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画风清奇的宋初名臣》:风骨刚直
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台殿已荒凉。
随着南唐后主的诗词遍传天下,残唐五代之后的烽火狼烟也渐渐隐没,文华富贵的大宋时代来临了。
这位少年书生,就在这样的时代里出场。
那会儿天子刚刚即位不久,纳降吴越,又率队亲征,大败辽国援军,灭了北汉,随后兵锋所向,直指燕京。
这位天子北伐的气象还是很大的,直到他的屁股中了一箭。
没错,这位天子就是宋太宗赵光义。
老赵围攻辽国燕京的时候意气风发,亲临战场,然后就被一箭射中,灰溜溜地跑回了开封城。
从此这片江山上的割据纷争,终于告一段落。
为了励精图治,为了稳固江山,反正出于种种目的,宋太宗开始广开科举,回到京城后的第二年就又去亲自选取进士。
这年书生才十九岁,就已经考中了进士。
书生出身名门,自小就天资聪颖,而且还勤奋好学,十四岁下笔成诗,十五岁精习《春秋》,完全就是人们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要是那会儿有爆款文章,标题就会是:《比你有天赋的人比你还努力,你的同龄人正在抛弃你》。
所以十九岁的书生,就已经鱼跃龙门,走到了金殿里。
京城里风声大,小道消息也多,有朋友告诉书生,从这两年的用人方略里可以看出来,当今天子还是喜欢年纪大些的。固然你是年少有为,但不妨把年纪说大两岁,或许录你为官时能多给你点机会。
那时书生正端坐窗前读书,闻言头都不抬道:“为人臣者,当以直事君,焉能欺瞒?”
朋友没再说话,心里不免冷笑,像你这样求官做官,迟早不得寸进。
无论什么时候,都有这样的人物,他们会觉得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只有潜规则,你有没有才能、有没有意志都是虚的,你有没有关系、会不会逢迎才是最重要的。
十九岁的书生不信这个,天日昭昭,他觉得世间事是什么样子,就要是什么样子。
那天宋太宗登台选官,书生不卑不亢,报出了自己的名字、籍贯,还有十九岁的年龄。
宋太宗的目光在书生身上停留了片刻,忽然笑了一下,他觉得这个年轻人很有意思,气度比许多年长的人更从容。
宋太宗记住了这个人的名字。
后来书生历任知县、盐铁判官,又赶上宋太宗号召百官议事,书生站出来发言掷地有声,令宋太宗忍不住再次注视。
回到后宫的宋太宗不禁觉得这书生不错,有那么点名臣风范。
再一想,既然自己手底下有名臣,那自己显然就是明君,宋太宗咧开嘴就是一笑。
只是宋太宗没想到,他很快就开心不起来了。
因为书生实在是太有名臣风范了,那会儿书生在吏部干活,正在朝中议事呢,宋太宗对相关工作有了点想法,书生死活不同意。
宋太宗眉头一皱,觉得事情有些眼熟。
但当时宋太宗没多想,只是把脸沉下来,今儿就非要乾纲独断一回了。
奈何书生就站在那儿,还是不退,说陛下非要行此事,只能先免了臣的官。
宋太宗恼了,当场就要罢朝回宫,然而起身回头,没走出三步,上过战场的宋太宗就听到身后有风声与脚步声快速传来。
宋太宗陡然回首,只见到一个肃然的年轻人,还有他那只刚劲的手。
书生一把抓住了宋太宗的袖子,断然道:“陛下,事情尚未决断,如何就能退朝?”
满殿文武噤若寒蝉,不由齐齐咽了一口唾沫。
宋太宗看了看书生,又看了看自己的袖子,想往回抽两下,嘿,发现这书生手劲儿还不小。
场面顿时有些尴尬。
尴尬之中,宋太宗终于想起刚才殿上那一幕为什么眼熟了,活脱脱是大唐魏征在怼李世民啊!
想到这里,宋太宗忽然就开心起来,眼前有个“魏征”,那自己就是“唐太宗”啊!
