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筸城,其实并不像一般外地人想象的那般穷困不堪,相反,它威严且具有某种程度的繁华。
它的城垣是红色的。本地出红砂岩,粗糙巨大的红色石头便以糯米灰浆砌筑成一座笨重的城池。城内以道衙为中心,向四方伸展开弯曲的石板街。主街宽不足五米,自道门口往西,经十字街、东正街、东城门、回龙阁、虹桥、万寿宫、营哨冲、接官亭直至龙嘴泉,全长约六华里。东正街是筸城最繁华的商业街,有南北杂货、餐馆酒楼、烟馆,也有银匠铺、打铁铺、染坊,甚至还有妓院、棺材铺,主要是些古老传统的买卖。随着时代进步,情形在迅速地改变。有了很多外来的商铺和馆子。上海馆子首先破除高挂“毕”字的旧习,首创整天营业。正街的晚上已变成差不多和白天一样热闹。这里的人们,把时间看得比其他边地城市要紧些。一日之内,南华山的碉楼照例要放一次午炮,一次晚炮。
地虽偏僻,对愿意享福的人,筸城是一处不错的地方。沱江出产好鱼,而且可以很便宜地买到活鱼。板鸭是不远处乾州的一种特产,据称制法系从南京传来,味甚鲜美。市上水果多,夏天有桃子、梨子、李子、生枣,也有西瓜、凉薯等解暑美味。夏天热,有人就挑着水桶扯着嗓子喊“一文钱吃个饱,两文钱洗个澡,三文钱提桶跑”,沿街叫卖红岩井的凉水。冬天在市上出售的水果,以橘子为最显著。一种特大号的梨子,似乎也是本地一种特产,叫保靖阳冬梨。
无论战乱还是和平,筸城永远是那样的美丽优雅。作为天然的护城河,沱江及其支流三面环城。河边陡峭的悬崖上曲折排列着吊脚楼,千柱落水,蔚为壮观。夜已经很深,夜炮响过了很多个时辰,一只桅杆上挂着串红色冬瓜灯笼的乌篷船尚散漫地漂浮在一片摇曳的灯影里。船头,一个妙龄女子怀抱琵琶,音韵婉转,唱的是阳戏《孟姜女》。
阳戏,是一种流行于中国西南的地方戏剧种,在重庆、湖南、贵州、湖北等宽广的农村大地广泛流传。那里居住着汉、土家、苗、侗、白、回、瑶、壮等多个民族,残留着大量巴、楚、湘、黔文化的余绪、末韵。凤凰的阳戏在湘西地方上很有名。
白衣女子声音婉转清脆:
我家本是孟姜女,
每日房中绣鸳鸯,
一绣黄龙来戏水,
二绣鲤鱼下池塘
……
乌篷船的花榻上,俞德胜边喝酒边搂着一个女子亲热。俞德胜回到筸城,一来就参与腊尔山平乱,受到嘉奖,当上了游击,但他一直心心念念的女人马玉香却仍不肯搭理他。有钱有烦,他就常常出入烟花,借酒浇愁。
他扔出一块银圆。银圆满地打转。身边的女子站起,躬身去捉。银圆旋转着又回到了花榻边。女子捉住,嫣然一笑。俞德胜就一把揽住她的颈根,在她的脸上啃了一口。
“好好好。”俞德胜又大声叫好,“来来来,赏酒一杯!”
抱琴女子款款过来。
俞德胜搂住她要亲嘴,女子却后退了一步:“军爷,请你不要这样!”
“怎么啦?你还挺牛逼?”俞德胜火冒三丈,冲起来打算去拉扯。
“军爷,军爷!”老鸨突然在舱门外喊,“对不起,这位姑娘是只卖唱的。您想要的话,我帮你喊个过来。”
“哼,当婊子立牌坊,还有这样的事?”俞德胜把桌子一拍,“你过来!”
