前还能赶回去。”像是恳求,语气却迫不及待,因为这话合情合理。
冯媛媛只轻声叹口气:“啊。”
“回去吧,没吃的,去了也得马上回。”
“今天运气不好,遇上这事儿。”
“就是,我看是天意,那鸟儿,不是天意吗?”
“就是啊,走吧,走吧。”打道回府,失落自然也有一些,却不严重。去无人区的事情一波三折,眼下似乎终该有个了结。
女生们已率先坐上了后车厢,又被陈空竹叫下来,说:“不行,你们先下来,我们还得先把车弄出来。”
皮卡车头右侧已冲进雪堆里,陈空竹去车厢里拿铁锹,那绑铁锹的绳子却系得死死的,他无法解开。“该绑的东西没绑,不该绑的东西弄这么紧。”他蹲在后车厢,抱怨着。
冯媛媛突然想起什么,说:“不,我们没必要回去。”
“你疯了?”刘玉勇说。
她说:“不是,真的不用,我听老梁讲过,翻过雪山,还有一个村,过了那个村,才是真正的无人区,我们可以在村里找到吃的。”
未等她说完,有人嚷起来:“我不信,雪山那边怎么可能有村子,不信,不信。”
“如果没有村,为什么要修这条路?”冯媛媛反问。
“有路就一定有村子吗?你编个瞎话骗我们去送死?”
“是啊,那是个什么村子,里面是那些杀人抛尸的人怎么办?”
“没吃的怎么去啊?要打猎吗?我可干不过牦牛。”
冯媛媛说:“我们说好要去的,怎么是瞎话呢?我真的听老梁说过的。”
“天哪,你不能这样,这不是玩笑,这是送命的事。”女生们带着哭腔。“是啊,那地方有杀人抛尸的事情,也是老梁说的,你为什么不提?”
冯媛媛没哭,神情却是胜利在握的傲慢,像被偷袭的动物准备绝地反击。她两眼放光,光里闪耀着生死之外的凶残。她不求生,她只是想做一件事。对其他人来说,都有无数方向解脱。她不能,她只有一个出口。
“要去你自己去,我们不去。”刘玉勇甩出一句话。
陈空竹拿到铁锹,准备着手清理埋住车头的积雪。
是的,无论前进还是后退,他们都需要这辆车。分裂的集体再融合,纷纷着手清理车辆。只有刘玉勇手里抓着一块石头,刚才半路停车捡来的。书本大小的石头被他两手轮番抛起。石头跃起,只几厘米,又落入另一只手心。这让他看上去像是在思考,又好像只是焦灼。他刚刚讲的话,是要将冯媛媛驱逐的意思,但他们都清楚,没有人能在这里驱逐另一个人。
苏文看准一个无人留神的时刻,悄声问冯媛媛:“为什么非要去?先回去,以后再来,还有机会。”时间有限,周围都是同伴,他只得长话短说。
她蹲在车前,红手套插进白雪里,触目惊心的艳丽。她掏出一捧雪,扬手甩出去。雪花扑簌簌,迅速落满他们的肩。
“现在的情况是,我本来可以去,却不能去。而原来的情况是,我本来就不能去。”她说,“当然是我本来可以去却不能去的情况更糟糕。”
“可是你以后可以去啊。”
“我只有这一个愿望了。”
“以后,过几天,一样的。”
“我没有以后,我最多只能活一个月了……”她说。
“但是,我们都有以后!”刘玉勇喊道,他不知何时出现在苏文和冯媛媛身后的,也许他终于想通,也准备帮忙挖雪,无意间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你不想活了,不要带着我们去死。”
“我怎么带你们去死了,我做这些,不都是为了你们吗?我又不是为我自己,我都要死的人了,我还计较什么?你还说什么我要去自己去?我还就自己去了,我计较什么?”她说。
“你计较太多了!”
“刘玉勇,还有你们,我告诉你们,必须走,不能回去,你们要走你们走,除非我死在这里,我才跟你们回去!”
