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收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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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公婆在老家镇上经营一家杂货店,有二十多年了,前几年改成了超市,生意还不错。在镇上临主街的地方并排起了两栋三层楼房,一栋居家,一栋门面带库房,有一辆国产的长城越野车和两辆面包车,兼做送货和送客的生意。二老在镇上算个角色。她思量半天,想不出买什么。这么多年了,公婆已经不在乎他们回家是不是两手空空。去年春节的时候,他们提了两盒燕窝。婆婆说,不要瞎花钱,你们只要争气,我宁可割股给你们吃。啥叫争气,他们都懂,可……这世上的事,哪怕是上九天揽月,都可以实现,唯他们要孩子这事,真他妈的难,无论使多少力,花多少钱都不管用。这事又不能托关系走门路。

在商场转了一圈,她决定给婆婆买个包,蔻驰的杀手包,六千元左右。售货小妹戴着白手套将包递给她,说这是新出的贴花工艺,全球限量发行,一上柜就有好多人抢呢。这些年给婆婆的礼物一次比一次贵,这些钱花得也并不那么心甘情愿,可不花她就觉得有亏欠。细想想,到底她亏欠婆婆什么呢?又不是她不愿意生孩子,为要孩子,她算是吃遍了苦头。

五年前婆婆撺掇她辞了职,说是怕她工作压力大,让她好好调养身心。这五年时间里,她比上班更忙了,每天早出晚归,辗转于各大医院的妇科,排长队挂专家号,身体沦为医疗器械的试验场。她每月月经大多都是按点来,不痛经、不胀乳。先是看西医,查了激素,每项指标正常,又查排卵,情况也良好,医生怀疑是输卵管堵塞,先做通液又做碘油造影,躺在手术台上,疼得汗毛倒竖,可最终结果显示双侧输卵管是通畅的。折腾了一年多,医生又开始怀疑她老公,她老公早就检查过,是没有问题的,为了让医生信,她老公只得又检查了一遍,结果还是没有问题。那就做试管吧,打了一个多月的促排卵针,取了十多枚卵子,却只成功配出四个,分两次种植,两次都生化妊娠。医生总算是没辙了,跟她说,人类可查明的不孕因素只有百分之六十,还有百分之四十是查不出来的。她睁大眼睛问,那查不出来的是什么呢?医生也恍惚,说,也许是环境、气候、饮食、情绪,说不清,说不清的。

刚开始她是怕自己有问题,最后她反倒羡慕起那些有病的夫妻,有病才能对症治疗,病去好“孕”自然来,只有他们这没病的,看似有千条路,却只能等待奇迹的出现。西医看完又看中医,遍访各大妇科圣手,调经活血,疏肝理气,温中助孕的丸、膏、汤吃得都可以填山造海了,那种苦药一天三次,隔三岔五还配合艾灸、走罐、针砭,日子只有苦与疼。好事多磨。她安慰着自己,一朝好“孕”,这些苦楚便也值了。可啥时才算完啊,她有时恨不得有个医生给她判个“死刑”,她也就此消停。没有撞到南墙,便只有一直走下去……

婆婆的家在下面县城的小镇里,车程三个小时,虽说路途不远,交通也便利,但往来并不勤。也好,像他们这种状态,婆媳楚河汉界,互不干涉内政,才能和平共处。

冯奇一进电梯就绷着一张脸,像是有人前世欠了他的账。她上车带车门“砰”的一声响,似令他的情绪找到了发泄的出口,眉头一皱,说,你轻些,打劫吧,一天到晚像个山大王,哪里还有个女人的样子。

你有病吧。她自然被怼出一盆火。

我是有病,绝症,你满意了吧。冯奇有点耍无赖。

她气得眼睛里要蹦出火星子了。本想顺他的话接道,是的是的,我成天就盼着你死呢。但想着车出库了,跟司机赌气是不妥的。她心里也知晓他这番无名火大部分不是冲着她,而是这次回老家要面对那么些七大姑八大姨,多少让人感到压力山大。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嘛。她体谅他,便故意朝他脸上瞧了瞧,笑了笑说,什么绝症,不就是懒癌吗?

看她软了下来,他也温暾了,说,你呢,你没病?