于是满朝文武就见到阴沉着脸的天子展颜一笑,又按着书生的手坐了回去,并对群臣笑着说:“朕得寇卿,如唐文皇之得魏征。”
百官纷纷朝书生投去羡慕的目光。
当然书生也不只是怼天子,还会怼大臣,那年朝中出了一起受贿案,同案的两人,一人受贿更多,情节更严重,反而只是杖责免官,不久官复原职,而犯罪情节较轻的直接被处死。
其中的原因,书生不用查都知道,因为那受贿更多的罪犯,乃是副宰相的弟弟。
由于书生此时还在吏部,弹劾官员是御史台的职责,他没有证据不能乱说。
那一年副宰相上朝的时候,总感觉身后有道幽幽的目光盯着自己,回头瞅瞅,就见书生那张方正的脸朝自己嘿嘿一笑。
次年,天下大旱,宋太宗叫人来分析怎么应对。
宋太宗又顺口问了两句,旱灾究竟是怎么发生的,这年头天人感应,不会跟朕有关吧?
那自然是大家都说没关系,只有书生又跳了出来,说虽然跟陛下没关系,但天道人道互相感应是没错的,旱灾,多半是由于刑罚不公。
宋太宗就瞪书生,心中一万匹马来回践踏,心想你都是朝廷能臣了,脑子有病吗?
书生梗着脖子站在那,目光丝毫不退,也瞪着宋太宗,心想我话都说到这分上了,你就不能再问问我怎么刑罚不公吗?
宋太宗没问,宋太宗想你竟然还敢瞪我?
宋太宗一甩袖子,一溜小跑跑回后宫了,估计心里还想,哈哈,我跑这么快你没想到吧,这次抓不到了吧!
书生一脸茫然,心想你怎么就跑了啊!
当然,回到后宫的宋太宗很快就反应过来书生的潜台词,但自己要是回去显然就很尴尬,所以宋太宗叫人把书生召进宫里来了。
宋太宗很严肃,说怎么个刑罚不公啊?
书生默默翻了个白眼,心想你脑子跑得果然没你腿快,但这话肯定不能说。书生也恭恭敬敬地卖了个关子,说:“陛下要是不把两府大臣都叫来,臣没法说。”
宋太宗就又瞪他,心说你又要搞什么?
书生就瞪回去,心想你倒是快点叫人啊。
这一次眼神交锋,最终是宋太宗了,分分钟把人给叫齐,书生便把去年的受贿案给揭了出来。反正是天子要求分析天象的,书生想,我就是把一种可能性说出来而已,我又没直接下定论,不算越权奏事。
无论如何,两府官员都知道了,宋太宗也知道了。
副宰相扑通跪倒在地,战战兢兢,大汗淋漓,口呼知罪。
宋太宗没有立刻理会他,反而先深深地望了书生一眼,书生站得笔直,觉得自己贼拉帅。
宋太宗暗暗笑了笑,自那日起,书生开始得到重用,被提拔为枢密副使,参与军国大政。
那些年里书生也被贬过,因为他的喜恶实在太明显,而且事事都要分个对错,揪住别人的错误不放更是常事。
宋太宗也不是没给过他机会,跟他说过,你这个地位的大臣当庭争执,实在是有失体统。
书生不听,书生还问宋太宗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相信我?
完事拿着奏折跟太宗争辩不止。
宋太宗实在是听得太烦,只能把书生给丢出去。
当然宋太宗还是很喜欢书生的,丢出书生后天天想书生,想书生又不能直接说,就问太监:“他在外面过得怎么样啊?”
太监没反应过来,说:“他不是在青州吗,青州是个好地方啊,他应该过得挺好的。”
宋太宗盯着他,太监被盯得有点发毛又不知道说错了什么。
直到过了几天,宋太宗又问太监,说:“那书生现在过得还好吗?”
这话就很有那种“王妃被挂在城头上三天了,现在她知错了吗”的味道。
缓了几天的太监终于反应过来了,跟太宗说:“那书生在青州过得可惨啦,天天纵酒伤怀,想来他也很思念陛下吧。”
太宗点了点头,一拍大腿道:“那就传他回来!”
