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再上青罗山（一）
“一致对外”四个字的魔力紧紧地揪住百景玉的心，令他坐卧不安，心里最担心的还是——如果还搞窝里斗，日本鬼子占领洛阳城，恐怕只是个早晚的时间问题。
这一天艳阳高照，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光，百景玉早早地起床，叫上百安，简单收拾了几样出门带的物件，便出了府门。
“少爷！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呀？”百安愁眉苦脸地看着主人，不明白他最近又发什么疯，读书人的心思和女人的心思一样，如同洛河里面的一根针，令人难以揣测。
“你跟着我走，还怕我卖了你不成？！”百景玉没好气地看了书童一样，顾不上与他多说话，便自顾自地往前走去。
他们在洛阳城内的十字街往南，一直来到了长夏门前。百安这才恍然大悟，拍着脑门儿道：“少爷，您是要到洛河游泳吗？！老爷、太太在世的时候，可是一再说过，无论如何，不能到洛河里面耍水的！”洛河水大河深，但是水质清亮，每到夏季，就有不少洛阳城的男子，到河边泡水避暑，特别是年轻的男孩儿，洛河水简直是是他们的避暑神器。
“你真是啰嗦！”百景玉嘟囔道，“咱们都多大年纪了，还去洛河耍水？！”他如此不耐烦，不是因为书童提到了故去的父母，也不是因为对方拿着父母的教条来数落自己，更不是因为对方还拿小孩儿耍水的事情来比照自己。他的心里装着的是一件大事——大到事关洛阳城的存亡。
等两人跳上了去洛河南岸的渡船，百安也没有搞明白，主人这是要去往哪里。他也不再多问，只是习惯性地先扫视一下渡船上的众人，见到都是些衣着朴素的老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欢喜的，也有忧愁的，这才放了心。这样的人群，往往才是最真实的人情世态，也只有在最真实的人情世态里，才隐藏着最大的安全保障。
百景玉闲坐在船头，一双眼睛悠然观望着沿岸的风光。夏日的风如同一阵阵浑浊的浪，冲击在每个人的脸上，以及身上的每一个毛孔，也冲击着这片古老的土地。土地上长着庄稼，玉米已经有半人高低，时而看到有农人弓着身子在玉米地间的田埂上转悠，那是他们的命，掌控着一家人一整年的酸甜苦辣。庄稼人的田地、田地里长着的庄稼，对庄稼人的掌控，从五千年前就开始了。五千年来，从来如此呀！
“少爷！你看！快看！”百景玉被百安的声音吵醒，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见一群男女正在一块田里，追打着一对衣衫不整的男女。
船上的人便都“嘎嘎”地笑起来，都是看热闹的样子。
“狗男女！也不能玉米杆子长密实了！”
“等不及了嘛！”
“后面那个跟着打的最恨的，一定是偷情女人的婆婆——”
“嘿！黑丧着脸庞，跟在后面如丧考妣的，必然是女人的娘家妈！”
船中的客人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着他们的猜测，享受着观赏他人命运的乐趣。一对偷情的男女，在这个宗法制度破坏严重的社会里，在这片人性无法遏制的土地上，他们的人生轨迹，在偷情被人发现的一刻起，就注定了要不平凡起来。
“你小子！最关心这种事情！”百景玉撇了一眼书童，冷嘲道。
“那女人的身子好白哩！”船上一个油腻的中年汉子，淫笑着说道。
“没你媳妇儿的身子白哩！”他身旁一个汉子道。
中年汉子用力推了一下那人，怒道：“你咋知道哩？！”
“全村人都知道哩！”汉子“嘻哈”着笑道。