她长叹一口气,说,有啊,眼瞎啊。

他兀自也笑了一下。导航已经启动,一路指导着向左向右。她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便想人这一辈子不过是两条路,赴生或赴死,却也弄得那么花里胡哨,着急忙慌的。

车里开了冷气,有些凉沁,他把对着她的空调叶片朝上一推,又将搭在自己椅背上的一件衬衣扯下递给她,说,把腿盖上。

他总是不经意生出一些小殷勤来温暖她的心意。刚想着自己三十多岁了,还需要装傻卖乖地让婚姻长治久安,正替自己感到些无趣,这一下子便烟消云散了。婚姻嘛,各自都有牺牲,各自都有获取。她总是瘫痪在他这种微小的周到上,以为他全身心都系在她身上的,一种身为女人的小甜蜜会偷偷在心里升起。

上了高速后,他问她,东西带了吧?

你真是爱操心。她略带嘲讽,但也如实回答,说,带了,给你妈买了个包,六千多元,不知道你妈喜欢不喜欢。

喜欢不喜欢,也就是个心意。他又说,我想了一下,那个包你自己留着用,样式不喜欢拿着发票去换。妈这次是整生,还是给钱好一些。

那就礼物和钱一起给呗。她懂他的意思。这次跟平时不一样,他妈的六十大寿礼金是要写在账上的,礼物再贵但不能入账,不入账,外人就不知道。与父母之间还要讲究这番虚面,便觉得好笑。做儿子的孝敬爹妈本是应该的,给钱给物都是凭着自己的孝心,难道这也要做给外人看吗?但他说,不一样,外人看了光彩,爸妈才倍儿有面儿,爸妈有了面儿,这份孝心才算到了位。

你呀,孙悟空的那三根毫毛一定是粘到你身上了,猴精猴精的。她打趣他,又问,那你这次准备上多少礼金呢?

你说呢?他反过来问她,似乎在征询她的意见。

她说,一万?两万?哎,上多少,还不是随你。钱都是你管着的。

冯奇便没有再答话,似不愿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他说,那个包你还是自己留着吧,这些年你总觉得看病吃药花钱才是正道,对自己的吃穿也不在意,成天拎个布袋子,知道的呢是说你图方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讨米要饭的呢。

她笑笑,领了他的一番心意。结婚这么多年了,也正是这样的温情才让她在求子之路上有上刀山下火海的勇气。她常想,如果他对她心生倦意,对她倒是种解脱,一别两宽,各生欢喜,随他与人佳偶天成,繁衍生息。两人闹别扭的时候,她也曾狠心提过离婚,话在喉咙里时,觉得自己刚强如铁,话一出口,才知道自己脆弱如纸,眼泪跟牵了线似的在双颊流成渠。霎时间,感情泥沙俱下,沉渣翻腾,两人朝夕相处的日子,有如莲心拌蜜糖,苦里裹着甜,想要脱去这苦,便要舍下这甜。合是一点一点交融的,连着筋接着骨;离却要骤然分割,快刀斩乱麻,还未付诸行动,便提前感知到了疼痛。

他上前要来撕碎她的嘴巴,“叫你离婚,离婚!”他的手劲很大,弄疼了她。但这疼却令她安心。他是恼怒她对感情的凉薄、对婚姻的不珍惜才如此的。他们是发过誓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后来几次冲突,她也有一两次提过离婚,每次她都得到了强有力的肉体惩罚。后来他们约定以后谁提离婚,谁净身出户。白纸黑字,各自还摁了手印。这份霸道的约定让她感觉终身有了依靠,他们的婚姻将有如革命真理颠扑不破。四五年了,他们再怎么吵架、冷战,咬牙切齿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劲头了,却都没有谁去碰那两个字。她这才在心里悄悄打量那份合约,当初到底是建了一座城堡,还是一座牢笼?也许他们都害怕“净身出户”这四个字吧。她终于清楚,婚姻哪里全是感情,更关乎财产。定下合约那年,他们在省城已经挣下了两套房、一辆车,当然他父母帮衬了不少,后来又添了一大一小两个商铺和一套房,如今两套房子的贷款已还完,租金加上工资,小家庭开始略有盈余,但具体余多少,他没细说,她也没追问。她从不管钱,家里一应开销都是他在打理,出于信任,她也从不审计他的账目,他是商家子弟,精于算计,她自知在理财投资上不如他,这些年也多亏了他,盘进盘出的,家里的日子还算过得去。也正因如此,久无子嗣才有如麦芒在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