就这样,书生几次被贬,大多很快回朝,回朝之后继续发挥他刚直的风骨。
其实书生这个人吧,别的都还好,喷也不至于喷太多,只有一点能被人喷死——这书生地域黑,极其看不惯南方人。
连南方人中了状元,他都要劝天子把第二名的北方人提成状元。
回头还美滋滋跟同僚说,又为中原谋一状元也。
大名鼎鼎的晏殊,后来仁宗朝的宰相,都差点在书生的地域黑下吃亏。晏殊小小年纪就中了神童考试,天子都觉得这孩子不错,书生急了,说:“不太好吧?”
天子很茫然,说:“怎么了呢?”
书生低声说:“他是南方人,南方人啊!”
天子就更茫然,说:“南方人怎么了,唐朝名相张九龄也是啊。”
书生就非常气愤,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他总觉得南方人都土,都是蛮夷,要么就都是商贾,要么就都是只懂吟诗作赋的呆子。
地域黑嘛,总有一款理由适合他。
那些年是书生最快活的时光之一,宋太宗看好他,还叫他进宫通宵喝过酒,只是宋太宗总有逝去的那一天。
宋太宗病逝后,大宋的后开国时代也随之离去了,契丹趁新旧交替之际大举南下,前线几次兵败,辽兵纵横在这片江山上,俨然有灭国之战的气势。
同僚向新任天子宋真宗举荐书生,说:“寇准忘身殉国,慷慨有大节,北方未服,正该以寇准为相,方可保得社稷。”
这一年,书生拜相。
此时朝廷之中议论纷纷,面对浩荡南下的契丹兵马,多的是劝宋真宗迁都的大臣,其中金陵的劝天子下江南,成都的劝天子取天府之地。
书生站出来,一声断喝,说:“言迁都者,其罪当诛!”
随后洋洋洒洒,说:“前日太祖、太宗南下灭诸国的景象,还历历在目,如今南迁又有何用?人心一失,社稷何存?”
这番话掷地有声,宋真宗心头为之一热,像他父亲那样瞪着书生说:“那该当如何?”
书生的目光仍旧如刀,一眨不眨回望着还算年轻的天子,他一字字道:“率军亲征,必能退敌!”
这句话推着宋真宗渡过黄河,一举破敌。
这便是澶州之战。
只是当辽国大将被当场射杀,已难再继的时候,辽国派人来议和了。
书生上蹿下跳,说:“此时辽国锐气已失,二十万兵马远道而来,正是疲惫之师。我军新胜,当能乘胜追击,收复失地。”
奈何宋真宗不是他父亲,更不是他大伯,第一次上战场的天子还有些后怕,满朝文武更是不愿动摇如今局面,议和的大势终究不可抵挡。
宋真宗派使臣议和时,也不知该说他头脑清晰还是脑袋混沌,他十分笃定地说:“契丹南来不图地,肯定就是图财。割地就算了,但大汉以金玉送匈奴,是有这典故的。”
使臣说:“那多少财货可以给?”
宋真宗想了想,说:“一百万以下,都可以答应。”
这消息传开,书生勃然色变,几乎忍不住就要开口大骂。但书生人在军中,议和派已经开始散播流言,说书生要拥兵自重。
此时此刻,书生便什么都不能多做,他只能守在营门口,等着使臣出来。
当使臣出来的那一瞬间,书生劈手抓住他的袖子,目光森然,说:“我知道陛下许了你一百万,但如果你跟契丹和谈,许给他们的银钱超过三十万,你就不必回来了。”
书生顿了顿,又道:“超过三十万,我必杀你。”
使臣哆哆嗦嗦溜了,最终以岁币三十万与契丹达成和谈,这便是澶渊之盟。
书生正是寇准。
回朝之后,寇准功盖一时,然而多的是人想扳倒他。那位劝天子去江南的金陵人王钦若,充分发挥了大宋士大夫的特色。
干啥啥不行,党争第一名。
王钦若对宋真宗进言,说:“澶渊之盟,其实就是城下之盟,对大宋并不是什么美事,寇准的功劳也没有多大。更何况寇准这人,行事如同赌徒,带陛下去亲征,便是把陛下当成了赌注,所谓孤注一掷,博的不过是他一人的名声罢了。”
这话就诛心了。
自此以后,寇准就开始渐渐被排挤,再加上寇准这个人确实把自己的喜怒看得太重,凡事都要以自己的是非为准,喜欢叫厌恶自己的人敬畏自己,叫受过自己恩惠的人一直记得自己……这些事,都不该是他这么大功劳的人该做的。
于是他一路被贬到了永兴军。
其实朋友也问过寇准:“你这是图什么呢?你就不能学聪明点吗?”
