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这个冬天,冯凭的双手无法再干任何活,伤口一直溃烂流血。
她的脚也在溃烂流脓,怎么想法子都没有用,到后来完全不能下地走路。其他女孩子嫌她恶心,渐渐都不敢跟她接近,看她的眼神都带了异样。
夜里的时候,她非常害怕。她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她怀疑自己会一直溃烂下去,怀疑自己会死。
死亡从来都不遥远。
它随机的降临在每个人头上。或者你生了什么病,或者你犯了什么错,触怒了什么贵人,长司,或者你既没生病,也没犯错,只是运气不好,灾厄都有可能找到你。它用那钢利的爪子抓住你的头颅,卡住你的脖子,你能感觉到它无处不在。它潜伏在你身边,跟随着你的呼吸起伏,监视着你的一举一动。
冯凭在床上挨了三日,有个叫韩林儿的太监,帮助了她。韩林儿用个竹刀将她手脚化脓腐烂的地方刮去,撒上一种黄色的不知叫何名的药粉。
这药竟然见了效,伤处没有再继续化脓,渐渐结了疤。过了一个多月,那疤开始干皮,脱落,露出粉色的嫩肉。
她又活了下来。
然后继续春去秋来,冬来秋去。
黑色的宫殿上方是阴沉沉的、铅灰色的天空,云在天上凝结成了冰,形状好像硕大的鱼的鳞片。一只黑色的乌鸦停在寒风瑟瑟的枯树上呱呱的叫着寒冷,几个青褂子的太监在树底下举着竹竿捅老鸦窝。
小太监捡了石头去打乌鸦。
“遭了瘟的野畜生,跑到这里来做窝了!再不搬走就断子绝孙了。”
一群小宫女衣衫单薄,围在树底热闹的欢呼:“打它呀!打它!”
“快,快,搭个梯子爬上去!”
太孙保母常氏穿着青色锦缎面子的棉袄,外面又罩着一件紧身的白色羊皮褂子,脖子边上围着一圈雪白的毛领。腰间坠着錾金熏香银球子,双手抱着个小小的红铜暖炉,她脚上穿着鹿皮的鞋子,一步一步走在青石地面上。
一个穿着半旧狗皮袄子的宫女跟在她身后,手上挑着个炭鼎子。
冯凭盯着前面那个青年妇人看,她穿的很厚很暖和,袖子口露出的手,肉感,白皙,柔嫩,指甲染了鲜艳的凤仙花汁,红通通。她的脸是粉白的,眉毛用黛笔浅浅描成柳叶儿形状,嘴上涂了口脂。她整个人看起来气色红润,健康丰满。
冯凭认得这个人。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胆量,拉着颤悠悠的嗓子叫了一声:“常嬢嬢。”
常氏跟往常一样走着路,却听到旁边突然冒出一声小孩子的声音,细细的,还带着颤。她几乎怀疑是个草丛里的小猫了,但好像确实是人在说话。
常氏寻了声望过去,就见那宫门边上的台阶下边,站着几个小宫女。都是穿着褐布衣裳,粗裤子。冯凭站在其间,常氏一眼认出了她。
“这是哪里来的丫头。”常氏不耐烦地瞄了她一眼,“常嬢嬢也是你叫的?”
她仿佛不认识这女孩子,径自离去了。
那天夜里,有人来到掖庭,将冯凭接走,带到常氏的住处。常氏穿着羊皮的袄子,坐在榻上,拉过冯凭的手。心疼地打量她。
她头发乌黑,梳了两个羊角髻,用麻绳绑着。额前飘着几缕浅浅的绒发,是未成年小孩子才有的那种短发。脸蛋黄黄的,小鼻子小嘴,一双大眼睛。常氏拉了她手,手指白净纤细。关节细长。常氏不由心生怜悯。
“你认得我吗?”常氏问她。
冯凭说:“认得。我以前曾经见过你。”
常氏道:“你知道白天我为什么不理你?”
“知道。”
“知道就好。”常氏心疼地摸了摸她头,将她揽在怀里:“你姑母冯淼儿当年曾入宫,获封为昭仪。她曾对我有恩,待我情深意重,我心中感激她。而今冯家遭此大难,可惜我帮不上忙。你放心,既然你认得我,我绝不会见死不救,我会想办法,将你从掖庭带出来。你愿不愿意来我身边?”
冯凭说:“我愿意。”
常氏让人给她送了热饭热汤来,她却不着急吃,只问:“常嬢嬢,我以后要怎么叫你?”