女子却抱着琴没动。俞德胜一把冲起来,打算去强拉,老鸨急忙过去,在他耳边轻轻嘀咕说,这是个烈女子,前不久因为这事还差点闹出人命案来。
俞德胜一听,有些怯。
女子转身,俞德胜闻到一阵香,突然大笑:“香,娘卖的真香,抹的什么粉?继续唱。”
“大爷呀。”白衣女子回身又抱起琵琶,道,“若问奴家抹什么粉,化的什么妆,请爷往下细细听。”
她扭动腰肢,花枝乱颤:
左梳右挽盘龙髻,
右梳左挽插花行,
盘龙髻上戴簪子,
插花行内戴麝香,
……
正在兴头上,突然又听到老鸨“军爷军爷”一阵喊。
“鬼喊鬼叫些什么?”俞德胜生气地一拍桌子,杯盘晃荡。
“巴二军爷在岸坎等。”老鸨从帘子间露出有颗羊豆豉的半边脸,“他说有急事要找你呢。”
“巴二?”俞德胜有些吃惊,急忙爬起来。
“哎呀,军爷,再陪我一会儿嘛!”身边的女子娇娇地拉着他。俞德胜照着她一巴掌打了过去,“贱货!不识趣的家伙!”
俞德胜赶忙起身,笼上外套。女子在花榻上哭。
“别哭了,懂事点。”俞德胜回过身,扔了一块银圆过去。女子拾了银圆,破涕为笑。
巴二行色匆匆地进来。
“什么事,那么慌张?”俞德胜问。
巴二神秘地左右看看。俞德胜便笼上拖鞋,跟着出了船舱。
“大人。”巴二扬着一张纸,说,“截获到一封省城密电。”
俞德胜接过,看了两遍,大惊失色。那电报的意思是说,孙文乱党特派员新红旗正秘密图谋进入筸城组织暴乱,令紧急部署侦缉。巴二还说,前两天,有不明身份者借出殡之机混入了城内,刚刚在亭子关发现有嫌犯行踪。
“砰砰……”远处,突然几声枪响划破了夜空。河对岸,一个人模糊的影子在岸边小路上飞奔,几个清兵的影子紧随在后面穷追不舍。那个逃跑的黑影奔跑到河堤边,突然一纵身跳下河里去。
“走,加紧调兵,布置围捕。”俞德胜心头发紧,披上衣服就跑。
河畔一阵骚乱后,变得平静,但老鸨知道今晚的生意是没法做了。她吩咐女子们收拾行头,关舱熄灯,回家休息。
白衣女子叫幺妹。幺妹把琵琶装进木盒子里,在镜子前卸妆。这时有一个乌黑的脑袋突然从船舷边的水里冒了出来,两手把着船舷,大口喘着粗气。
“鬼,有鬼呀!”从舱里出来的幺妹,还没踏上跳板,被惊吓得瘫坐在船板上。
“我……不是鬼。”覃飞水淋淋地从水中爬上船来,“小妹,你帮帮我。”
这时,河岸上传来了枪声。幺妹看见河堤上有几个清军的黑影。天色黝黑,看不真,但幺妹感觉这汉子不是坏人。她急忙过去,一把将覃飞拉拽上船。枪声又响起,幺妹掀开船板,让覃飞藏躲进去。幺妹把舱板盖好,又用床垫压着。
突然就下起了大雨。雨水泼洒下来,雨点打得船篷“啪啪”响。
“喂,有人吗?”两个清兵来到船边。
“来啦。”幺妹捧着一盏油灯从棚子里出来,“哟,二位兵哥,来听唱曲儿的?”
一个兵把脑袋一歪。另一个兵冲上船头,扯了她一把:“唱什么曲?滚!”那兵便往船篷里去搜。
幺妹跟在后面:“老总,姐妹们都收工了,这儿就我一个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兵把脑袋往船舱里瞧了瞧,好像是发现了什么。
“快过来,给老子照亮。”士兵钻进了船舱里去。
幺妹举着油灯,紧张地看着那兵。那兵踢掉床垫,打算去掀开船舱板。突然一声惊雷。
“啊——”幺妹故意惊叫一声,把手中的油灯扔掉在地上。
那兵一阵惶恐,退了出来。
船下的兵问:“没人?”
船上的兵摇摇头。船下的兵说:“走,去那边看看。”
等兵们都走了,幺妹才回到船舱,将覃飞拉上来。覃飞走下跳板,站在船边的沙滩上,说:“妹子,谢谢你。为什么肯救我?”
“不用谢。”幺妹说,“说不清为什么,反正官府要抓的总不会是坏人。”
“小妹,叫什么名字?”
