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合欢花

玛丽亚每天临睡前跟丈夫道晚安，都会说这样一句话：“亲爱的，我们有自己的女儿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脸上，满是幸福的表情。睡意让她看上去就像喝多了酒一样，有一种迷醉的感觉。

而每天早上醒来，她对丈夫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们有自己的女儿了，亲爱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似乎还没有完全从睡梦中醒来，因此她的口齿是含糊的，就像撒娇的孩子在说话。眼睛也没有完全睁开，因而看上去，她似乎还沉浸在一个美好的梦里。

她亲吻着小床上的阿娜，嘴里不是叫着她的名字，就是哼着《摇篮曲》——有时候是托赛里的《摇篮曲》，有时候是莫扎特的《摇篮曲》。

曼努埃尔看着玛丽亚幸福满足的样子，他的心里也蜜甜蜜甜的。

但他的感受，跟玛丽亚是不一样的！

虽然他也十分喜爱这个孩子，玛丽亚说得对，她的一双眼睛，真是比天空和海水还要清纯明澈。她躺在他们为她准备的粉红色小床上，就像一位天使。是的，她没有翅膀，但她就是天使。

但是，曼努埃尔的心里，还是有一种陌生感。他经常会感到恍惚，仿佛自己只是在一场梦里。仿佛这个会笑、会哭、会说几句简单中国话的女孩，并不是一个真人，而是一个玩偶娃娃。

她是谁？她到底是谁？她是怎么一下子出现在他们的家庭里的？难道她真是他们的女儿吗？这个从天而降的小天使，从今往后，真的就成了他们家庭的一员了吗？果真要与他们朝夕相伴，只要生命存在一天，就不离不弃吗？

她是从哪里来的？把如此可爱如花朵的孩子抛弃的，到底是一对什么样的父母？他们为什么要将她遗弃？他们遇到了什么样的人生麻烦，才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情？他们的生活里，发生了怎样的事？他们的心里，究竟有着怎样难言的苦衷？

曼努埃尔很想知道答案，但是没有答案。

他曾将自己的疑虑说给玛丽亚听，但是，玛丽亚没有反应。她似乎跟他不一样，她好像根本不会想一想这到底是为什么，仿佛这个女孩，就是她所亲生，她的脑子里，没有问号。

难道说，玛丽亚其实是知道答案的，她知道阿娜到底是为什么被遗弃吗？

幸福的感觉也会偶尔在曼努埃尔的胸口涌动。可是陌生的感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的感觉，很快就像一个特别理性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仿佛在提醒他：你到底是不是在做梦呢？

“你，你们，真的能承担起当父母的责任吗？”他问自己。

仿佛面对一丛娇艳的春花，被它热烈芳香的美深深打动的同时，经常是会有一种伤感油然而生的。花儿这么美，它能永恒吗？它是真实的吗？它不是春天诗意的幻象吗？

曼努埃尔心中幸福的感觉越是强烈，他就越是警惕，越是冷静地问自己：眼前发生的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

玛丽亚好像是觉察不到丈夫心思的复杂，她完全被幸福裹挟了。也许，她是觉察到了，但是，她故意忽视了这一点。她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有过多的深究。也就是说，她不想让曼努埃尔知道答案。

他们一点都不隐瞒事实，所有的亲朋好友都知道，曼努埃尔夫妇领养了一个中国孩子，他们有了自己的女儿。

事实上，想隐瞒也是不可能的。因为曼努埃尔夫妇都是纯正的西班牙人，而他们的女儿，怎么会是黄肤黑发黑眼睛的呢？

邻居们会经常聚焦到曼努埃尔先生家门外的合欢树下，看这个可爱的中国娃娃，曼努埃尔家的中国娃娃。

“她是如此的可爱呀！”

“哟，好大好亮的眼睛！”

“笑容就像美丽的月亮！”

“还有两个小酒窝呢！”

“她会说中国话吗？”

邻居们七嘴八舌地说。

邻居家有个男孩阿隆索，年龄和阿娜一样大，他傻傻地看着阿娜，“为什么她的头发是黑色的？”他问。

“那是黑夜替她染黑的。”阿隆索妈妈说。

“那么，她的眼睛呢？也是黑夜染黑的吗？”阿隆索问。

阿隆索妈妈说：“那是两颗黑夜里的星星！”

“她是中国人吗？”阿隆索很惊奇。

玛丽亚把阿娜的手递给阿隆索，说：“来，拉拉手，好朋友！她是中国人，但是上帝把她送到西班牙来了。”

合欢树被晚风摇动，树上的花落下来，有一朵掉在了阿隆索的头上，阿娜说：“一朵花！”

玛丽亚笑道：“哈哈，阿隆索看上去就像个小姑娘！”

阿隆索胡乱地掸自己的头发，合欢花被他撸了下来，掉到了地上。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用脚去踩地上的落花，而是把它捡起来，插到了阿娜的头上。

“哟，真好看！”玛丽亚说，“我们的阿娜，就像一位新娘！”

“那么新郎是谁呢？”邻居梅隆大妈说。

“当然是我们家阿隆索啊！”心直口快的阿隆索妈妈说，“阿隆索，你喜欢阿娜这样的新娘吗？”

阿隆索害羞了，他一把拿走了阿娜头上的合欢花，把它捏在自己的手心里，他的手捏成了一个紧紧的拳头。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阿娜在地上另外捡起一朵花，自己插到了头上。

大家笑得更厉害了，她也跟着笑了。她笑得傻傻的，很开心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