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沉默的安东尼奥先生
安东尼奥先生果然就像爸爸说的那样，不仅和蔼可亲，而且始终都是微笑着的。
他确实是一位白胡须的老爷爷，他的头发也全白了，曼努埃尔没有骗阿娜。
安东尼奥先生的白胡须又多又乱，阿娜觉得，他就像是吃了一大朵棉花糖，但是没有吃下去，棉花糖全都粘在了他的嘴巴周围了。
让阿娜感到奇怪的是，安东尼奥先生和气地微笑着，却始终不说话。他这是怎么啦？阿娜和爸爸按了门铃进来，一直都是安东尼奥的夫人露西亚太太在跟他们说话。而安东尼奥先生始终只是微笑着，最多点点头，什么话都不说。
直到爸爸打开小提琴盒，取出为阿娜新买的小提琴，递给他的时候，安东尼奥也只是默默地接过琴，把它架在肩膀上，认真地调弦。
琴弦调好之后，他在琴弓上抹了几下松香，然后，就拉了起来。
小提琴就像一只夜莺，快乐地歌唱起来。不，它比夜莺唱得更好听，它的歌声有些跳跃，又是那么抒情，就像山涧的溪水，清澈而又活泼。它不仅仅是用一个歌喉在唱，有时候，仿佛是有几个声音汇聚到了一起，就像数条溪流汇入大河一样。
安东尼奥的左手手指，像水草一样柔软灵巧，它在弦上，就像鸟儿一般轻盈。而他右手拿着的马尾弓，则像饱满沉着的风，时而有力深沉，时而婉转回旋，它吹动了琴弦，在天空中，在大地上，吹动了大树，吹动了浪波，吹开了花儿，推得白云飘，牵着时光走。
阿娜听过这首曲子，虽然她并不知道曲名。坐在安东尼奥先生对面，一眼不眨看他拉这首曲子，却让她有了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感受。轻快的旋律中，竟然夹杂着一点点忧伤，仿佛是在思念着远方的一个人，仿佛是在低声倾诉着什么。音乐是一种什么样的语言呢？它既不是中国话，也不是西班牙语，也不是英语法语德语，它是一种任何人都能够听懂的语言，却也并不是人人都能懂。有的人不懂，听到了就像没听到一样；而有的人，却在这样的声音中，听到非同寻常的内容，而且这内容，是用任何其他语言都无法表达出来的。
阿娜觉得，安东尼奥先生每一弓，都像是拉着她的心，是在她的心弦上拉出了无比美妙的音乐。
“这是德沃夏克的《幽默曲》。”安东尼奥拉完，曼努埃尔轻声对阿娜说。
阿娜忘记了鼓掌，她只是呆呆地坐着，仿佛还在音乐的小河里漂浮着，没有走到岸上来。
“我第一次来见您的时候，您也是拉了这首曲子。”曼努埃尔对安东尼奥说。
安东尼奥点了点头。
“安东尼奥先生，您能教我拉这首《幽默曲》吗？我太喜欢这首曲子了！”阿娜一点都不怕安东尼奥先生，她觉得他一点都不陌生，就像认识已经很久的熟人一样。
“你得先拉练习曲！”爸爸说。
安东尼奥没说话，只是用琴弓在琴弦上碰了两下，算是回答。
“练习曲好听吗？”阿娜问。
曼努埃尔说：“很多练习曲是很好听的。但是，我们拉练习曲，不是为了好听，而是要练习我们的指法和弓法。”
“我想要拉好听的曲子！”阿娜说。
“只有拉了大量的练习曲，你才能拉出好听的曲子来啊！”爸爸说。
安东尼奥一直沉默不语，他把阿娜的琴与弓，都放进琴盒里，然后用手指梳理起他的大胡子。
棉花糖一样又白又多又蓬松的大胡子。
但是阿娜觉得，他越梳理，却越乱呢！
她想伸出自己的手，去帮他梳理，但是，陌生感却突然出现在了他们中间，她的手刚伸出去一点点，就缩回来了。
“安东尼奥先生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曼努埃尔对女儿说。
阿娜想，可是，安东尼奥先生直到现在，一句话都没有说呀，她怎么按照他的教导去做呢？
直到起身告别，阿娜都没有听到安东尼奥先生说过一句话。
走出安东尼奥家，何塞先生的古董店已经关门了。卷帘门上画了一个大大的达利，这是真正的达利，眼睛睁得大大的，两撇胡子向两边夸张地翘起。何塞先生原来这么喜欢达利呀，所以他自己也留起了达利一样的胡子。
“爸爸，安东尼奥先生为什么不说话？他不喜欢我吗？他愿意教我吗？”阿娜这句话，已经憋了很久，现在终于说出来了。
曼努埃尔如梦方醒地说：“哦，我忘了说，我没对你说吗？我忘记对你说了，瞧我这脑袋瓜儿！安东尼奥先生是不会说话的！”
“他是个哑巴？”阿娜感到惊诧。
“嗯，可以这么说。”
“他一直都不会说话吗？他生下来就是哑巴吗？”
“不是，他小时候还参加过唱诗班呢。后来，他的喉咙里长了一个东西，长在声带上，医生把那个东西割掉，也把他的声带割掉了。”
“他就不能讲话了吗？”
“嗯，他就不能讲话了。”
“那么，安东尼奥先生教爸爸拉琴的时候就不会说话了吗？”
曼努埃尔说：“是啊，他不会说话。但他是一位优秀的音乐家，他用音乐说话，他不仅是出色的小提琴家，还是著名的作曲家。”
“不会说话怎么教我呢？”阿娜有点着急。
“这个你一点都不用担心！”曼努埃尔说，“他会指导你拉什么曲子，他还会拉给你听。有安东尼奥这样的老师，你一定会拉好小提琴！”
“他跟贝多芬一样呢！”阿娜想到了贝多芬。
曼努埃尔说：“那可不一样，贝多芬是耳朵听不见了，但是贝多芬会说话。安东尼奥先生完全相反。”
爸爸误解了阿娜的话，阿娜说：“不是呀，我是说，安东尼奥先生和贝多芬一样，身体有残疾，但他们是伟大的音乐家！”
曼努埃尔高兴得按了一下汽车喇叭，说：“阿娜说得真棒！”
路上没有其他车，只有曼努埃尔驾驶的汽车在通往马德里的路上奔驰。
天空出现了橘红色的晚霞，公路两边的大地，辽阔地起伏，就像大海，涌向天际。
爸爸不说话，阿娜也不想说话，她的耳畔，回响着《幽默曲》，回响着从安东尼奥先生琴弓下流出的音乐。沉默的大地就像沉默的安东尼奥先生，两者一样的深沉广阔，并且慈祥地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