“我叫幺妹。你赶紧走吧。”
覃飞拱拱手离开。没走几步,突然一道强烈闪电划破长空,覃飞猛一回头看见那个女子还呆立在雨中。
闪电在天空栽下一棵巨大的银色珊瑚树,照亮万物。此一刻,俩人都看见了对方模糊的形象,似乎一下子都呆住了。
覃飞竟然还打算往回走,一阵枪声却猝然而起。
“走吧,赶紧走!”幺妹大声喊。
覃飞看见乌篷船边像是涌过来一群移动的黑影,急忙转身后撒脚跑了。大雨瓢泼,幺妹却没进到船舱去,任雨水浇淋着。
覃飞离开花船后,沿着河边一路飞跑。他又累又饿,看见了路边的一座小小土地堂,弓着屁股,胡乱地抓起一个破碗里的供品,往嘴巴里塞。勉强填饱了肚子后,覃飞又去河边捧了些水喝。
他看见远处有一座石拱桥模糊的巨大影子,决定就在那桥洞里暂宿一夜。疲惫地来到桥洞下,覃飞从腰间抽出把盒子炮,有寒光一闪。他用一块油布把枪包好,塞在桥洞破壁上的一个孔洞里。
把一块包袱布垫在地上,覃飞很响地打了个呵欠,倒在桥洞下便睡去了。那一夜,他睡得很香。
筸城的河街有座染布坊,一边靠着城墙。沿着城墙有一排高高的晒布架。五彩的印花布从架子上坠吊下来,如飞泻的瀑布。
染布坊生意不错,工人们在绘制浸染,很忙碌。一个汉子站在上边用力晃荡压轧染好的布。一个女子背着个竹背篓在飞瀑中穿行。女子着蓝印花布衫,面容娇俏。
“阿香,今天不去卖醋萝卜了?”站在“裤裆岩”上晃荡的汉子停住了摇摆。
“要去的。”女子歇了一下,说,“洗完衣服就去。”
“妹妹的手艺现在出名了啊。”汉子说。
阿香笑了:“李哥喜欢,等会儿给你送一钵过来。”
“送过来的不好吃,还是要香妹子亲手撸辣子才好吃。”
几个工人都笑了。女子也不生气,往巷子瞟了一眼,轻轻说:“马老板来了。”
几个一听,惊如鸟兽散,那汉子飞身跃上“裤裆岩”,一脚没踩稳,摔了个四脚朝天。
众人四处瞧,都问:“马老板在哪里?”
“嘻嘻嘻……”阿香笑得花枝乱颤,自顾下了河湾。
河边棒槌声声。染坊工人将一卷卷靛青布从箩筐里取出,放进河水中漂洗。洗啊漂啊,没多一会儿,一匹很大的蜡染印花布亮出了花纹,河里像突然绽开了一片烂漫的山花。
上游是洗衣洗菜挑水的地方,一个妇女在洗衣,她身边有个小女孩踩在水中石级上玩水。有一胖一瘦两个妹子在洗衣洗菜。胖些的叫唐五凤。五凤洗着洗着,生气地把几片菜叶往水里一扔。
她一屁股坐在石板上:“哎哟,莲花,可累死我了!”
“五凤,你哥也是,开馆子干吗不请工人?”裴莲花用棒槌用力地击打,“什么都自己干,那还不累死。”
“我家哪能跟你家比,你爹篾匠活手艺好,生意多。”唐五凤说,“我哥呢,钱没几个偏偏哪样都想搞,可把一屋人弄惨了。”
“你这个娇小姐哪吃得这份苦。”裴莲花说,“你呀,还是赶紧嫁人去享福算了。”
唐五凤:“才不嫁人呢,我还没玩够。”
“妹崽,你们快看,好漂亮的鱼。”一个妇人在清洗饭篮子,高兴地指着水中。
“哇,真的好漂亮吔!”五凤惊讶地看着水中的游鱼。
水清清的,鱼细细的,色彩斑斓。一颗饭粒掉下去,小鱼儿便如箭矢般射向靶心,如水中在怒放烟花。
“救命呀!救救我的女儿呀!”那个妇女却突然失声大叫。
原来,那个玩水的小女孩玩着玩着,一脚踏空掉进水里,一下就被卷下去了几丈远。
妇女声嘶力竭地哭叫着:“天啦,救救,救救……我女儿啊!”
河水的波浪间,小女孩的头时隐时现。
那个妇女往前追,抱着一个中年男人的腿:“大哥,我求求你……救救我孩子!”