苏文劝:“别说死了死了的。”
刘玉勇又无意识举起右手,还是投掷标枪的习惯动作,冯媛媛抢先一步上前,拉住他肌肉发达的胳臂:“还要打人哪,来啊!”
刘玉勇手里还握着那块石头,是黑色的,被他认为有可能是黑皮玉原石的石头,书本大小。被冯媛媛拉扯住手臂,他才感到这石头的分量,无比沉重,这意味着里面可能真的是一块黑皮玉,只是在原石被切开之前,没有人能确认。“放手,你这婆娘疯了。”冯媛媛看上去正让自己整个吊在刘玉勇的手臂上。他本来可以把手臂放下来的,但她抓住他,两种力量相平衡之后,他本能觉得她要去抢那块石头。她看起来真是疯了,举着两只手,去抓那石头,她当然是够不到的。他的意识里,也就直觉不能放下手臂让她拿到石头。
他们急忙上前去拉开他俩,却让局势更混乱。她用了死力要攫住他,就像之前抓住陈空竹的手一样。
石头从刘玉勇右手飞出,他感到一阵轻飘飘的风灌进他一直用力握紧的手心。石头砸在她后脑处,又扑地陷进雪地,它可能确实是一块价值不菲的黑皮玉。
她突然松手,刘玉勇的胳臂失去她的力量制衡,反倒又往上冲了冲。她却向后倒下。几缕红色的血从发际线缓缓蔓延而出,落在雪地里,化作乌红的点点。血融化了周边一小圈一小圈的雪,雪水再混进血里去,那乌红就转淡了,竟又凝结起来,像雪地里埋下一个个粉红色果冻。
九
二十多年后,刘玉勇试图回忆冯媛媛的样貌,但能想到,只是一枚枚果冻状血块围绕的人形雪坑。红色液体逐渐填进,像钢水注进模具,再定型。这些年间刻意忽略的记忆,如不断冲泡的茶水,终于淡薄至透明。
刘玉勇从车窗看出去,所见却是与记忆完全相反的拥塞景象。拥塞中不时有密集的文字凸显出来,如活字印刷术中的字模:春华超市、扬州修脚、金泰福家常菜、德威治大药房、配钥匙配门卡、汽修五金专营、饮料电话卡、自行车补胎充气……不用再看过去,他也知道,往前,会出现五种颜色的金星幼儿园,蓝色字是电信营业厅,深红和金色的是周大福珠宝,大红镂空的是红星运动鞋,白地黑字的纺织纪念馆……他在县城里几十年的生活,分摊于一个个店面招牌上,像中药铺的小抽屉,打开一个,就出现一味药,就有一种滋味。一味药解决一个问题。他此刻需要的药,在哪个抽屉?
捷达仍未通过中心广场十字路口。穿荧光背心的交警在车海中来回奔走,却收效有限。排头的车辆也想退让,只是退无可退,因为后面也有车,车后还有车。这是环环相扣的机关,如贪吃蛇游戏,牵一发而动全身。每辆车都想更快些,想尽办法再往前一些,终于没有余地,再不能回头。不能回头的时候,还来得及吗?刘玉勇感到悲观。
他曾以为天无绝人之路,凡事都不以为然,因为总可以化解,最次也还有时间,时间总可以化解任何事。这世上死去的人比活着的多,所以活着的人都是有余地的人。有余地就总有机会抽身退步的。可是想退步的时候,身后真的还有余地吗?
车窗外的景象,简直密集如盘杂烩的剩菜——陈旧的菜色和纠缠的形态。他眼前出现了星星般的光点,像汤里的油,一团团,漂浮、晃动着。太阳很刺目,时间是上午十点。冬日斜阳的角度,刚好拦截人的视线。眼花缭乱,他想,是不是就是自己现在的感觉呢?“缭”这个字,又是什么字体和颜色呢?