全船的人都“哈哈哈”地大笑了起来。老百姓的幽默是发自内心的，他们穿的破破烂烂，好几个脸上还带着吃不饱而造成的病态，却能够以快乐的心态面对这世间的苦难。
“少爷，你看你笑得合不拢嘴，你还说我呢？”百安凑到百景玉耳畔，低声说道。
百景玉脸上憋着笑，看了看书童，没有再理会他。眼看着到了渡口，百安提前跳下来，在岸边伸出胳臂，接住调过来的主人，两人一前一后往前走去。
百安忽然觉得不对劲儿，瞪大了眼睛道：“少爷！咱们不是去青罗山吧？！”
“正是！”百景玉语言简洁，肯定地说道。
百安已经拉住了主人的胳臂，心有余悸地说道：“上次咱们豁出性命，去到青罗山上，是去为了营救文小姐，这也就算了，这次可不能再入虎口了！”上次青罗山上的大铜鼎，那么大大么高，铜鼎上的花纹那么吓人，他和百景玉差一点儿被活活煮了，如今想来心里还跟坠了一个秤砣一样。
百景玉轻轻推开拉住自己胳臂的手，微笑道：“瞧把你吓的，青罗山上的几个好汉，如今是咱们的朋友。朋友之间，谁还真的吃了谁不成？！”
“少爷！不是我提醒您！您是个宅心仁厚的人，别人可不一定像您这样宅心仁厚哩！”百安的脑海里跳出了马弘甫县长的身影来，那可是个口蜜腹剑的主儿。
百景玉道：“仗义每是屠狗辈！青罗山的几位好汉，虽然各有明显缺点，却都是堂堂正正的汉子，比起那些道貌岸然的人，强得多了。”原来，他并不是一个糊里糊涂的读书人，心里跟明镜一样，清楚谁是忠奸谁是善恶。
百安侧着身子跟着主人往前走，一双眼睛斜斜地注视着对方的脸，那上面满满的全是坦然，他心中觉得“君子坦荡荡”也许便是如此吧！
两人在洛南的山中转过好几个山坳，终于来到了曾经繁华热闹的集市前，一片破败不堪的景象却展现在眼前。人们的脸上带着痛处的神色，有的身上缠绕着绷带之类的医药用品，伤口应该还没有长好，心中的疤痕却永久地留存下来。
走在曾经走过的集市主干道上，道路两侧的冷清和寂寥让人不免伤感，百景玉不敢再观看两侧的景象，脑袋勾着一直往前走去，想要尽快走过这片让人精神抑郁的地方。
“也不知道豆绿姑娘现在怎么样了？”百安跟在身后，嘴里咕噜了一句话。百景玉的脑海里立马出现了上次来时的情景，豆绿一身翠绿的衣衫，眉宇间英气勃勃的神色，真真的是一个女中豪杰哩。
“豆绿生性刚强，一定不会有事的！”百景玉自我安慰道。在如今这样的世道里，人的生命尚且如蝼蚁一般，一个女孩子的刚强，能够改变什么吗？能否保护自己尚且不一定呢！
等走到两个汉牡丹小花园前，百景玉再也走不动了。他怔怔地立在汉牡丹前，看着还有几多没有凋零的花朵，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百安并不去打扰主人的触景生情，而是细心地跳到汉牡丹花丛间，将新生的杂草一一拔除，又折断了几根枯干的牡丹花枝，攥在手中当作工具，把花丛间的土壤简单处理了一下，算是松土，也是把落在地上的牡丹花埋进土里。在百府后院的牡丹园里，百景玉也曾拿着真正的工具这么干过，他称呼这种行为叫作“葬花”。
“走吧！”等到将两个汉牡丹小花园都收拾利索了，百安主动说道。
作为主人的百景玉，此时成了书童手中的提线木偶，跟随着他一步步地往青罗山上而来。还是同样的一条道路，行走起来的心情，却大不一样了。
两人走到关卡处，被守卫的人员拦住盘查。百景玉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不远处，正比划着兰花指，对几个属下说着什么。
“看什么看！”守卫呵斥百景玉道，“那可是我们青罗山二当家的，你小子直勾勾地盯着他看，是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