那个男人摇摇头:“水大,我……搞不得。”
岸边有人就喊:“捂紧嘴巴,快捂紧嘴巴!”小女孩似乎还听清了人们的叫唤,浮出水面的时候还真的用手把嘴巴紧紧捂住了。
“捂嘴巴有什么用?”唐五凤说着把罩衣一把脱了。
裴莲花赶紧扯住了她:“不行,五凤,你那两下子狗刨水去不得。”
“可是,再不救,她就会死了啊!”唐五凤急得想哭,挣脱了裴莲花的手打算下水。
这时,旁边突然有一个黑色的身影蹿过,噗通一声跳进了水里。五凤和裴莲花都焦急地往河水里看,河水里竟然没有一个人影。
唐五凤像是在自言自语:“怎么回事?”
裴莲花指着远处:“在那儿呢!他浮出来了。”
那人的头从水里冒出来,四处寻找竟没见到小孩的影子。岸边许多人在喊,在那边,那边!那人于是也看见了那浮动的黑影,便使力往前游。一个浪打来呛了他一口水,他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小女孩又沉了下去,水面上两个人的影子都不见了。
“天啦!”哭叫着的妇人瘫倒了。唐五凤连忙抱住了她。
突然,河边爆发出一阵呼声,汉子托着个小女孩一同冲出了水面。汉子抱着女孩走上了沙滩,许多人都围了过来。
汉子使劲拍打着女孩的背脊。“哇……”小女孩呕出一大摊水来,睁开了大大的眼睛。
那妇女就跪在覃飞面前直磕头:“菩萨,菩萨……你是救命的活菩萨呀!”
汉子忙扶她起来:“大姐,快莫这样,你这样叫会折我的寿。”
五凤和裴莲花等都笑了。
那妇女也破涕为笑:“小老弟,告诉大姐,叫什么名字,你家住在哪里?”
汉子笑而不答。
“你不是筸城人吧?好像从没见过你?”唐五凤说。
汉子没有回答。他远远看到有一件兵勇的号褂一闪,见小女孩没事了,急忙站起来摸了一下小女孩的头,便离去了。
听到河边很喧闹,营兵王京山从不远处跳岩桥上下来,挤进人围子,问:“怎么样?没事吧?”
那妇女道:“多亏那个好人,我孩子没事了。”
“他人呢?”
“走了。”
王京山往远处看,看见那个人侧面的身影,感觉到有点熟悉:“哎,他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
妇女说:“我也问过他,他不肯讲。”
“做好事不留名,不错,是个好角色!”王京山跷着大拇指说,“应该好好宣扬。”
这个救人的汉子是覃飞。那天晚上,东藏西躲的覃飞困了,就在桥洞下睡觉,不觉便日上三竿,睡梦中的覃飞突然被河边“救命”的叫喊声惊醒,急忙一把冲着站了起来。
离开河滩后,他回到桥洞,把打湿的衣裤脱了放在岩板上晒干,困了一觉,到下午感觉有些饿了,便往城里去。
“醋萝卜哎,醋萝卜呀,新新鲜鲜的醋萝卜……”
覃飞过了跳岩桥,来到筸城北门外,很远就听到有很清脆的摆摊女子的叫卖声。调子有如唱歌。覃飞看见是一个穿着蓝印花布衫的女子在城门洞外摆摊叫卖。
天啦!那不是姐姐覃香吗?
“姐——”覃飞大喊着跑过去。
正在忙碌的覃香惊讶地停住了,也突然兴奋地大喊起来:“覃飞!”
姐弟俩泪流满面地搂抱在一起了。
“覃飞啊,这些年你都跑哪儿去了?”覃香泪如泉涌,“娘盼你,眼睛都要哭瞎了啊!”
“姐,我没事。我这不回来了嘛。”覃飞问,“娘在哪里?”
“走吧。”覃香拭了拭泪,提起背篓,“覃飞,走,跟姐回家去。”
覃香母女租住的房子是河街的一处破旧吊脚楼。两姐弟回到家里,覃母一把抱住儿子:“飞儿,娘盼得你好苦啊!都说你被烧死了,娘还以为这辈子是再也见不到你了!”覃飞说:“娘,我可不是纸糊的哪能轻易就死。我也好牵挂娘,一直在找你和姐。”
覃母大哭:“儿啊,你爹可死得惨啊!”
“我去过岩头寨,知道爹死得惨。”覃飞说,“娘,放心。这次回来,我……一定要杀几个狗官给爹报仇!”