常氏道:“我是太孙的保母,在宫里负责照顾太孙,你就叫我嬢嬢好了。这里是金华宫,是太孙的住所,你以后便随我在这里,当个宫女吧。”
冯凭从此留在了常氏身边。
常氏也不过一介奴仆,这金华宫的主子,乃是太孙。
太孙是个即将长成的少年,听见常夫人带回来一个小丫头,就问说:“她长得丑吗?”
常氏笑说:“不丑,挺可爱的。”
太孙一听是个挺可爱的小丫头,就说:“有多可爱?长得好看吗?是给我的吗?有多大了?我要去看看。”
常氏还来不及说话,太孙已经站了起来,大步跑出了殿门。
太孙跑到偏殿。殿中里生着火盆,冯凭正在洗澡,他径自走进门,就见木盆里立着一个光身子的小丫头。看起来连十岁都没有。
太孙见这就是阿姆送给他的丫头,顿时十分失望。他皱起眉毛,不能接受眼前这个残酷的现实。
两个宫女,苏汨罗和珍珠儿都去找衣服去了,冯凭孤零零的站在桶里。突然跑进来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她不认得是谁,只是看他粉面朱唇,眉清目秀,生的一副超凡脱俗的尊贵体面样。就是脾气仿佛不太好,两道浓秀长眉深蹙着,样貌冷冰冰的,很不好亲近的样子。
他身上穿着质地花纹精美的锦缎衣裳,外面又罩着薄又暖和的,银鼠皮的袍子。腰上系着玉带,脚上则穿着尖尖的翘头马靴,戴着黑色貂皮帽子。
冯凭看这人衣着打扮,还有那大致模样,感觉他不是普通的身份。她有点害怕,不敢乱说话,这时候苏汨罗进来了,看见那少年,笑说:“我的祖宗,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这有什么好看的,快出去吧。”
太孙一看就是个正经人,不苟言笑,面孔严肃地说:“她是我的,你把她给我洗干净一点,待会带到我屋里去。我要盘问她。”
苏汨罗说:“祖宗,您先去吧,我洗好了就把她送过来。”
太孙对眼前这个小丫头充满好奇。
他竟难得的大方起来,跟苏汨罗说:“你去让阿姆将我的旧衣找几件,先给她穿上。”
冯凭这时候穿上苏汨罗拿来的衣裳。常氏又让宝珠儿找了一件太孙小时候穿过的旧衣,厚厚的貂皮料子,给她穿在外面。给她擦干头发。
常氏坐在一片灯火通明之中,身后是一张铺了锦席的大榻,榻上放着一只长方形的矮案,案头摆了玉果盘,玛瑙红碗,翡翠碗,红漆螺钿梅花攒盒,里面装着瓜果儿,还有一些五颜六色的,叫不出名字的糕点。殿中生着炭火盆,并不太冷,常氏穿着花青色窄襟小袖的锦缎小袄,银红麻纱裙子,素丝缎面绣花鞋,坐在果案旁边,一盆红红的银丝炭在她脚边熊熊燃烧着。旁边放着火钳,炭盒,两个宫女立在大榻左右。太孙坐在常氏的身边,正在吃饭。
冯凭上前行礼:“嬢嬢。”
常氏介绍道:“这是太孙,以后这宫里,他便是你的主子,记着了。”
冯凭道:“我记着了。”
常氏让人给她准备了食物。
她年纪还小,常氏当她是个孩子,待她亲厚。苏汨罗引着她吃饭去,在间壁那头,摆了个小几子。苏汨罗让她坐到一张小独席上。案上是四个碗,有一碗火腿炖鸡,一碗熏鸭子,一碗炒笋,还有一碗米饭。
她低头吃了起来。
常氏晚饭用的不多,吃了一点汤泡饭便饱了。
太孙也吃饱了。
他关心另一头的小丫头,拿了一碟子自己吃剩的糕点,还有炙羊肉,来到间壁,放到冯凭面前的小几上:“你吃这个吗?”
她羞涩地道谢。
太孙双腿一盘,也在食案边坐了下来。
他伸手指了指桌上的一小碟子酱料,说:“这个肉蘸这个酱很好吃的,你试一试。”
冯凭抬头看这人,就见太孙盯着自己,很高兴的样子,一张雪白的脸上露出喜色,目光熠熠。他一直看着她吃东西,大概是没见过人吃的这么香,是以很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