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用以缔结关联的词语
说话是为了缔结关系；书写是为了给不定之世界具形，为了走出迷雾并照亮精神世界的一隅。口中所吐之言是一种真实的互动，笔下所写之词则能修正幻想。
孩子一旦开始说话就会发现，母亲不在时，只要用一幅画就能让他承受母亲的缺席。当母亲再度归来，小画家向她展示作品并围着她叽叽喳喳以再次建立联系。眼前之人的空缺刺激了孩子的创造力，而伴随言语的画作则激起了依恋之情。如果母亲一直不在孩子身边，这一切都会终止，精神世界的活动将不再启动。如果母亲一直在孩子身边，持续的依恋会令孩子的精神活动变得迟钝。这就是为何痛苦会催生出艺术作品，但这并不意味着艺术作品的诞生都伴随着痛苦，就如同所有的母牛都是哺乳动物，但并不是所有的哺乳动物都是母牛。
“为什么痛苦总是最受青睐的创作题材？”[1]
因为用词语缝合伤口是消解痛苦的最佳方式。有人曾这样问夏洛特·德尔波（Charlotte Delbo）：“为什么在奥斯维辛集中营里命悬一线时还要写作？”为什么年仅14岁的安娜·诺瓦克（Ana Novac）要冒着生命危险在纸袋碎片上写作？为什么日尔曼·蒂利翁（Germaine Tillion）会在拉文斯布吕克集中营与狱友共唱自编自谱的戏谑轻歌剧[2]？为什么安托南·阿尔托（Antonin Artaud）用写作来“走出炼狱”？为什么让·热内（Jean Genet）不惜以拙劣的扒窃罪行被捕入狱来逼迫自己“以写作走出监狱”？
一首诗、一则寓言、一计妙思、一首歌曲都能改变现实，使之变得可以接受，亦会引起内心深处的愉悦。词语世界的构建让人得以逃避可怕的现实。
笔下的世界不是对口语世界的书面翻译，而是一种创造：所选之词是对现实的裁剪，而现实又赋予该词以归宿。“为了报仇而写作”或“为了正名而写作”，诸如此类明确的目的将灵魂引向隧道尽头的光明。能直达心灵的表物之词必会赋予事件以意义，它源自我们的经历和故事。我曾记得在大屠杀幸存者协会的一次会议上，主席在汇报协会当年活动时说道：“我们的会议涉及众多人员，协会事务繁多，我们应该要寻找一位……应该要寻找一位……”话说到这里卡了壳，有些尴尬地说不下去了。这时有人笑了笑，说：“总不能去寻找一位‘合作者’[3]吧！”对于那些在纳粹迫害犹太人时期幸存下来的人，“合作者”这个词承载了与他们亲身经历息息相关的特殊意义。在和平年代，这个词或许只是简单地表示我们将在一起共事，但对于经历过战争和告密的人来说，这个词散发着死亡气息，令人难以启齿。
对于歌手安娜·西尔维斯特（Anne Sylvestre）来说，“虞美人”这个词是一种“呐喊”，一种“呼唤”，“是一个在麦田里疯狂奔跑的脸蛋儿红扑扑的词”[4]。在她看来，“解放”这个词是一道裂缝，“当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当我们时而偏爱不幸的时候，这个词是我们要背负的沉重的羞耻”[5]。作为“二战”期间多里奥（Doriot，前共产党人，后效力于纳粹党卫军）的拥护者以及被纳粹主义诱惑的共产党员，安娜的父亲——她那战时对别人施加迫害的至亲，曾在战后把整个家庭拖入不幸。1945年，如同所有精神受创的人一样，安娜也无法言说她经历的那些痛苦，因为这些词句曾使她的回忆鲜血淋漓。于是她选择缄口以减少伤痛。作为沉默的囚徒，她最终冒险尝试用歌词来表达。“自她知晓，画面中那些被围捕的孩童，那些遍体鳞伤的孩童，那些烈火焚身的孩童……她的眼泪绝不能偿赎她曾有一段幸福的童年这一罪责。”[6]对她来说，“解放”一词意味着羞耻，一种当别的孩子遭受难以承受的折磨之时，自己却作为一个幸福的小女孩而生活的羞耻。因此，她需要通过创作歌曲来“曲线救国”，通过歌曲美化现实，并构建只属于她自己的现实。
德占区解放的意外消息竟使这个小女孩的世界土崩瓦解：“你深爱的父亲参与屠杀了一百多万儿童。”这句话对她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安娜难以承受重击，便把自己痛苦的情绪借由诗歌转化成感人且优雅的表述：
这是所有转变的联系之所在，是导致芭蕾舞者从足尖跌落或是天鹅又变回丑小鸭的隐形分割线……我又一次自忖，如果说立即就地死去是最简单的选择，那我又要做些什么。我在那儿哀求着，哀求谁，哀求些什么，却不甚明晰：
帮帮我！
在我微笑着
坠入虚空之前。[7]
芭蕾舞者在舞台上光鲜亮丽，令人着迷，但转身到了幕后，现实暴露，苦痛复现。诗歌布置了一方舞台，上演着充满想象的现实。在诗歌的温存之中，被美化的苦痛带有独特的个人色彩。
注释
[1]Char R.,Lettera Amorosa,Paris,Gallimard,1953.
[2]Tillion G.,Une opérette Ravensbrück.Le Verfügbar aux Enfers,Paris,Seuil，《Points》，2007.
[3]原文为collaborateur，意为合作者、协作者，特指“二战”期间与法西斯德国合作的法国人。——译者注。
[4]Sylvestre A.,Coquelicot et autres mots que j'aime,op.cit.,p.11.
[5]Pantchenko D.,Anne Sylvestre,Paris,Fayard,2012，p.44.
[6]Ibid.
[7]Sylvestre A.,Coquelicot et autres mots que j'aime,op.cit.,p.15—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