覃母捂住儿子的嘴:“飞儿,你不要那么莽撞,咱老百姓是斗不过官府的。你回来就好,千万不要再到外面去惹事了。”
“都莫讲了,吃饭吧!”覃香从灶房端了饭菜过来。
覃母用筷子给儿子夹了块肉放在他的碗里,高兴地看着儿子。
覃飞大口吃着:“嗯,香,真香!”
母亲看着儿子,说:“是啊,能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就万福了。”
覃飞说:“娘,姐,我回来了,我们一家人以后就永远不再分开!”
同治年间以田青树为首的几个年轻军官的大发迹,曾给地方上带来红极一时的荣耀,且由此萌生了一股从武热潮。随着田青树这颗亮得最长久的星辰的陨落,筸城就只剩下一批他们遗下的无聊的子孙了。
唐豹是这些无聊子孙的一个代表。
唐豹父亲外号唐槌子,是开赌场的,年前的一场豪赌,把命也赌丢了。父亲给他留下一笔不小的遗产,希望他子承父业。唐豹却是个不愿操心的人,索性把厅子关了,天天就呼朋唤友,吃吃喝喝,像个公子哥儿。闲来无事,他总爱抱着一只斗鸡在城墙根下跟人围着斗蛐蛐。
那天,他带着一只新抠到的蛐蛐,说要斗全城,侯三龙、陈玉轩等几个伙伴便跟着他上街下街到处跑。朱鹤常说“唐豹这人有点乱弹,但心不坏,有能量”,故陈玉轩也就时常混迹于唐豹的朋友圈。
唐豹的蛐蛐通杀了几条街,在北门却碰到了一个狠角色,斗了五个回合尚不分胜负。
“搞点干辣子来。”唐豹吩咐。一个小个子跟班便从裤袋里掏出根长长的干辣椒。唐豹把辣椒尖尖塞进蛐蛐罐里,打开盖子,辣椒只剩下了半截。第六回合开始,没一袋烟的工夫,那个小蛐蛐败退了,跳出瓦罐子。蛐蛐的主人便赶忙去捉,却被唐豹一脚踩住:“手下败将,留它何用?”那人悻悻地道:“豹哥的‘月亮头’果然厉害!本人认输!”“认输就好。”唐豹哈哈大笑,伸出一只手板来。“咳咳,我认赌服输。”那人把几个铜钱放进他的手板里。
“各位兄弟听着,下回抠到好蛐蛐就再来找我,豹子永远奉陪。”唐豹装好蛐蛐,叫着几个喽啰,“兄弟们,咱们走,逮酒去。”
那天,金八爷哼着地方阳戏摇晃着从酒馆出来,不小心一下碰到了蹲在城墙根边的几个人。
唐豹被碰了一下,想发火,回头却笑着喊:“金八爷,又喝牛尿水啦?”
“牛尿水可是个好东西,我是天天要,餐餐要……”金八爷摇摇晃晃地走了。
“老酒鬼!”唐豹在他背后骂了一声。
侯三龙说:“也莫怪他老喝酒,金八爷也是当年跟着田青树出去的人,官儿没他大,也不老小,后来就莫名地被一把撸了,整个家都败了,活着还有个啥劲,不就是借酒浇愁啊!”
“我们今天就不去逮酒了。来,见财有份。”唐豹把钱分给几个人,“好,今天玩饱了,早散伙,回家吧。”
侯三龙耳朵尖,却突然说:“哎,死人了,有人在唱丧堂歌吔!”
大家便都侧着耳朵听。
陈玉轩说:“什么耳朵?是卖醋萝卜的。”
果然那从城门外飘来的叫卖声就像是唱歌:“醋萝卜哎,醋萝卜呀,新新鲜鲜的醋萝卜……”
侯三龙跑到城门洞去看,回头说:“喂,是个好漂亮的妹崽吔。”
“是吗?”唐豹一听,忙跟过去。
几个人也都趴在城门边看。女子确实长得乖:皮肤白皙,双眼皮,荷包嘴,穿一件蓝印花布衣。她是覃香。城墙根边,小摊前,覃香边叫卖边挥手驱赶绿头苍蝇。摊子边有几个小孩辣嗬嗬地在吃醋萝卜。
“没错吧,豹哥?”侯三龙说,“嫩得像豆腐,白得像石灰,要样子有样子,要条子有条子。”
唐豹没吱声,看得眼睛发直。几个人都冲着唐豹交换着眼神笑,唐豹终于觉察到了:“都看我干啥,我脸上有花?”
