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成为的母亲,我想养育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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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孩子所在之处不会安静沉默

我和我的丈夫正满心欢喜、激动不已地前往产房,准备迎接一对双胞胎男孩的到来,此时已是我怀孕的第39周。再过几小时,他们就会和我们成为一家人了。在过去几个月里,我们已经做好了一切能够想到的准备:订购了所有能够用到的婴儿设备,还从城中一家挤满单身人士的三明治吧楼上的一居室公寓搬到了一个安静的社区,这里随处可见推着婴儿车走动的人。

我独自进了监护室,而我的丈夫尤瓦尔在外面等候。对双胞胎来说,一开始总是很难找到他们的心跳,但经过我们仨这几个月来的相互陪伴,我已经能够清楚地辨别他们各自在我身体中的位置。右边的宝宝特别活泼,而他的兄弟就显得安静许多,但存在感丝毫不少。我告诉助产士在哪个位置能够找到他们,还建议她从左边的宝宝开始接生。“你总是先找到他的心跳,他更有耐心,”我开玩笑地说,“他的兄弟可就不是这样了。”

我记得有几分钟,助产士遇到了些困难,当时我心想,她可能刚从护士学校毕业吧。

“你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还是有人陪你一起来的?”她问我,然后起身去屋外找尤瓦尔,此时她已经比我们提前知晓,几秒钟后我们的世界就会崩塌。

尤瓦尔面带愁容地走了进来。助产士和医生跟在他后面,他们特别小心地解释说,他们需要做一次超声检查来确定心跳的位置。和之前每次做超声检查时一样,尤瓦尔握着我的手。医生看着屏幕,放下了探头,告诉我们我肚子里的小生命已经结束了。

这是我第二次怀孕。第一次怀孕时,小生命终止于第22周。我们悲恸欲绝,觉得这是命运在和我们开玩笑,为此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打击。在大女儿离我们而去的四个月后,当我看到显示器上两个跳动着的脉冲时,我心想,这一定是上帝对我的补偿吧。上帝一向赏罚分明,才赐予我的子宫这两个小生命:我将要有两个孩子,一个是对逝去生命的补偿,另外一个是陪伴他的小兄弟。我们想,终究还是会有更好的事情等着我们的。怀孕的过程并不容易,但当我们顺利做完羊膜腔穿刺术后,我们觉得这次一定万无一失了,因为第一次怀孕就是在这个阶段画上句号的。我的孩子不会有可怕的基因缺陷。一切都很顺利。

因为身材娇小,无法承受孩子的重量,到了一定阶段,我便开始卧床休息。我时常会伸出双臂,用指尖感受我的腹部。我还一心想着,等这次特殊经历结束后,我能够重新穿上牛仔裤,并盼望着赶紧到第36周,因为按照我的主治医师的说法,那时就能避免早产的风险了。我像是一个卧床休息的骑兵,休息的同时也守护着我肚子里的孩子,而他们也在守护我,可是天上的神明在守护的过程中睡着了。

死产(stillbirth)的字面含义是安静地生产,你既听不到婴儿的啼哭声,也看不到婴儿的活动。最晚到22周时,如果胎儿出现任何问题,都是可以进行人工流产的。而晚于这个时间的话,一般就需要将胎儿分娩出来。这一过程和普通的生产一样,要在产房里经历引产和宫缩。有时,胎儿会因为某种缺陷或脐带问题在子宫中死亡,可大多数情况是像我们这样的,没人知道其中的原因。

如果是你,你会如何面对这样的事情?事实就是,你无法面对。我声嘶力竭地痛哭了一个半小时,我从未想过自己能够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当我感觉眼皮已经完全哭肿时,才真正体会到“眼泪流干”的含义。然后,我意识到更艰难的事情还在后面。我必须完成分娩,而且在此之前,我们还要告知双方父母这件事情:打电话给关心我、爱我的父亲和尤瓦尔的父母,他们已经为双胞胎的来临“备战”多日。我父亲在半小时内就赶到了。30分钟后,尤瓦尔的父母也来了。我只见父亲哭过几次,而这次是他最伤心的一次。

他们坐在产房外面,旁边围绕着其他兴奋的准祖父母,他们听到越来越多的人说宫口已经全开了,妈妈很勇敢,宝宝很健康。当父亲过来拥抱我时,我唯一能够和他说的就是:“对不起,爸爸。”我为令他们失望而感到抱歉,为让他们感到痛苦和难过而感到抱歉,也为自己没能完成他们如此简单的心愿——抱上(外)孙子而感到抱歉。

此刻我意识到,为了减轻他们的痛苦,我必须坚强起来,把自己破碎的心重新黏合在一起。为了我自己,为了尤瓦尔,也为了我们的父母。接着,我开始在产房中说一些带有黑色幽默的话。我已记不清自己到底说了什么,但我们的确大笑了起来,我们又笑又哭。而就在那时,在歇斯底里的笑声和痛苦的啜泣声中,我意识到我们会好起来,也意识到我足够坚强,可以向内探求,为我自己,也为我最爱的人带去些许欢乐。我会没事,他们也会没事。

