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秘密
马德里的冬天，反而比其他任何季节都要湿润。虽然悬铃木脱尽了叶子，但是，草坪却是绿绿的，不像夏天那样到处都是枯草。
阿娜觉得自己长高了很多。
通往一个小山坡顶上的她的家，有七十多级台阶。以前她都是每一步走一个台阶，但是现在，她突然能够一步跨上两个台阶了。
我的腿变长了，她对自己说。
这句话，她只能对自己说，不能对别人说。但是，她又很希望在别人的嘴里说出来。如果有人对她说：“阿娜，你的腿变长了！”那么，她会感到很高兴。
可是，没有一个人这么说，只有她自己。
阿隆索看到阿娜大步跨台阶，他便迈开腿，一步跨上了三级台阶。他得意地说：“看，我还能一步跨上四级呢！”
但他失败了。他非但没有一步跨上四级台阶，反而跌倒了。
他在台阶上磕得很痛，他捂着自己的膝盖，半天没有站起来。
“你摔痛了吗？”阿娜问。
阿隆索说：“没有！一点都不痛！”
“那你站起来呀！”
阿隆索勉强站了起来，他跨上一级台阶的姿势有点别扭，就像瘸子一样。
“阿隆索，不要紧吗？”
阿隆索转过身，向下一跳，一下子跳下去五级台阶。
“阿隆索，你真棒！真了不起！”阿娜用中文说了“真了不起”，她是脱口而出的。
阿隆索很骄傲地挺直了身子。
“阿隆索，了不起！”阿娜用中文说。
阿隆索一脸的疑惑，说：“什么？你说什么？”
“哦，对不起，我说了一句中文！”阿娜笑道。
阿隆索说：“你会说中文了？你刚才说中文了吗？”
阿娜说：“是啊，我说了中文，我说你很了不起！”
阿隆索说：“中文原来是这样的，我听不懂。”
“你又没学，当然听不懂啦！”
“你学会很多了吗？”
阿娜说：“我正在学，学得还不多，只会一点点。”
“你会说中文‘你好’吗？”阿隆索问得很幼稚。
“当然会啦！”阿娜用中文对他说，“你好！”
“你好！”阿隆索跟着说，他学得还挺像。
谢谢！再见！对不起！阿娜一连教了阿隆索好几句中文。他学得很像，也学得很快，但是，忘记得也快。过了没几分钟，阿娜问他：“‘谢谢’怎么说？”
阿隆索说：“再见！”
“不对不对！”阿娜说。
“那么，‘你好’怎么说呢？”阿娜又考他。
阿隆索搔头挠耳，想了想说：“谢谢！”
“又错了！”阿娜说，“‘对不起’呢？你还记得‘对不起’怎么说吗？”
阿隆索完全忘记了，说：“中文真难！”
阿娜开心地笑起来，她觉得有点骄傲，是啊，中文很难，但是她已经学会了一些，她还会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首古诗呢！虽然她其实并不太清楚这首诗的意思。
中文学校的老师说，唐诗是最美的中文，等大家能背诵很多唐诗，并且真正了解了唐诗的意思和韵味的时候，那就是把中文学好了。
而阿娜最想早点学会的，是唱一首中文歌。比如，《我爷爷的农场》这首歌，是玛丽亚妈妈最喜欢唱的，阿娜当然也会唱啦，只不过，她只会用西班牙语唱。她希望有一天，自己能用中文把它唱出来。
“你会用中文说‘笨蛋’吗？”阿隆索坏笑着说。
阿娜收敛了笑，说：“我不会说骂人话的，阿隆索你为什么要说骂人话？”
“那个人一直骂我笨蛋，他还骂我蠢猪和脑残！”阿隆索缩着脑袋说。
“谁？那个人是谁？”
“他不是我的爸爸，我，我也不是他的儿子，我是我妈妈的儿子！”阿隆索在台阶上坐下来，沮丧地说。
阿娜觉得奇怪：“你是你妈妈的儿子，又怎么会不是你爸爸的儿子呢？”
阿隆索说：“我是跟着妈妈嫁给他的。”
“这样啊！”阿娜说，“那你就是他的儿子啦！”
“可是他很讨厌我。”
“为什么呀？”
阿隆索惭愧地说：“我太顽皮了！”
阿娜突然觉得他有点可怜。看他坐在台阶上的样子，头发乱蓬蓬的，衣服和裤子都有点脏，应该是很久都没洗了吧？
“那你自己的爸爸到哪里去了？”阿娜问出了这句话，立刻觉得有点后悔。因为她知道，阿隆索一定会很难过。
可他抬起头，对她笑了。他说：“他死了。”
阿娜觉得心里很难过，在她看来，阿隆索的笑，就像哭一样。
“他为什么死了？”阿娜不想问，但还是问了。
阿隆索说：“他去马拉加的海边冲浪，被潮水带走了！”
大海那么大，把一个人卷走，就再也回不来了吗？就再也找不到了吗？阿娜的心紧缩起来，她感到了人的渺小和生命的脆弱。
“你的爸爸妈妈为什么都没有了呢？”阿隆索眼睛直直地看着阿娜问。
阿娜说：“我有爸爸妈妈，我有最好的爸爸妈妈！曼努埃尔和玛丽亚，他们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爸爸妈妈！”
阿隆索说：“那你的中国爸爸妈妈呢？生你的中国爸爸妈妈！”
“她把你生下来，却不要你了！”玛丽亚曾经说过的这句话，又在阿娜的脑海里浮出来。她永远都会记得这句话。这句话，就像指甲一样，长在她的身体上，即使剪掉，又会长出来。
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这是一个坏问题！任何人提出这个问题，阿娜都会不高兴。阿隆索也不例外！
阿娜转过身，大步向上跨。一步两级台阶，她像风一样往上刮。
阿隆索追了上来，他跑得比她更快。他跑到她前面，堵住了她。
阿娜想把他推开，却推不动他。
“你干什么！”她有些愠怒。
阿隆索说：“我要你保密！”
“保什么密呀？”
“我不是我爸爸生的，你不能对任何人说，我没有对其他人说过！”
原来这是个秘密呀！阿娜看着阿隆索严肃的脸，觉得他把这么大的秘密只告诉她一个人，她当然应该为他保守秘密。
她郑重地点点头。
“对你爸爸妈妈也不说，好吗？”阿隆索说。
阿娜说：“对我自己也不说！”
阿隆索说：“对自己可以说。”
“那在梦里可不可以说？”阿娜像是故意跟他斗嘴。
“说出声音来就不可以！”阿隆索很认真地说。
“那还不如不告诉我呢！”阿娜觉得知道了一个秘密好累啊。
“但是已经告诉你了呀！”
“那你把它收回去吧！”阿娜赌气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