“豹子,看上了?上呀!”几个小兄弟一齐起哄。
唐豹没作声。一个小个子就说:“他有这胆量?他挂名叫豹子,其实是老鼠……”
还在说着,唐豹已经走出了城门洞。他很严肃地往覃香的摊子边走,几个小孩见到了慌忙离去。
“醋萝卜哎,醋萝卜呀,新新鲜鲜的醋萝卜……”覃香还在大声叫卖,见到来人,愣住了。
唐豹问:“谁让你在这儿摆卖的?”
覃香神情有些慌乱:“我……不知道,我是新来……”
“新来的就可以乱摆卖?”
覃香连忙收拾家什:“不,不是。”
唐豹蹲下说:“晓得这儿谁的地头吗?”
覃香摇摇头。唐豹说:“不晓得吧,那今儿爷就告诉你,这地头是豹子的。”
“豹子是谁?怎么找他?”覃香的样子可爱而单纯。
“看来你很想在这儿做生意?”
覃香点点头:“嗯,这儿人旺,生意不错。”
“豹子。”侯三龙从城门洞里探出个头来喊。
唐豹故意大咧咧地道:“豹子忙着呢,你等会儿!”
覃香听到了高兴地说:“啊,你就是豹子?”
唐豹点头道:“是啊,没错。”
“那这儿就是你的地头了?”
“完全正确。”
“那我求求你,就让我在这儿摆摊吧。我们家里穷……”
“你们家里穷,哪家不穷?我也不是财百万!”
“那怎么办?我……多少交点钱……”
“不要钱,咱不缺你那几个小钱。”
覃香问:“那可怎么办?”
“怎么办?很简单。”唐豹说,“来,让爷亲一口!”
唐豹说着就把嘴巴凑了过去,覃香一下呆住了。见唐豹的嘴巴已凑到了跟前,覃香突然挥起手板打了过去。
“嘿,你个小妖精还敢跟爷动手?”唐豹上前抱住覃香就吻。
覃香挣扎,遮阳棚子被碰得一下歪倒了,棚顶哗的一声垮落打在唐豹身上。覃香趁势挣脱,仓皇跑掉了。望着那女子远去的背影,唐豹气急败坏一脚把摊子踢翻了,还把倾倒出来的萝卜狠狠踩碎。
“到底怎么了,是谁欺负了你?”母亲见覃香回到家中一直在哭泣,便过来追问。
“呜呜……我也不认得他……”覃香哭泣着说,“人家都叫他做豹子……”
覃飞突然从里屋出来,脸黑黑的,手里拿着把菜刀。
覃母一惊:“飞儿,你要上哪儿去?”
“我就去找到那个豹子杂种!”覃飞往外走。
“覃飞,你给我回来!”覃母厉声地,“你晓得豹子是什么人吗?你能得罪他?”
“我管他是什么人,谁敢欺负咱姐,我就去剁了他!”覃飞挣脱他娘要继续往外走。他娘却一下跌倒了,不断地咳嗽。
覃香大惊:“娘!你怎么啦?”
覃飞见状忙回头:“娘,你没事吧?”
覃母好一阵才喘过气来,说:“飞儿,听娘的话,别出去惹麻烦娘就好了。”
覃飞狠狠地在门上砸了一拳,说:“我连姐都保护不了,那还算个什么男人。”
“飞儿,我们来城里不久,啥都不摸底,能忍就忍吧。”覃母说,“你可是咱覃家的独根苗啊。”
覃香在一边重新把一些新做的醋萝卜材料整理好,放进背篓里。
覃飞眼睛红红地看着他姐:“姐,你还要出去?”