寇准说:“我还真看不惯立了功就要夹着尾巴做人的,我是立了功,我嘚瑟一点有错吗?”
朋友就没话说了,只说:“你这样迟早会吃亏的。”
寇准哈哈大笑,说:“我固然会吃亏,但也因了我这性子才对社稷有大功,不是吗?”
寇准像是一把刀,有事的时候能挥出去斩断不公与敌人,没事的时候看到他的锋芒,就会觉得碍眼,更何况这把刀还经常乱动,朝廷里多的是他的政敌。
像一位文武双全,就是爱吃的宰相张齐贤,就跟寇准有矛盾。
以寇准的性子,谁不依着他的是非观来,那总是很容易起冲突的。
所以他既然是这样一把刀,那就总有用到的时候。
很多年前,寇准极力举荐过一个天才,这天才过目不忘,诗文双绝,而且最关键的是能办实事。当初皇宫被大火烧了,要重修皇宫,必定会兴师动众。
这位天才在城里挖了诸多沟渠,运土去修皇宫,引入黄河水进沟渠,于是各种木料就可以顺水运来,皇宫很快修成。
天才无论是水利,还是边境对敌,又或者只身说服蜀中的叛军放下刀枪,都是一等一的名臣风范。
只可惜天才人到中年,发现做名臣反而是升官慢的,是树敌多的。
要想权倾一时,最好的办法是交好陛下。
当天才想通了这件事,他身上的所有才干,便都成了为天子准备的,天子想修宫殿,我为你出主意,天子想修道,我给你写青词,天子想要祥瑞,我也能给你弄来。
至于是不是劳民伤财,那就不重要了。
寇准举荐天才的时候,万万没想到天才后来会变成这样,这位天才就是北宋著名奸臣,丁谓丁公言。
如今的丁谓,已经成为副相,要想再往上爬,他的对手不多,只剩下一位王钦若。
而怎么对付王钦若的,莫过于把寇准叫回来,推举寇准再次拜相。
当丁谓把寇准拉回朝中,并且乐呵呵地给寇准举办宴会时,他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因为这件事臭名远扬,乃至留“名”千古。
那场宴会上,寇准的胡子沾上了汤汁,丁谓眼尖,凑上前去帮寇准抚须。
寇准眉头一皱,低喝道:“身为副相,为上司溜须,成何体统?”
从此溜须拍马,就成了小人的标配,而丁谓给寇准溜须的手还僵在半空,耳边似乎还能听到周遭宾客心底的笑。
寇准这次回朝,就像是他很多年前第一次踏入京城一样,岁月里的风刀霜剑没能打磨掉他半点的棱角,他还是那样不讨人喜欢。
他讽刺丁谓,当宋真宗病后,又指责刘皇后秉政,大大小小的人都被他得罪光了。
于是很快,丁谓等人顺顺利利地把寇准又给贬出了京城。
这次贬得远些,去雷州赴任,当地连个正经宅子都没有,不过寇准的名声还是四海之内无人不知的。
无论是反对天子劳民伤财建宫殿,还是澶渊之盟救社稷,都值得当地百姓士绅爱戴,替他修建房屋。
生命的最后几年,寇准开始读书练字,曾经的脾气好像都消失不见了,当有客来访时,他总是笑呵呵的。
过往的事他都已尽力了,虽然还有壮志难酬,但我就是这样的人,想酬也难。
六十三岁那年,寇准病逝雷州,一生功过荣辱,且留后人评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