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
1996年,我作为中美交换教授去美国密歇根州的斯普林阿伯学院,在那里讲授一个学期的“中国文明与文化”课程。斯普林阿伯学院是所教会学校,有次教会请我去社区教堂,也为当地的美国人讲讲中国文化,我随身带去了一把二胡。美国人对这种只有两根琴弦的“中国小提琴”十分好奇,当我演奏完一曲中国民间小调后,一位老太太起身颤巍巍地问:你能用一根弦演奏吗?我说试试看吧。稍一思忖,我选了一小段音域较窄的曲子,即德沃夏克《自新大陆》第二乐章中那段主旋律:。一曲终了,在座的老人们一个个潸然泪下,而姑娘小伙则一个个满脸茫然,不知他们的爷爷奶奶为何垂泪。
那时候我刚一口气译完薇拉·凯瑟早期的四部长篇小说1,其中有两部以19世纪末期离乡背井的欧洲移民在新大陆寻求新生活为背景,讲述他们在美国西部艰苦拓荒、创建新家园的故事,一部是《啊,拓荒者!》,另一部就是这本《我的安东妮亚》。所以我知道,那些美国老人之所以闻琴落泪,是因为那段北美早期移民的思乡曲勾起了他们的记忆—他们从他们的父母或爷爷奶奶口中获得的记忆,记忆中当然有先辈在凯瑟笔下那片土地上哼唱这首思乡曲的情景。毕竟那段历史距今不过才一百多年,那时的移民大都还不会说英语,即便会说也带有浓浓的乡音,就像安东妮亚讲英语有波希米亚口音;那时移民的梦中还有莱茵河中的小岛、易北河上游的河谷,或是大洋彼岸的另一架葡萄藤,就像安东妮亚所说:“我的脚还记得所有那些穿过森林的小路,还记得哪儿有裸露的大树根会把人绊倒。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的故乡。”
《我的安东妮亚》(My Antonia,1918)历来被认为是薇拉·凯瑟(Willa Cather,1873-1947)最出色的一本小说,是美国文学经典中的一部精品。在这部小说中,凯瑟借书中人物吉姆·伯登之口,用第一人称讲述了希默尔达一家从波希米亚移民北美,在内布拉斯加大草原上和其他移民一道拓荒的故事。小说描写了移民在恶劣环境中的艰苦生活,讴歌了他们坚韧不屈的精神和适应环境的能力,展现了那片野性未泯的土地上的美丽与自由,探究了新旧文化冲突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同时也流露出对当时因工业化进程而正在消失的美国传统和欧洲传统的深深眷念。
安东妮亚是希默尔达先生的女儿,随家人来到新大陆时才十四岁。她美丽可爱,天真无瑕,淳朴热情,很快就与一同乘车来西部的邻家少年吉姆成了朋友,他俩一起到野外散步,采不知名的野花,谈论些有趣的话题,一同度过了一段快活的时光。但好景不长,当希默尔达家在新大陆过完第一个圣诞节不久,在一个最最寒冷的冬夜,安东妮亚的父亲因为太思念故乡而用猎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把她孤零零地留在了一个艰难的世界”,从此她不得不下地干一个男子汉干的农活。吉姆的奶奶念其可怜,设法送她去镇上打工,不久之后吉姆则去州府林肯市上州立大学。天各一方的他俩后来只见过两次面,一次是数年后吉姆放假回家,得知安东妮亚在城里经历了一次失败的恋爱,独自回家,如今带着一个孩子在农场上生活。对这次重逢,小说中有这样一段描写:
当我们穿越田野朝家里走去的时候,坠落的夕阳像个硕大的金球低悬西天。而当落日西悬之际,车轮般大的月亮已升起在东方,灰蒙蒙的银盘带有浅红色的条斑,淡得像个气泡,或者说像月亮的幻影。足足有五分钟,也许是十分钟,那两个发光的天体隔着平坦的大地遥遥相望,停滞在这世界两个相对的边缘……我感觉到了我熟悉的那种土地的魅力,那种黄昏时从田野中散发出来的庄重的魔力。我真希望我能重新做一个小男孩,真希望我的生活之路就在那里终止……我们周围的夜色越来越浓,我得很费劲才能看清她那张脸庞,那张我要永远铭记于心的脸庞;那张最亲切最真实的脸庞将闪现在所有女人的脸影后面,将永远铭刻在我记忆深处。“我会回来的,”我透过渐渐逼近的柔和的黑暗真诚地说。“或许你会,”—我虽然没看见,但却感觉到了她在微笑,“但即便你不回来,你也总是在这儿,像我爸爸一样。所以我不会感到孤独。”
吉姆和他的东妮就像那两个发光的天体遥遥相望,他们的第二次重逢已经是二十年后。生活在纽约的吉姆因公事重返内布拉斯加,得知安东妮亚已嫁给了一位善良的波希米亚农夫,养了一群孩子,一起经营农场。他去她家探望,见安东妮亚头发已有点花白,形容已有点憔悴,但她那双眼睛仍然闪烁着当年那种光芒,她身上依旧洋溢着她特有的那种活力。小说的结尾是这样写的:
这就是当年我和安东妮亚在黑鹰镇下火车之后、蜷在马车上的麦秸堆中冒着黑夜走过的那条道路,当时我们是两个吃惊的孩子,不知马车要把我们载往何方……我有了一种回归自我的感觉,觉得人一生的经历只是个小小的圆圈。对安东妮亚和我来说,这条路就是我们的命运之路;它曾把我们引向早年那些幸运的意外遭遇,而那些遭遇又预先决定了我们以后的全部所为……不管我们曾经错过了些什么,我们都共同拥有那段不可言传的珍贵的过去。
薇拉·凯瑟的小说主题深刻,结构匀称,笔触细腻,文字优美,有抒情诗一般的悠扬韵味。她从各个生活侧面描写普通人的平凡事,从人的生存问题中揭示出文化问题,把人对物质的追求融入对精神的追求。在各种现代流派风行一时之后,当今的美国评论界认为凯瑟是20世纪美国最杰出的小说家之一。斯坦福大学教授斯特格纳(Wallace Stegner)说:“除了薇拉·凯瑟,美国文坛上还没有第二位作家以如此深切的感情、抒情诗般的恋旧情怀和坚定不移的理解,写出美国人经历中最重要的一环。”著名批评家盖斯马尔(Maxwell Geismar)则称凯瑟是“不断物质化的文明中一个精神美的捍卫者”。
《我的安东妮亚》自始至终都充满浓浓的乡愁、亲情以及对土地的眷恋,也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爱的惆怅。作为译者,我是在物质追求和精神追求相对比较平衡的年代翻译这本书的,那时我曾被感动过。在今天物质追求和精神追求似乎有点失衡的时候校订旧译,我依然被凯瑟的书写感动。但愿这本书的读者神游那片土地时,也能从中感受到一种美,体味到一种精神,并被这种美和精神感动。
明伦
2020年8月于成都华西坝
1 即北京三联书店于1997年出版的拙译《威拉·凯瑟集:早期长篇及短篇小说》,其中收有凯瑟的长篇小说《啊,拓荒者!》《云雀之歌》《我的安东妮亚》《我们中的一个》以及短篇小说集《精灵花园》。