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泉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成都人。
对成都这座城市的印象几乎都是后天培养的:四川话是大学四年向室友学的;外地朋友让我推荐好吃的馆子,我只能打开点评软件;问我景点,我只知道春熙路游客多,宽窄巷子很文艺,锦里古街够热闹,青城山是高中毕业才第一次去,峨眉山至今还没去过;研究地图时,后知后觉,原来成都的城市交通与北京一样,道路都是环线。
我的成长环境特殊,因为家人工作的关系,从小生活在成都郊区一隅,名为龙泉。在那小小的航天城里,会聚了从各地过来的人,几代人围绕着“航天厂”工作,恋爱,安家,厂里的人只会讲普通话,厂区、学校和家的距离靠步行可达。子弟校和家属院围成了封闭的圆圈,那里一半烟火一半清欢,是我记忆中的全部人间。
我四岁那年,外公带我先到了龙泉,父母留在市外的山上工作。我一路扒着绿皮火车的车窗,满目星光。初次见识小城,兴奋不已,在外公家里的木地板上打滚,拽着外公外婆一起追天上飞过的飞机。世界的模样正式在我面前铺展。我小学三年级时,父母终于调派过来,几年未见有点陌生。飞机的轰鸣声传来,我爸想逗弄我,一把将我抱起,喊:“儿啊,快看大鸟!”我兴趣缺缺,回他一句:“没见过飞机啊。”
我爸放下我,看来重新培养感情这件事任重道远。
记忆中的龙泉是个温柔过度的小城,被一层不张扬的灰色覆盖,像拉低了饱和度的老照片,潮湿阴郁,没有多少赤裸裸的晴朗。街道上人少不喧闹,人力三轮车的铃声清脆入耳。夏日凉爽,冬季冷入骨,早晨上学浓雾笼罩,一两米开外就见不到人了。冷气像是碎钉子钻进毛衣,穿多厚都没用,冻得人动弹不得。
龙泉虽冷,但几乎没有下雪天,一呼一吸间只有热气团子。幼稚如我们,两三个同学模仿武侠片里练功的大师互吐“真气”,还有人叼着圆珠笔,有模有样地猛吸一口,缓缓吐出长气。一看就是老烟枪。
现在想来,与外公外婆生活的那几年,就是我向往的生活。我们住的居民楼前有一大片闲置的荒地,居民们挨家挨户认领,捯饬成了菜地。我与外公外婆一起种菜收菜,在田埂间抓虫子,与天牛对话,吹散淘气的蒲公英,拔一根狗尾巴草放在唇间当胡子,装满一塑料瓶的蚂蚱回家。记得第一次悉心照料的空心菜被外公炒了,我还哭了鼻子。
外公很会做菜,脑子里长了菜谱,平日从不显山露水,只要出手必定一鸣惊人。啤酒鸭、糯米甜肉、火爆腰花、粉蒸排骨,还有麻辣小龙虾……写到这儿,我忍不住咽了团口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至今这些菜也霸占我下馆子的必点榜单。后来意识到,不是我爱吃,而是外公会做。回到了哲学上先有鸡还是蛋的问题,简单来说,就是我爱吃他做的菜,四舍五入,爱他。
童年噩梦之一,父母在龙泉奋斗了几年,终于买上了自己的房子,这意味着我要从外公家搬走了。他们接我回到家的第一天,我咬了一口我妈精心烹饪的糖醋排骨,比铁还硬比钢还强,我号啕大哭。
也是从那年开始,我不得已正式展开龙泉的美食地图。我家离学校就十分钟步行的路程,这一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家门口摊子上的夹心面包,中间有一条咸口的奶油,一口咬下去,面包的酥香柔软裹着奶油一同在嘴里化开,早晨的胃就醒了。液化炉上的蛋香扑鼻,不用猜,蛋烘糕的推车前一定排着长队。很多人喜欢咸口,三成酸豇豆,七成肉末,分开炒香再混合,我喜欢巧克力酱加肉松,一定要很多肉松。蛋烘糕外皮金黄酥脆,内皮细腻软糯,囫囵吃完,再来第二个,才算过瘾。