“姐没事的,你就听娘的话吧!”覃香去背背篓,覃飞忙帮着把背篓上了肩。
覃飞手把着门框,很痛心地看着,看见姐姐单薄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巷子转弯口了。
唐豹有一天突然心血来潮,要开一家马车行,为周告诸友,选定在正街醉仙楼摆宴席请客。醉仙楼是筸城最豪华的酒楼:五柱八挂,上下三层;雕花门雕花窗,门前两个石狮子,两个大灯笼。
唐豹上下一身新,长袍短褂,黑包帕垂下一只角,三寸长,显示他的江湖地位。他站在门首迎客,身后还站着两个五大三粗的镖手。“豹哥好!”一个江湖汉子过来拱手。唐豹回了个礼:“哦,老犟来了。好,楼上请!”老犟被迎进了屋。又一个仙风道骨的白胡子老者出现。唐豹上前恭迎:“金八爷,您老到了!请!”老者道:“豹子辛苦,不必客气。”“请请请!”唐豹上前搀扶着他往里走。走到楼梯处,老者说:“豹子,不用扶我。你以为我老了、屙尿打湿鞋了是不是?”唐豹笑道:“哪里哪里,您老英雄着哩!”老者说:“那就不要扶也不要送,我自己上得去。”“那行,八爷您好生走,我去外边接客人。”唐豹给一个保镖示意,那保镖忙去跟着老者。
唐豹出门,突然发现门边歪着个叫花子。叫花子戴着顶破斗笠,端着个缺边碗。
“去去去,走远点!”这是很扫兴的事,唐豹心中不悦。
远处又有一拨客人闹闹嚷嚷过来,那叫花子却没动。
唐豹走过去把他的破斗笠一揭:“你狗日的没长耳朵呀!”
叫花子头发蓬乱,脸上用锅烟涂得黑黑的,对唐豹的呵斥似乎毫不理会。
“你狗日没听到啊?”唐豹上前迎客,突然回转身,眼睛鼓得擂钵大。
那叫花子还是没动,见一个大肚子移近跟前,却突然发力,用头使劲一顶。脑壳像坨铁,没防备的唐豹被顶得仰面倒在街上。
“哈哈哈哈。”过路的人发出一阵哄笑。
“咦,你还有几钢叉嘛!”
唐豹想,在筸城,就是县太爷也要让老子几分,我唐豹何曾受过这般羞辱?他狼狈而尴尬地爬起来,拍拍屁股,从黑绑腿里抽出一把刀。刀身小,钢火好,当地称鲫鱼刀。他恼怒地扑了上去。
“哐当,哐当——”叫花子便举起那个破碗来挡。
叫花子与唐豹闪躲腾挪周旋过几回合,冷不丁左手偷袭狠狠打了唐豹一拳。踉跄倒退几步,唐豹气恼地使劲将手中的小刀照准对方掷去。那叫花子也随手将破碗扔了出来。刀子与破碗在空中相碰,哐当一声,瓷碗在空中破裂。
唐豹感觉眼前有团黑云在升腾,原来是叫花子突然一把腾身而起。他在空中接住一块碗碴子,落地便顺势将碗碴子顶住了唐豹的肚子。
唐豹本正在往前冲,碗碴子的尖角与唐豹的肚皮几乎要贴在了一起。
“完了!”唐豹心想,吓得不轻。
但叫花子突然打住,把手缩了回去,没有使劲,只是厉声地大吼:“你,你要赔我姐的醋萝卜摊子!”
握着长刀短棍的几个镖手急忙围堵了过来。
“好角色!好角色!”唐豹却高高举起了拇指,“你们不要伤害他!”
“豹哥,你伤得怎样?”酒楼账房先生慌张地挤过来问。
唐豹道:“没事。小兄弟手下留了情,够仁义!”
叫花子把那碗碴子扔了扭头要走。他的手上全是血。这叫花子是覃飞。
“兄弟留步!”唐豹走过去,撩开罩衣的下摆,从裤带上解下个小药葫芦。
覃飞停住,瞥见唐豹的腰间系着一根黄色的布条。
唐豹扳过覃飞的手撒了些药粉,说:“这是毛蜡烛粉。过半个时辰你就没事了。对了,我记起那天的事了。哥哥跟你认个错。”
“你要赔……”覃飞又犟犟地说。
“赔,当然赔。”唐豹说,“小兄弟,给个面子,先进屋吃杯酒!”
“我不吃酒。”
“头回见面,局促,也是。哎,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
“我不认得你。”
“那,你叫什么名字?”
“没名字。”
“怪事,世上还有没名字的人?”唐豹大笑,“我们今后就是兄弟,没名字怎么行?账房先生,你文化高,给他取一个大号。”
“大号我有。”
“你有大号?叫什么?”
“飞蜈蚣。”
“飞蜈蚣?”唐豹说,“这不是大号,是诨名,不过这诨名不错,比我这豹子还厉害。兄弟在哪里发财?”
“没事做,打流呢。”
“以前干过啥?”