18小时后,随着我向外用力一推,我的大儿子出来了。我之前一直相信右边的孩子会先出来,因为在我的肚子里时,他就表现得更像哥哥。我想,他一定是让他的兄弟在他前面出来了。几分钟后,右边的孩子也跟着出来了。医护人员鼓励我抱抱他们,和他们告别,给他们离别前的最后一吻。其中一个助产士告诉我,他们——我逝去的孩子们有多么好看,以及告别这个让人悲痛的过程有多重要。可如果我看到他们,我会发疯的。我打心底里知道,如果我抱着我逝去的孩子们,我所剩无几的生命也会在产房里消失殆尽。“到底什么样的母亲会不想同自己的孩子告别呢?”我正想着,他们开始缝合我的伤口。我感到浑身疼痛,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但我得拯救自己的意识却十分清晰。我知道我不能像罗得的妻子一样回头,不然我就会变成一根盐柱[1]。所以,为了活下去,我选择成为一个抛下逝去孩子的母亲。1999年3月7日,在6号产房,我选择了活下去。

那年,卫生部已禁用了抑制母乳分泌的药物。当我在家中淋浴时,我发现自己的身体饱受摧残,伤口缝针处疼得厉害,乳房还在向下滴乳汁。这次的淋浴体验糟糕透了。之前,我一直盼望着产后在家的第一次淋浴,但是并没有人让我事先准备好接受母乳从我的乳房中渗出的残酷时刻:它在提醒我,已经没有人需要我喂养了。我坐在浴室的地板上,任凭水从我身上流过,夹杂着从乳房中渗出的乳汁和我的泪水。这次分娩已经结束了,而我的生活还要继续。

“恭喜啦!”杂货铺老板、理发师、隔壁那位好心的太太,还有其他很多好心人都热情地向我们打招呼,他们对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毫不知情。最令我沮丧的事情莫过于,面对他们这句寻常的问候,我的回应让他们十分尴尬。我会对着镜子检查自己的状态,然后再走到街上,从外表上看我安然无恙,可其实内心早已支离破碎。我会看着街上的行人,猜想谁会和我一样心碎煎熬。整洁的衣着、微笑的脸庞、精致的妆容和刻意为之的散步其实都是我的伪装罢了,是彻头彻尾的谎言。要是所有伤心的人身上都标有小小的记号就好了,这样我们就能在与他们相处时多加留心,能多对他们报以微笑,而不是可怜他们,只给他们一丝丝慰藉。

在家中待了两周后,我们的想法也渐渐明晰了起来。生命如此短暂,是以尤瓦尔和我都选择了快乐地生活。我们坚定了对彼此的爱。我们飞往距离很远的纽约,避开那些友善的人投来的怜悯目光。或许在那里我们能够不再难过,提醒自己记住当下最重要的事情:我们一定能够渡过难关,只要我们在一起,就能够获得莫大的快乐,而快乐才是我们每天的选择。

我们在纽约市闲逛了三周,买买东西,感受彼此的爱。事实证明这次旅行的确奏效了。一年后的3月9日,埃亚勒,一个7磅3盎司[2]的小生命出生了。当我第一次抱着他,感受着他跳动的脉搏,听着他在我怀中哭泣时,我也同我失去的两个孩子告别了。在心中,我抱了抱他们。我哭了,为这次来之不易的会面而开心,也为终于到来的告别而悲伤;为我曾经拥有过的一切,也为我已经失去的所有;最重要的是,我哭是因为孩子在哭,能够在产房里听到婴儿的啼哭是件多么值得开心的事情啊。

关于死产的含义其实不太准确。虽然听不到婴儿的哭声,但迎来的却是雷鸣般的沉默,而并非平静。母亲的灵魂深处正在为这场逝去的梦,为她空空如也的怀抱,为曾经期待不已却永远无法发生的会面而哀悼,这一切唯独没有平静。我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为何会发生在我身上,但我知道这件事的发生会给我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影响。我知道,我和我丈夫之间因此形成了新的纽带,培养了一种不同于以往的爱,而这样的爱足以支撑一对二十八岁的夫妇承受住他们人生中的巨大打击。

现如今,我明白当时我们挽救了自己的生活,知道了如何去辨别事物的轻重缓急,也懂得了何为信念与意志。正是我们所经历的不幸将我们历练成如今这样的父母。我明白,在我的子宫中逝去的三个孩子使我成为现在对我的五个孩子来说不一样的母亲。我明白,正是因为这三个孩子,我才能够从容应对作为一名母亲每天遇到的困难,对生活抛来的各式各样“平凡”的挑战心存感激。我明白,我有幸拥有这样的机会,能够在听到婴儿的哭声、孩子的哭声和其他一切哭声时感到发自内心的欣慰,因为我曾到过一个婴儿不会哭泣的地方。

那次经历已经在我心中深深扎下了根。那是一个重要的地方,时刻提醒我要对自己拥有的一切感到知足,那也是一个遥远又痛苦的地方,寄托着我对我未曾见过的孩子深深的思念,与此同时,那还是个完好无损的地方,被我封存在自己心中。有时候,当我看到一位母亲推着双胞胎婴儿车时,我还是会记起那个支离破碎的梦,我会在心中拥抱自己,然后回到家,大声放着音乐,和孩子们在厨房里共同起舞。因为我知道,孩子所在之处不会安静沉默。

注释

[1]出自《圣经·创世记》,罗得的妻子在所多玛城被烧毁时违背天使的指令,回头看了一眼,就变成了一根盐柱。——译者注(如无特别说明,本书注释均为编者注)

[2]1磅约合0.45千克,1盎司约合0.028千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