他不再看窗外,低头翻检手机,下意识打开通讯录。手机通讯录也是一个个小抽屉。联系人的姓名分列整齐,是数码时代的排版,自动对齐、按姓氏首字母排序,几个大姓,陈、李、王、张……各自列下长队,仿佛等待点名的士兵。那些名字,有同事、亲属,各单位认识的、不认识的、似乎认识又似乎不认识的人,还有见过一面交换电话后再没联系过的人,物业、水管疏通工、儿子的班主任、洗衣店……
光斑仍在他眼前,像电视剧特效画面——白娘子双手合十、酝酿发功,手指上闪烁光团。光团变形、拉长,又长出两只脚,化身人形,是多年前青海无人区那个人形雪坑。
他下意识抬手,想要驱赶什么。小范见他挥手,以为车内有异味,就按下车窗控制钮。车窗徐徐落下,吵闹声迅速涌入。他的耳膜也膨胀了,似乎光团钻进耳朵,又宛如黑色大鸟在耳朵里扇动翅膀。
他开车门,下车。
小范在前车窗疑惑地看他。他简单解释说:“我不等了,走过去更快。”小范无奈地瘪嘴。
刘玉勇沿上班的路,在汽车之间的夹缝里穿行,遇到后视镜,必要侧身,但仍时常被后视镜绊住,引来车主责骂。他毕竟心不在焉。
他觉得自己也随那光斑飘起来了。正左右侧身、费力穿越汽车迷宫的不过是另一个肉身。真正的他,在半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四周都软绵绵的,是雪吗?真舒服啊。
她攫住他的胳臂,用了死力,却不是往下,而是往上,这一次,她带他飘起来,她说:“还要打人吗?来啊!”又说:“还要杀人吗?”
他张口,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都是她的声音,一声声叠加,最后只剩下两个字:杀人。
杀人——白地红色字,黑体,加粗。
他感到自己又突然落回地面了,低头看见穿了三年的黑色人造革的鞋子正踩在人民东路的街沿上,鞋面上蒙层薄灰、横向蔓延有几道裂痕。
他杀过人。
她死了。然后呢?是一片死寂,利风变得轻柔,温柔地抚弄凶手。
“快止血。”苏文最先叫出来。他脱了外套,盖在她头上。“没用的,她是白血病。”有女生说。“她会死吗?”
她的眼皮似乎还跳动了两下,睫毛上落有白雪,也像泪。泪被血液冲开,她很快成了京剧丑角的样子。苏文摇晃她,她也跟着晃,血一直在涌,整件外套都变了色。
陈空竹去探她的鼻息,又去探脉搏。
“她死了吗?”他们互相询问,谁也不知道答案。女生们开始尖叫,也不知该做什么,纷纷用手盖住张大的嘴,又去蒙眼睛,最后,她们干脆把脸也蒙住了。
风突然大起来,刮起一层雪花,好像要将所有的痕迹覆盖。这是一种提醒。在瞬息万变又永恒不变的时间之门内发生的任何事,都不过沧海一粟,终将被更磅礴的力量淹没。
“怎么办?怎么可以止血?”不知谁在问,也没人回答。
“死了,我想。”陈空竹站起来,说道。
刘玉勇觉得自己快冻成冰雕了。苏文还把外套压在她头上,却不敢去看她的脸。他抬头,轮番去看每个人,好像希望得到什么答案。
“她踩上去了,那不是冰,只是一层雪,她掉下去了。”他们反复背诵这句话,预备讲给见到的每个人听。他们一字不差地复述,从未有过差错。
“她踩上去了,那不是冰,只是一层雪,她掉下去了。”刘玉勇喃喃自语,却忽然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别以为我不知道,我都门儿清。”
他一惊,循声音看去。“春娟美容美发沙龙”几个字下,卷发女人正叉腰打电话,声音很大,像吵架:“我都说过了,我们这儿签了三年合同,现在突然要拆,一分钱都不退……是啊,改造归改造,我听说还要改造成什么鞋城,我不管你改什么,但你收了房租总该退的啊……按合同办事,他们猫儿腻多着呢,以为别人都傻,可以瞒着……是啊,我坚决不走,我肯定是最后的钉子户,他们瞒得了一时,还瞒得过一世去,真瞒得过一世去,我就服他,奶奶的……”