“骡马客。”
唐豹说:“好啊,就去我的车行干啊。”
覃飞说:“不用。”
“想想吧。”唐豹说,“小兄弟,放心,你哥哥说到做到,一定抽空上你家登门道歉。”
那天傍晚,覃飞一家人在屋里吃饭。覃母和覃香都吃得很香,但覃飞却有些发呆,老是想起白天在醉仙楼跟他干架的那个叫豹子的人。他记得在唐豹翻开罩衣,去从裤带上解下小药葫芦的时候,腰间明显系着一根黄色布条,说明那个叫唐豹的狠角色很可能是道上人。
覃母扒了一口饭,说:“飞儿呀,都说你今天出去惹事了。”覃飞没回答,仍然在发呆。覃香大声说:“覃飞,娘问你话呢!”覃飞这才回过神来,忙问:“哦,娘,什么事?”覃母说:“娘问你今天是不是出去惹事了。”
“哦,不是惹事,我只是去教训了一下那个欺负姐的家伙。”覃飞说。覃香说:“覃飞,那豹子可是出名的烂崽。”“没啥,我看他人还义气。他给我认错了,还让我去他那里做事。”“他这是黄老鼠给鸡拜年,后面有你的苦头吃!”“也是啊,这事也确实蹊跷。”覃母停住了筷子:“你跟他都动了刀子,天下会有这样的好人?”
覃飞也有些纳闷起来,这时突然就听到外头有闹腾腾的声音。
“麻烦,他们来了!”站在窗边的覃香看见一身短打的唐豹领着几个人大步往这边来,大惊失色。
“飞儿呀,你干吗要到处去惹事啊?”覃母便埋怨,往边上看,却不见覃飞,再找,却见覃飞黑着脸从厨房提把菜刀出来。
“请问,这里是覃飞的家吗?”唐豹在门外问,语气倒还平和。
覃飞把菜刀藏在草铺下,走到门边:“你,还有什么事?”
“没事。”唐豹自己进了屋,左右看了看,“哎呀,天通地漏,你们家就住在这样的地方?”
覃香嘴巴快得像刀子:“住这样的地方怎么啦?又没哪个请你来!”
“覃香!”覃母连忙呵斥,并赔上笑脸,“老总,这妹崽没头没脑,你莫跟她一般见识。来,坐。”
唐豹把眼睛盯着覃香:“大妹子,那天在东门外卖醋萝卜的就是你吧?”
“没错,是我。你还想怎样?”
“喂,飞蜈蚣,你没跟你姐说我会来道歉?”唐豹大大咧咧地坐在板凳上,“你呀,太不够兄弟!”
“我不是你兄弟,不敢高攀。”覃飞的话很生硬。
唐豹一副死缠烂打的姿态:“你可以不认我这个兄弟,但我可把你认定了。”
覃母急忙去解围:“老总,你快坐。你看我前世作孽,怎么就养出这么两个苕宝……”
“伯娘,你老好福气啊!”唐豹高高翘起戴着颗硕大玉环的拇指:“你一对儿女不错,有骨气,有性格。男儿无性,纯铁无钢;女儿无性,杂草烂秧。”
唐豹起身,对着覃香鞠了一躬,说:“大妹子,我唐豹今日是诚心来给你道歉的。欺负一个弱女子,我太缺德、没面子。对不起!”
他朝跟来的人看了看。一个人把一个小布包摆在桌子上,摊开,里面是几串铜钱。
“伯娘,这钱不多,表示个意思,是赔你家覃香姑娘的摊子钱,多有得罪,告辞!”唐豹鞠了一躬,转身,迈着八字步跨出了门槛。
覃香把那钱包起往外追:“等等!你把这钱拿回去,我们不能要。”
“大妹子,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唐豹停在一间吊脚楼斜撑的木柱边:“犯错还不让人有个改正的机会?”
覃香一时语塞。见覃飞也跟了出来,唐豹突然说:“好兄弟,别犟,一个大男人不能总是打流的,想好了就来车行找我。”
唐豹带着人一阵风似的走了。覃香添了些灯油,几个人继续吃快摆冷了的饭。
“我看这个豹子心还不坏。”覃母是菩萨心肠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覃香夹颗辣椒送进嘴里,说:“娘,你可别被人迷惑了。”
“娘见得多,你看他的长相,文文静静、面善,不像有的人凶神恶煞的,一看就心毒。”覃母说,“你看,还让你弟去他家的车行呢。”
覃香对覃飞瞪着眼:“老弟,莫听他的。莫去。”
“姐,莫管那么多。”覃飞说,“我凭力气干活领饷,你管他是什么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