卖凉拌串串的阿婆,出摊要看她心情,一周总有那么几天进城找她儿子。她拌的土豆太好吃了,一毛钱一串,红油和白芝麻牢牢扒在上面,咬一口,脆的。如今我对土豆的挑剔都拜她所赐,不爱吃煮软的土豆,涮火锅朋友们都要帮我“盯梢”,稍不留神涮久了,土豆在我嘴里就换了个物种。
校门口的珍珠奶茶,超大杯最划算,要加珍珠加椰果。还有像被子一样的铺盖面,佐着酸菜肉丝浇头,每口都是幸福。但不能太贪心,面皮咬不断容易噎着。街上那一排的串串香店,随意选,每家都好吃。虽然流行地沟油的传说,他们的锅底会来回用一整天,越煮越香,大家伙才不在意,龙泉人的胃是铁打的。
夜幕降临,冷啖杯儿的桌椅在店门前铺满。其实为什么叫冷啖杯儿,我至今也不知道,还一定要儿化音才够味,反正就是喝酒撸串,只要灯火未暗,今天就不会结束。
如果把目光放到成都市里,春熙路的龙抄手、玉林的串串街、望平街的跷脚牛肉,还有本地人必吃的苍蝇馆子,不论它们是几星评价,我心里也难有波澜。毕竟太陌生,美食是外化的情感连接。
对市里最熟悉的馆子,只有肯德基。逢年过节的朝圣之地,吃到汉堡薯条是奖励,被说了几十年的垃圾食品,坦白讲我到现在也喜欢吃。其实我们的终极目标是儿童餐的玩具,那个左手录音右手说“红包拿来”的哆啦A梦公仔,至今还摆在老家的书架上。
我小时候对吃这件事过于执迷,外公包的包子一口气能吃十几个,把主食当菜吃,全家都不懂克制。我妈有个光辉事迹,前一晚给我投喂了一整盆剥好的龙眼,第二天上课,我牙龈和鼻子突然喷血,把老师和同学吓坏了,再多卫生纸都止不住,最后被拉去了医院。
青春期的我都是这样胖过来的,靠吨位拉高存在感,可太内向,一看就好欺负。几个贪玩的同学互丢我的课本,几个回合下来封面就被撕坏了。我不敢吭声,回到外公家趴在床上掉眼泪。外公过来哄我,我无处发泄脾气,就责怪是他太放任我,把我喂胖了,没有人会喜欢胖子。
外公不言不语,默默将那本撕坏的课本拿出来,用一张滑溜溜的年历做了个封面,严丝合缝地粘在课本上,包好书皮,写上我的名字。
我在《你是最好的自己》一书中写过他,给他起名“舍不得先生”。这篇文章后来被选为中学语文考卷上的阅读理解。其中有一题问:爷爷对“我”的爱表现在哪些方面?请结合文章进行概括。
作者本人亲自来回答:表现在我肚子上的每寸肉,圆嘟嘟的笑脸,可以撒娇哭泣的理由,感受幸福的能力,见着或未见的所有绚烂的痕迹;给了我故乡。
龙泉毕竟带着大成都的基因,遍地是茶楼。前去的客人主要不是为了品茗,而是搓麻将。我家小区对面,是著名的麻将一条街,无论什么时段经过,屋里都人满为患。
学会打麻将之前,我想不通这些小方块是如何让每个大人如此流连忘返的。
印象中两次半夜醒来陷入深深恐惧的体验,都赶上了父母在麻将桌上通宵鏖战。一次是上三年级,刚看完《妈妈再爱我一次》,梦里都是我妈在耳边唱“世上只有妈妈好”,环绕式催泪。流着眼泪醒来,见他们屋里亮着灯,我妈的酒红色大衣“瘫”在床上,人不见了。半梦半醒间,我吓坏了,以为自己被遗弃了,半夜冲去大马路上喊他俩名字。另一次是他们有前车之鉴学乖了,人跑了,但是锁了我的房门,我不能往大马路上去,只能趴着窗户哭天喊地,整栋楼的邻居都被我喊醒了。事后外公对他俩进行了严肃的批评教育。
耳濡目染之下,这麻将我也会了。对麻将来说,只有不会打和爱打,很难有中间值。而打通宵是对麻将最好的尊重。我们一家对麻将的尊重,要么是我和我爸带着早饭,去迎接日出和茶楼里的我妈,要么就是我爸上战场,第二天带着早饭回家。也会有他们带着我同进同出的时候,我搬着板凳坐在他们中间,时间悄悄来到半夜一点,他俩后知后觉,异口同声:“呀!你怎么还在这儿!快回去睡觉!”