他不想瞒一世,没想过。他从来想的是,重新再来,凡事不都有余地吗?他还可以弥补。回县城工作后,他资助了两名青海的学生,一开始是老梁介绍的,后来老梁也病死了,他就自己找需要资助的学生的线索,再后来,也不只是青海的学生了,只要有捐助的信息,他都捐,也不留名。他一开始还把单位每年发的年货寄给冯媛媛老家内蒙古的家人,他不敢在发件人处写真名。有一年包裹被邮局退回,说查无此人。包裹退到单位,收发室写了招领通知,他看见了,不敢去认领。他想冯媛媛的家人去了哪里,也死了吗?他希望他们好好地活着。
车流在他身旁缓慢挪动,好像濒死的大型动物迈不动沉重的腿。那次之后,他再没开过车。当局长后,他摸过一次方向盘。司机中途去加油,他坐上驾驶座,感觉就像触电,又立即退出来。他的妻子提前病退回家,他没像别人建议的那样,用城建局长的身份,为她在地产公司谋一份只领薪水不上班的工作。妻子有很多埋怨,不是因为他的做法,而是因为他从不解释。就是这样,所有好事他都不配了。他无法解释。
也有那种特别想说话的时候,他就去县城边的古庙。可后来他发现,那里的僧人都是职业化的,白天去寺庙上班,晚上开宝马车回家。他无法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他看电视,很羡慕国外那种偏远的小教堂,那些人可以把一辈子的话都说给上帝听。葛优在哪部电影里,就跟小教堂的牧师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了。
刘玉勇不再开车,苏文开车带他们从雪山下来。那是怎样的山啊,是山,好像又不是山。苏文刚学会开车,不熟练,只穿件毛衣,两眼死死盯着风挡玻璃,红得像狼。刘玉勇坐在冯媛媛曾坐过的座位,觉得两只脚都不存在了。真冷啊,明明是正午,一天中气温最高的时刻。他哆嗦着,将那块书本大的石头抛出车窗。那肯定是块黑皮玉。石头抛出去后竟悄无声息的,仿佛它从没落地一样。
刚刚,他们把她抛下山崖的时候,她的坠落也静悄悄的,仿佛从来没有落地。那地方,难道是无底洞?两山抵牾形成的狭窄缝隙,是一道撕裂大地的黑色伤口,任何东西投进去,都迅速被吸纳,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回忆自己在专业课上学过的东西,试图判断她的去向,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大脑与那世界同样苍白。之后,是清理雪地上的血、车上的血、每个人身上的血。一个人身上,为什么会流出那么多血?
“一条命和九条命,所以,只能这样。”陈空竹拍他的肩,他回头,看见的全是人影,密密麻麻、重重叠叠。再望,都是死人。所有的事都有余地,只有死人的事,没有余地。
“她会害死我们的,她本来就是白血病。”陈空竹说,伴以无可奈何的叹气。他想陈空竹只是为安慰他。他刚刚也差点儿从山崖上跳下去,他们拖住他,把他按在雪地里。“想想,想想”,很多声音重复着。
处理尸体和统一说法,是他们共同的决定。冯媛媛不再能开口说话的时候,决定做得极为容易,没人有异议,异议者已不能发言。
“她踩上去了,那不是冰,只是一层雪,她掉下去了。”苏文说,并让每个人都重复一次,一字不差。
“必须镇定了,真的,你这样,我们都会完蛋的。”陈空竹也说。