这该死的默契啊。
沿着麻将一条街走到主路上,再向尽头走就是龙泉山。
山上种满了桃树。每逢三四月,桃花漫山遍野绽放,如同罩上一层粉嫩轻柔的薄纱,那是我青春的秘密基地,承载了太多故事。开发前的野山几抹葱翠,路是被人生生踩出来的,我和伙伴们经常上来探险、郊游踏青、烧烤。所有的烦心事在每一次远望中都能云散烟消。桃花天然暧昧,很多小情侣上山来谈恋爱。那时懵懂,我们常常偷看别人牵手亲嘴,思春的躁动在粉色的花萼间同步绽放,于是桃花树上被我们刻下了很多遍自己暗恋的人的名字。
外公外婆常来爬山,每条山路烂熟于心。有一年,外公在半山坳忽然小腿泄了力,直往山边滚去,正巧被一棵桃花树护住,捡回一条命。家里人听闻后担惊受怕,拽他去医院做了个全身检查,命令他以后不能再爬山了。但这老头不当回事,说自己命硬,执意还要上山。外公年轻时当过兵,朝鲜战场收尾那年,有个美国兵夜里潜入他们山上的营里,一声枪响,敌方的子弹打中守哨的外公,还好子弹射偏,只是打掉了他的帽子。从那一天开始,他每多活一天,其实都是赚到了。
外公常说,山上的桃花树是有灵气的,懂得照护人。这我承认,花期用力绽放,抖落一场春天,生出芳香扑鼻的水蜜桃。这些树,一年四季都不闲着。
龙泉山上的水蜜桃远近闻名,《诗经》中说,“园有桃,其实之肴”。洗好的桃子一定要先闭眼细嗅,那芳香沁人,像是开始一场心灵按摩的仪式。试着一大口咬下,清甜甘洌的汁水似一股清泉往味蕾里涌入,每次咀嚼,舌尖都传来潺潺水声。太快乐了。
这些年在北京吃到的所谓龙泉水蜜桃,完全不是从前的味道。如今龙泉山被修成了小型的森林公园,桃花树被砍掉大半。当年我们踏过的路变成石板路,游客多了,那座山的灵气也就此消失了。
龙泉山规划后,我再也没去过。准确来说,我已经很多年没回龙泉了。当初觉得那几条老街都好长,怎么走也走不完,真正走到头了,原来是长大的时候。
必须非常坦诚地说,或许我骨子里对这个小城是带着嫌弃的,毕竟因为身材被欺负的那几年真的不好受。这里装载了不堪回首的贪嗔痴,生活习惯和节奏的不同早已注定我无法在这里常住。但换一个语义,或许这笨拙刻意的回避,是怕被更多的回忆波及,提醒我身体里流动的情感。否则怎么会原本只想寥寥几笔带过的故乡,竟然不知不觉写到这里。
算了算,上次回龙泉是五年前,给我爷爷扫墓。我较少提他。我爸那边的亲戚见面次数不多,对爷爷称不上熟悉,只记得他生前喜欢拿筷子蘸两滴白酒给我尝。他是二〇〇八年走的,我在医院见了他最后一面,他就咽了气。我爸说,他是在等我。
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死亡,也是第一次见我爸哭。
那年真的发生了好多事,所有人都在期待奥运会,我在准备高考。考前一个月,汶川发生地震,我看着摇晃的天花板不停掉落水泥块和石头渣,脑中跑马灯闪过,全是父母的样子。原来人以为自己将死的时候,最想念的人是爸妈,这情感纽带或许呼应着出生之前,灵魂早早就与他们打好了照面,要在今生完成一场轮回。当时通信全断,学生们挤在学校操场上等家人来接,我目送身边的同学离开,父母才姗姗来迟。他们抱着我着急解释,先去安稳家里的老人了。我躲在他们怀中,鼻腔发酸,没有人知道那场灾难将去向何方。
余震未停,我们在厂里的空地睡了一周的帐篷,我背着拗口的数学公式,透过帐篷拉锁的缝隙,看到了星星。
也是那一年冬天,龙泉下雪了,一下就是五天。可能是爷爷回来了吧。
后来我在成都市里给父母买了房,可他们住不习惯,还是辗转回到龙泉老房里,宁愿爬上爬下,说是锻炼腿脚。龙泉来来回回就那么大,走不出去,也不想走了。外公在视频电话里说着情话,说听到我的声音就可以睡个好觉了。他今年八十七岁,皮肤透亮,脸部饱满,鲜有皱纹。听说他有一套独特的按摩手法,有机会向他取取经。
再多遐想,人事已非,他们像被埋在沙堆之下,在海水来回的侵蚀中,再也找不回来了。想吃推车上那个加了很多很多肉松的蛋烘糕,想去找那棵刻了名字的桃花树,想找撕坏我课本的家伙干架,想问问卖串的阿婆,还在这个世界上吗?
故乡像是住在身体里的一抹悬日,落不下,想放下。罢了,还能称之为故乡,是因为家人还在。
这悠悠年月,留痕自有轻重,想要后会有期的,又何止你我。离别聚散在龙泉,四季轮回事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