二十几年后,刘玉勇依然能把这句话一字不差地复述。可是,其他七人呢?这是虚假的供词,宛如“一望无际”一样不可信任。可他们依赖着这句话,抚慰彼此。誓言成立了,他们一直背负它,无论它会不会越来越沉重。他想起五年前,那次在北京簋街的聚会,八个人只来了四个。他当然去了,他必须确认其他人是否还在坚持,但有四个人没来。为什么没来?理由可以很多,最大的可能,也许是他们不再坚持,然后终将放弃。
冯媛媛牺牲了,大学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这所院校从没有过为科学考察牺牲的先例,冯媛媛是第一个。她被追认了很多荣誉,全校师生都去听冯媛媛先进事迹报告会。只是那些报告会与她无关——她在冰山下,冰冻、结晶,连同她的白血病一起。
刘玉勇已经走到纺织纪念馆门前,死盯着看牌匾上五个白地黑色的大字。县城纺织厂解体后,办公地址改建成纪念馆。工程从去年夏天开始,现在已一年半。十层的楼馆,只剩下外立面没有完工。楼上几层的绿色防护网被拆除了,露出半截灰玻璃墙面。下面七层,以后会是县城自主创业基地。纺织纪念馆其实只占上面三层。纪念,是为那些消亡的东西,新兴的生活,却被消亡的东西覆盖——这是要一直被死去的东西压住啊,他想。
他掏出手机,看小范的信息。“那些人又来电话,说今天下午最后一次常委会。我还堵车,怕耽误您,所以先发短信。”
是宋体,小五号,手机上显示成四行。他反复读。这个上午他突然陷入文字和语义的困惑里。什么意思呢?最后的通牒?怕耽误您,耽误什么呢?其实那些人不需要这样的,他想。他能决定什么呢?眼前玻璃幕墙的楼,像个古怪的玻璃瓶子高耸在四周所有建筑上方,不就是他无关紧要的证明吗?当初他确实为纺织纪念馆争取过更好的方案,可他不过是执行者,其实连执行都算不上。他只是棋子,在宏大的棋局里,连自己的落脚点都无法得知。
他并不知道那些人是否真有线索,可以寻踪到青海的事情。他很累,就像一直抠着悬崖边缘的人,用尽了所有力气,会抓住面前出现的任何一根绳子,或者干脆松手。而这些天,他其实已经得到那根绳子了。于是他才会不断告诉自己,他们就是知道。
他转进纺织纪念馆已经建好的大门,是两个并立的纺锤形状。上方有模仿纺线的设计,将两根纺锤连在一起。千丝万缕啊,他想。
手机还在他手心,几分钟后,它将和主人一起,从十层楼顶坠落,摔成一把无用的金属碎片。
坠落的感觉,其实很美妙。天空灰白,一道光斑,拉长了,直指太阳最刺目的核心。阳光铺成的路,白光闪烁,向斜上方延展,通往朦胧不可见的地方。他迈步往前,想看得更真切。松软、温暖的光芒就托起了他。他看见很多个太阳在四面八方升起。哦,是九个太阳。
他回头,只见身后道路曲折蜿蜒。其实也看不大清楚,因为很快又开始飘雪,朦胧了这天地间的真相。
十
刘玉勇死了,郑姐不认识小范了,小玉儿走了,这地方和小范再没关系了。
刘玉勇死后,小范接到过郑姐的电话,说:“不管谁问,我们都不认识。别的事儿你就不用管了。”他还想问关于小玉儿的事儿,但郑姐已经挂电话了。
郑姐到底是帮他找到小玉儿了,在北京房山的一家美容院。只是小玉儿不要他了,还打来电话说:“我们分手吧,不要联系了。”他想她的心思还是变大了。他说:“我去找你。”小玉儿那边说:“你来我还是会走的。”
他一年多前来这里,留下的全是倒霉的记忆。此时想来,给刘玉勇开车的一年,竟是最好的时候。刘玉勇生活简单,只是上下班,或者下乡,外出也只是白天,跑不出县城。小范也不用像县里其他司机一样,等领导吃饭要等到半夜,他们司机之间会交流这些事,就在局长们在什么地方一起开会的时候。
小范感到难过。他趴在床上,拼命想,也想不出星期三那天刘玉勇有什么跳楼的迹象。他一周前给刘玉勇讲了那些话,之后他好像并没有反常的举动,他以为那些话没用,但可能真是那些话逼得他跳楼呢?
“那我是杀人凶手吗?”小范觉得自己快要被这问题折磨得也去跳楼了。他的确做了不好的事,可是他并不想害死刘玉勇的。刘玉勇是好人,也是个好官。小范比谁都清楚。他之前就是这样告诉郑姐的,可是郑姐不信,她让他继续观察。这一年,郑姐也没怎么找他,就一次,还是小范主动打电话给她,他先说:“他没事儿,什么事儿都没有,后备箱的礼品,他还让我送回去。”然后他问郑姐,能不能帮自己劝劝小玉儿,让她回心转意。他觉得小玉儿是肯听郑姐的话的。可是郑姐说:“不管用,我又不是她妈,不过,如果你发现了什么,我会考虑的。”她挂了电话,都没听他有没有答应。他想,是啊,郑姐根本不需要知道他有没有答应,因为他只能答应、必须答应。她给了他一份好工作,收入比之前当保安每个月多了一千块钱,她还帮他找到了小玉儿,而他还没有任何回报给她,他怎么还要求她更多呢?何况,虽说他有任务在身,却并不急迫,她又没有每天问他有没有发现。他有时会想,其实,忘掉这些,再忘掉小玉儿,好生做个司机,不是很好的生活吗?只是他忘不掉,尤其小玉儿。
直到两星期前,郑姐才在他当司机之后第一次主动联系他。他本来已经快忘掉郑姐安排的任务了,但电话一来,他就知道,有什么东西哗啦碎掉了。
郑姐说了个期限,他说,真没事儿怎么办?他想,反腐为什么要有期限呢?郑姐在那边就笑,“他没事儿,你不会套他的话吗?”
他又问:“套话也没事儿怎么办?”
郑姐说:“你是猪脑子啊,这么简单的事情,你自己想。”
挂了电话,他开始想,还是想不出来。要换了其他局长,他可能早就完成任务了,小范现在已经知道别的局长后备箱里有什么东西,但偏是刘玉勇,他毫无破绽。他先是不可能受贿,因为刘玉勇身上穿的衣服,连小范都有些看不上,而小范还去过他家,也是四壁白墙,电视机是二十一英寸的。他儿子的床,居然是个衣柜改的。他老婆的穿戴,跟郑姐也是没法比的。他更不可能有女人了,刘玉勇看见漂亮女人,几乎都不会讲话的,就这么一个人。
正想着,就看见郑姐的短信,郑姐发来了刘玉勇的简历。小范是聪明人,突然明白郑姐的用意了。她让他套话,得先知道他的经历才成啊。可是,这经历也很简单,上学、工作,父母、家人,一目了然,只有青海支教一项,让这简历显得精彩些了。
小范编了些话:“那些人知道你做过什么,会捅出来。”
那些人是谁呢?他想,如果刘玉勇问,小范就说自己也不认识。那些人,这就对了,会让刘玉勇琢磨半天的。可是刘玉勇看上去并没琢磨。小范想,这就得从他的简历开始了,于是说到了青海。刘玉勇似乎有点儿反应,但小范不确定,而且事情到现在,小范认为自己的好奇心已经被鼓舞起来了,倒不像是郑姐安排的任务,而像是小范自己的事情了,就像打游戏,越打不过的时候,偏越想打。
郑姐却催促得紧,见小范毫无进展,郑姐就说了中心广场的项目,星期三下午最后一次常委会之前,这是小范的最后期限。小范不太明白常委会是什么级别的会。
郑姐说,你再试试这个,跟他说中心广场的项目。
小范想,这样也行吗?每个人都有秘密的,他想,那种打地鼠的游戏,其实每个洞都多打几次,总会打到老鼠的。他从这任务里感觉到了乐趣的成分。刘玉勇多严肃的人,如果知道他更多的事,不也不错吗?
小范就给刘玉勇讲了他们村子里的事。有人十年前为五十块钱杀了妻子,因为妻子拿五十块钱买衣服了,他觉得妻子大手大脚,不理解他赚钱辛苦,一怒之下就杀了她,然后逃了十年,再没回过村里。他以为没事儿了,年前回家给父母上坟,十年没上过坟了,没想,在坟头前,被抓了。
小范讲的这件事,是电视上看来的,法制频道总播这样的案子。他还从法制频道看到过心理暗示的方法,公安在审讯时总用,看似无关紧要的话,却能引起嫌疑人的不同反应,然后泄露线索。
小范又讲了些案子,都是这样的风格。刘玉勇似乎也没听进去,反正他总是在后排座位不言不语。小范那时以为,讲讲这些奇怪的事,也没什么害处,但会不会真的是这些事逼死了刘玉勇呢?
可是,如果刘玉勇一点儿事情没有,又怎么会被逼死呢?
小范头痛极了,他觉得自己确实没做错什么,但又好像哪里真的做错了。他想起床,却怎么也起不来,就像被什么梦魇住了一般。他们村里,都管这叫“鬼压身”,会不会是刘玉勇的鬼魂压住自己了啊。他费力抬手,摸自己的脑门儿,发烫得像煮过一样。
昏睡中,他突然产生一个念头:郑姐的目的,根本不是看刘玉勇有没有腐败,而是要威胁。
小范被这念头惊醒了,威胁?那自己也是帮凶了。
可是,郑姐为什么要威胁刘玉勇呢?县长比局长官大,不应该管着刘玉勇吗?就像乡长管着村长一样啊。
小范忍不住还是给郑姐打了电话,第一次没接,第二次响了十声,郑姐才接起来,没好气地说:“谁啊?”
是我,小范紧张地答,又不知那些乱麻样的思路该怎么说,看时间,是晚上十一点了。
“我不认识你。”郑姐说。小范就知道,她已经听出他的声音了。
“郑姐,我,我,我们是在威胁吗?”小范想。电话里太明确的东西是不能讲的,他知道公安会监控电话,法制频道也演过。他突然后悔打电话了。
“什么?现在,现在,都没事儿了,都没事儿了,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要多想,再把脑子想坏了。”郑姐挂了电话。
小范却一直想啊想,没人可以帮他想。他眼睁睁看着天色发白。他租住的一间房子,也地动山摇般在眼前晃起来。简易的布衣柜上,黑白格子的花纹,像扑克牌一般翻来覆去。
为什么郑姐说没事儿了呢?人死不能复生,他以为这话里有好多含义,法制频道那些节目又让他不得不产生更多联想。他当初看法制频道,还是在小玉儿失踪的时候,他关心那些拐卖妇女的案子,以为可以看出些门道来,却没想真把自己看坏了。
人死不能复生,这是灭口的意思吗?刘玉勇知道什么呢?如果郑姐说没事儿了,难道是刘玉勇被灭口了?不,不可能,郑姐不会做这样的事,如果做,也不会绕这么大弯子让他去套话了。
又是一念之间,意识倏忽一闪——不是郑姐威胁刘玉勇,而是刘玉勇知道县长的把柄。是的,要不县长为什么不能直接去管刘玉勇呢?所以郑姐才需要刘玉勇的把柄。她不是要威胁刘玉勇,也不是为什么中心广场的项目,只是因为刘玉勇威胁到县长了。不过,那为什么还有个最后期限呢?
小范昏沉沉睡去的时候,总算疲倦地想明白一件事。无论他们谁威胁谁,都是自己害死人了。他为什么要给刘玉勇讲那些法制频道的事啊?现在,他再也不敢看法制频道了,因为他也会害怕了。他不知道这种害怕会持续多久。他想起那个十年后被抓获的杀人犯,又觉得这种害怕永远也不会结束,除非那最后的时刻,突然到来。
可是,即使到那时,他怕也还是不会知道,这世界的真相。
作者简介
周李立,女,1984年生于四川。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著有小说集《欢喜腾》《八道门》《透视》等。作品多次被各种选刊转载。曾获第四届汉语文学女评委奖等奖项。2017年获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小说新人奖。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